已经快进入第二圈了,他放缓速度,尽量稳住。
喘得越来越厉害,但他没停,哪怕小跑着缓一会儿,也没彻底停下来。
耳边是一阵阵的加油声,然后是风声,还有自己的急|喘。
身侧的内场草坪突然并过来一个人,跟他同速度跑着。
贺中鹤愣了愣,扭过头。
看见雁升侧脸的瞬间,倍感压力的身心轻松了一些。
“看路。”雁升就穿着一件T恤,头发被风吹到脑后。
正好再次跑过二十四班看台,又是一阵掀天的呐喊。
贺中鹤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口声音又哑又颤:“跑快点儿,带我。”
雁升略微加快了速度,跑到他前面:“跟上。”
内场陪跑人员里有很多女生是陪男朋友的,但自己班班主任就在看台上坐着,都暗搓搓不敢陪着跑,只能跟着大家喊加油。
雁升现在陪他跑也是,自己班人、外班的、班主任和各任课老师、高一高二高三全级部,都能看见。
两个人一前一后跑着,就这么暴露在宽广的场地里,铺开在阳光下。
可能是实在跑缺氧了,贺中鹤笑了一下,脑子一片混沌中突然感到莫名的安心、畅快和兴奋。
他看着雁升的背影,拼尽全力朝他跑去。
第40章 “跟你说个事儿,你先保……
高三学生总归还是缺乏锻炼, 最后一圈的时候,八个运动员只剩下五个了,弃跑的那几个人被陪跑团架回班里。
最后一次经过二十四班看台前的时候, 全班人喊得声嘶力竭, 连老郑都站起来号了一嗓子。
跑到后半程已经完全是恍惚的状态了, 肺泡要炸,缺氧头晕。感官里除了这些痛苦, 只剩风声, 剧烈的喘|息声、呐喊声, 还有雁升。
雁升。
脑子发木地跟在他斜后方跑的时候, 贺中鹤无比放空地看着他。
高二跟他打架出手又快又狠的雁升。
咖啡馆里落寞的雁升。
上课喝娘炮牛奶画小人的雁升。
蹲在猫跟前的雁升。
敲开门头发滴水站在他面前的雁升。
厨房里削南瓜的雁升。
嘴唇轻轻印在他额头上的雁升。
对着亲爸脑袋狠狠砸下去玻璃瓶子的雁升。
耳环下藏着陈伤新疴的雁升。
到处都是雁升, 沿着直线跑是,拐弯儿也是,关上门是, 打开门也是,睁开眼是, 闭上眼也是。
看见直道尽头拉起鲜红色终点线的时候,他飞出大气层的诡异思绪才被收回来。
什么乱七八糟, 是要跑猝死了吗,怎么就开始放走马灯了。
雁升气喘吁吁地加快速度往前跑了一段, 然后站在那儿等贺中鹤跑过来的时候,拍了他一下:“跑!”
他前面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已经冲开终点线了。
蓄了蓄力,拼命让两条腿迈得快一些, 再快一些。
腿跟灌了铅似的,而且整个胸腔都像是被水泥糊死了,分不清疼还是闷还是其他难受。
石宇杰郭瑶几个在终点等着, 又蹦又喊,雷博超举起相机。
贺中鹤闭了闭眼。
吴昊是被他离终点线还剩几步的时候赶超的,隔着大半个操场也能听见二十四班全体同学的狂吼。
听到裁判掐表喊数的一瞬间贺中鹤全身都卸了力,依着惯性往前踉跄了几步,直接摔跑道上躺着了。
“快快快快快!”众陪跑人员跑过去蹲到他旁边,兴奋得张牙舞爪,“牛逼!”
“我就说能干掉二十三班!”石宇杰使劲拍了他腿一下。
一圈人围着他,看他满脸通红搁浅的鱼一样胸膛剧烈起|伏,喘气都带声儿了。
“还好吧?”这里头郭瑶和石宇杰知道他身体情况。
贺中鹤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别在这边!跑完的下场下场!”裁判员老师挥着小旗来赶人。
雁升从内场跑过来,跟石宇杰一人一条胳膊架起他。
贺中鹤觉得睁不动眼了,脑子也跟冲了个大长跑似的不转悠了,几乎是半昏迷的状态挂他俩身上。
石宇杰比他矮,一人一条胳膊架着,他大部分重力肯定在高的那侧。
头抵着雁升下颔,贺中鹤一嘴血腥味儿,冲着移动中的红色塑胶跑道一通疯狂咳嗽,头晕得想吐:“死了死了死了……”
把满脸通红的濒死贺中鹤架回去的时候,班里一半人都下来迎,七手八脚把他安放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一圈人围着看,知道他现在说不出话,一个个欲言又止。
贺中鹤半睁眼睛看着跟默哀似的这些人,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又一通咳。
“散了散了!”石宇杰喊了一嗓子,赶他们回位。
旁边几个班的情况大同小异,各运动员跑完都差不多跟他一个德性。
等人慢慢散了,贺中鹤还是觉得自己嘴里在吐魂儿。
刚才有一群人扶着他肩膀架着他,这会儿散没了,看台椅背很矮,根本支撑不住,贺中鹤晃了晃,差点儿栽地上。
石宇杰那群陪跑的正聚老郑那边跟他描述夸耀。
贺中鹤迷迷瞪瞪看着他们,突然肩被人一揽,脑袋和半侧身子瞬间有了依靠。
他现在太虚了,这个姿势靠着雁升几乎是一大坨滩在他怀里的,看着不怎么正经,雁升说话的时候就目视前方没扭头:“喝水吗?”
雁升也带着喘,毕竟陪他跑了大半程。
贺中鹤费劲地微微摇了摇头,这会儿还喝不进去,特晕特难受。
不过稍微有点儿恢复神志了,开始惊讶。
竟然把一千五跑下来了。
心肺健康的人都有半途下场的,他跑下来了!
而且是本组第二!
说不定还能拿个名次!
浑浑噩噩间,他又开始有点儿怀疑自己这病是不是……真的那么严重。
或者说,即使是病情不重的肺心病患者,真的能用这种速度完成长跑吗?
贺中鹤皱了皱眉,接着又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打断了这有点儿离谱的突然冒出来的怀疑。
雁升把水递给他:“喝点儿,嗓子一直干着越咳越厉害。”
贺中鹤微微低头,虚弱地看着这瓶矿泉水。
雁升顿了顿,拧开后又递给他。
贺中鹤还是虚弱地一动不动。
两人挨一起盯着眼前这瓶水。
贺中鹤现在是真动不了了,浑身跟散架了似的,稍微一动都觉得身上哪个零部件要稀里哗啦掉了。
最后还是挣扎着坐起了一点儿,捏着瓶子吸溜了一小口,然后又bia唧一下歪回了雁升身上。
“照顾好我妈和飞狗,”贺中鹤含糊不清地在他脸旁说着,“我要驾鹤西去了。”
雁升没说话,接过前排同学递过来的退烧贴,糊他脑门儿上。
贺中鹤哼哼两声,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稍微抬了抬头,半个身子还是倚雁升身上:“我是不是很牛逼。”
“牛逼。”雁升把他脑袋按回去。
“那我是不是现在很虚弱,很惨,你看着很不忍心伤害我。”贺中鹤又哑着声音问。
“我为什么要伤害你?”雁升怀疑他跑步的时候把脑子掉跑道上了。
“因为,”贺中鹤又咳了一会儿,这通咳完直接哑音儿了,得用气声说话,“因为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雁升莫名其妙地偏头看了看他一头蓝中带黄绿的毛,觉得这跟下遗嘱似的:“说吧。”
蓝中带黄绿的毛没再发出声音。
雁升动了动胳膊:“说。”
那边跟老郑夸耀完又从桌上顺了几包零食的石宇杰和郭瑶开始往这边来了。
贺中鹤半睁着眼睛:“……你先保证不在我虚弱濒死的状态下跟我干架。”
“嗯。”
“嗯不行,你保证。”贺中鹤坚持。
“保证。”雁升说。
保证完后等了半晌,又没声儿了。
“我也gay。”
语速极快的微弱气声,三个音节迅速消散风中。
“嗯?”雁升往他那边贴了贴,没太听清。
“我说,”贺中鹤视死如归地看着越走越近的石宇杰和郭瑶,咬了咬牙,“我也是同性恋。”
第41章 “生气了吗?”
咬字清晰地说完这句后, 贺中鹤闭上眼睛,倚着雁升没动,装死。
尽管他极力不去感受, 但还是感觉到雁升非常明显地瞬间僵住了。
阿弥陀佛。
好盛大的运动会, 主操场的每一处角落都填满了喧嚣, 除了他俩这小小的,与世隔绝的一方。
幸好石宇杰和郭瑶过来了, 郭瑶拆了包软糖, 往他嘴里挤了一颗。
粘了吧唧齁甜齁甜的, 吃着非常难受。
“从我包里找找薄荷糖。”贺中说。
石宇杰给他拿过来喂了几粒, 舒坦了。
贺中鹤离开雁升坐正了, 硬撑着跟他们聊天,企图让雁升的存在感降低降低再降低。
然而有刚才在陪跑团共事的经历之后,郭瑶看起来挺想跟雁升搭个话的, 一会儿雁升也辛苦了一会儿雁升好牛跑好快。
贺中鹤胆战心惊地看着她。
雁升在旁边几乎没说话,顶多笑笑嗯一声。
有点儿像生气了?但他平常跟这些人话也很少。
所以完全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贺中鹤突然慌了。
他嘴欠隐瞒性向的时候没想过后果, 刚才坦白的时候也没正经寻思,如果雁升真生气了怎么办。
不是说冷战或者发脾气的生气, 而是那种对贺中鹤很失望,觉得他不坦诚, 耍心眼,所以直接跟他断了的那种生气。
下午班里最后一个项目是男子篮球, 很多人都跟着去球场了,一群人热热闹闹的。
贺中鹤关系好的几个都走了, 周围空了,就他没去。
其实本来很期待今天篮球赛的,计划抓拍雁升什么的。
但现在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雁升了。
在这个班, 甚至整个学校里,他是雁升唯一关系非常近的朋友。
贺中鹤可以逃避,可以装傻,但其实心知肚明,不止是朋友。
雁升接触深了是个温和的人,包容他偶尔炸起来的脾气。
雁升照顾他的想法,只小心翼翼地隐晦表达过几次心思。
雁升也很坦诚,家丑不可外扬,他家那些破事儿贺中鹤却都知道。
而自己呢?
贺中鹤此刻正身陷一个典型的蝴蝶效应之中,只因为那天晚上在广场的一句嘴欠逗了逗雁升,现在他可能面临一段亲密关系的土崩瓦解。
作啊作。
现在喝蚝可乐肯定没用了。
贺中鹤颓然地坐着,远远看着篮球场。
几个小火柴人追着一个小点儿移动来移动去,压根儿找不见他。
目前的境况让他非常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请人出出主意,但这显然不太现实。
穿上外套溜出操场,贺中鹤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转悠。
一中校区就一个,但不算三个操场就五百多亩了,沿着马路从主操场一直溜达到国际部教学楼,腿就迈不动了,这长跑的劲儿估计明天早上起来就得发作,少说得半瘸一个星期。
从楼口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汽水,贺中鹤坐到台阶上。
国际部楼后是片法桐林子和小花坛,除了一溜石楠和冬青外,基本都只剩光秃秃的杈了。
十一月中了,他正好坐了个背阴处风口,北风吹得人头疼,卷着枯黄的落叶哗啦哗啦满地打旋儿。
想抽烟。
虽然他压根儿没抽过,也不会抽。
但就觉得抽烟会非常符合此情此景。
有瓶啤酒就更好了,旁边再来个二泉映月……
贺中鹤站起来拍了拍裤子,心里又烦躁又紧张,甚至已经提前铺垫好伤心和失落了。
国际部装修比普通教学楼好,大厅是欧风的,中间有个从来不出水的小喷泉,墙上立着面复古大铜镜。
贺中鹤走过去照了照镜子,顺了一把头发。
整体黄绿,发根白发丛生。
然后突然想起来,前几天跟雁升说要把头发染黑来着。
找着事儿干了,无所适从的感觉就缓解了一些。贺中鹤掏出手机找附近的美发店,随便挑了家看着比较靠谱的打了个电话约上,然后轻车熟路地从后门溜出学校。
“三分!又三分!!!”篮球狒狒一号石宇杰双手指天,嗷嗷喊,“雁升我爱你!”
“说点儿人话吧。”雁升往场外扫了一眼,淡淡道。
二十四班抽的是跟六班打,这群人水平一般,中等偏下,二十四班把比分拉得很远,稳赢了。
狒狒二号辛凯叉着腰,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发:“贺中鹤怎么没在呢,游戏solo不过他篮球还是非常可以的。”
“那玩意儿虚了,让他好好歇歇。”石宇杰说完看了一眼雁升。
他挺奇怪为什么刚才叫了贺中鹤他却不来,一脸闷闷不乐怅然若失的。
雁升表情也一直很淡,打个篮球跟打太极似的。
看来是有事儿。石宇杰收回目光。
高一高二运动会拖拖拉拉开三天,高三的只能跟着狂欢两天,而且这两天里,晚自习照常,一群玩心荡漾的人回到教室,其实兴奋得根本学不进去。
带了手机的偷玩手机,带了课外书的偷看小说漫画。
此种情况出现在全成绩区间,班里那些闷头学习的这会儿也有些躁动,石宇杰藏柜子里的言情小说被班长借走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