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还有索尚的竞争者一边看好戏一边揶揄荆重言后继无人,也有许多人认为小孩子逞一时之勇,最终还是会回到索尚。
结果荆寒屿竟是硬气了十年之久,屿为锋芒毕露,单论在特定行业内的成就,索尚的那些新一代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贺竞林遇害的社会舆论被索尚压了下去,但当时已有风声传出,说荆寒屿与此事有关,和贺竞林接触是为了回到索尚。
现在竞争者已经去了俩,他的对手只剩下一个低调的李斌奇。
索尚之外的声音多是看热闹起哄,恨不得屿为和尚讯打起来,荆寒屿和李斌奇打起来。
但在索尚内部,此事带来的却是沉默。
说沉默其实不准确,这种沉默好比沸腾前的水,不断腾起细小的气泡,却还没有到爆发的时候。
像索尚这样的庞大集团,高层的派系斗争无止无休,李斌奇是荆重言一手扶植的,早前对荆重言不满的人没有将这个李家私生子当回事,多数被荆飞雄拉拢。
荆飞雄出事后,人们才发现,总是躲在角落的李斌奇已经成为胜利者。
近两年,荆重言逐渐放权,荆彩芝略微压了他一头。
不是没有人窥见荆彩芝想要独自当“女王”的野心,可只要荆重言没有彻底退出,她就很难如愿。
而且她没有后代,荆重言好歹还培养了个李斌奇。
荆寒屿的访谈一下子把水搅浑了,让反李斌奇的势力看到了一种可能——他们可以利用荆寒屿,打掉李斌奇。
但也有人提出异议,荆寒屿再与荆重言不睦,也是荆重言的独子,荆寒屿若是成功回归,李斌奇虽然被拿掉了,但权力还是被紧握在荆重言一脉手中。
又有人说,荆氏父子势同水火,早就没有重归于好的可能,而且荆寒屿只是推掉李斌奇的一枚棋子,日后再让其他人取代荆寒屿即可。
这算盘打得着实响亮,并且看起来很有可行性。
老狐狸们认为,荆寒屿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自救,必然寻求索尚内部的支持。
只要荆寒屿有所求,他们就能够控制荆寒屿。
访谈面世之后,荆重言一直没有公开露面,更未表态。
倒是荆彩芝一团和气地说,长久漂泊在外的孩子终于愿意回家,这是喜事。
这充满家庭温情的话被解读为荆彩芝拉拢荆寒屿的讯号,进一步将李斌奇推到风口浪尖上。
这位李斌奇人如其名,也算个传奇人物了,早年因为私生子的身份,在李家备受欺辱,一朝被荆重言选为后继者,连李家家长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数年来集团的新一代轮番洗牌,他从未出头,却也从未掉队,很多人眼里没他,他却不出声不出气成了暂时的王者。
只差一步就要登顶之时,荆寒屿回来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现在一定很尴尬很焦虑,也许已经求了荆重言八百回,毕竟他这人没什么耀眼的能力,能爬到这个位置靠的是运气好和会伏低做小。
但此时在寰城西边一个因为过于文艺随性,而客人寥寥的咖啡馆里,他正从荆寒屿手中接过饮品单,看了看,笑道:“拿铁,原来你喜欢这么甜的咖啡。”
荆寒屿不言。
他们坐的是不容易被打搅的角落,旁边的灯光照过来,迅速消融在荆寒屿眼里。
李斌奇又道:“那我也要拿铁好了。”
吧台上,咖啡师沉默地准备饮品,亲自送来,看了荆寒屿一眼。
荆寒屿注意到这道目光,李斌奇说:“自己人。”
桌上摊开着一本杂志,翻到的正是荆寒屿的访谈。
李斌奇说:“你果然既聪明又大胆,换个人顶多向我喊话,绝对说不出你后面那一席话。”
“换个人?”荆寒屿笑了声,“换个人当初也不会和荆重言决裂。”
李斌奇点头,“这倒是。
没有你独一份的魄力和实力,做不出这种事。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我们小时候接触不多,后来更是失去联系,我是荆先生和你决裂后选择的人,你凭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选我做盟友?正常人应该都会将我视作对手吧?”
正常人这三个字在荆寒屿脑中短暂逡巡,令他稍感不快。
但这种不快并不是来自李斌奇的话,而是因为雁椿。
这个世界上有数不尽的正常人,庸庸碌碌地生活,享受着上天的馈赠而不自知。
雁椿承受了多少痛苦,生理上的、心理上的,才来到他面前。
他爱雁椿的一切,哪怕雁椿总说自己是个怪物。
可雁椿显然放不下。
他都不敢去想,如果雁椿的治疗失败了,雁椿没有变成正常人,是不是就永远消失了,不会接受他的爱,他也找不到雁椿。
正常人,最普通的正常人,险些困死了雁椿。
荆寒屿的走神和眼中的不悦让李斌奇有些意外。
他看懂了荆寒屿在访谈中的弦外之音,所以主动联系荆寒屿,如他所料,荆寒屿欣然赴约,在双双来到这间咖啡馆时,他们其实就已经达成盟约。
刚才是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他试着提醒道:“荆总?”
荆寒屿放开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答道:“因为你也在为自己寻找退路。”
李斌奇眉梢很轻地动了动。
“你的才华在李家这一辈中最出众,但在荆重言点你的名之前,才华没有成为你的跳板,反倒成了你的牢笼。”
荆寒屿直视李斌奇的双眼,冷静沉稳,仿佛有许多齿轮在他心中转动,他早已为这次见面计算好了一切。
李斌奇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你原本和你母亲在外生活,十岁时,你母亲去世,你父亲将你接回本家。
从那时起,让你痛苦的生活开始了。”
荆寒屿平静地叙述,“你的同辈一方面看不起你的身份,一方面忌惮你的才华,他们的母亲千方百计打压你。
你不求财富地位,只想有一个平静生活的地方,过正常人的生活,但你做不到。”
说到这里,荆寒屿突然停下来,“你刚才说我不像正常人,其实你也没怎么过过正常人的生活。”
李斌奇苦笑,“没错。”
荆寒屿道:“在那种环境里度过青春期,没人比你更清楚被排挤、践踏、利用的痛苦。
现在舆论不都热衷讨论原生家庭在人一生里的烙印吗?原生家庭就是你的阴影,即便荆重言发现了你的才华,有心栽培你,你能做好他派给你的事,却无法像荆飞雄、贺竞林那样在圈子里如鱼得水。”
李斌奇叹息,“是。
我只比你大两岁,但我活到现在,始终是在被推着往前走。
给我的不是我所想,但我不得不接受,如果我反抗,我就会掉下去。
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要么站在最顶上,要么被啃噬得尸骨无存。”
他故意说了“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他和荆寒屿的确面对类似的困境。
“如果当年荆先生没有选中我,我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李家,但荆先生把我放在一个我不该去的高度,我就算再低调,也已经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
李斌奇抱起双手,眼中流露出适当的茫然,“当荆先生无法庇护我,我那少年时期的困局就要重演了。
不,比那残忍百倍。”
不用言明的是,荆重言正在衰老,或早或晚,他将失去荆重言这座靠山。
在大财团里,失败者的命运都不会太好。
“荆总,你说我有才华,我很感激。
但想必你也了解,我那点才华足够在荆先生手下做事,却撑不起整个索尚。”
李斌奇十分坦然,“老狐狸们早就开始动作了,他们要把我推到最高处,再将我狠狠推下去。
我斗不过他们。
现在他们还忌惮荆先生,以后就不好说了。”
荆寒屿说:“所以你要给自己找新的靠山。”
李斌奇笑道:“你比你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一个小小的暗示,你就听懂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荆寒屿也笑,“我的暗示,你不也听懂了吗?”
李斌奇将杂志拿过来,放在腿上,荆寒屿的访谈加上相关报道、图片占了接近二十页,他随意地翻动,忽然正色道:“我想要的是全身而退,不再经受曾经经受的折磨,荆总,你只要能帮我实现这一点就行。”
荆寒屿说:“合作靠的是互相努力。”
李斌奇笑道:“这倒是。
我去当这个靶子,将那些瞄准你的老狐狸一网打尽。”
“他们现在应该正在计划如何利用我,先把你赶下去,再将我当做弃子弹开。”
荆寒屿冷声说:“老狐狸们要失望了。”
和聪明人沟通很省事,门口传来迎客铃的响动时,荆寒屿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得差不多了。
索尚那些玩弄权术的高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假意要迎回去的“真皇子”,已经和“假太子”站在了一条船上。
荆寒屿看向店门的方向,眼神突然从商讨要事的冷漠变作温柔。
李斌奇也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雁椿。
雁椿虽对资本、生意没什么研究,但看见荆寒屿的访谈后也吓了一跳。
他看不懂其中的门道,只知道荆寒屿一定下了一着险棋。
他本着不干涉荆寒屿工作的原则,忍着没问,但就像喜爱和咳嗽藏不住,担心源自喜爱,也是藏不住的。
昨天荆寒屿看出他有心事,在弄他的时候问怎么了。
他起初装傻,后来荆寒屿更加恶劣,他只好实话实说。
荆寒屿将计划说给他听,他理解了,却很不放心,因为李斌奇这个人于他而言全然陌生,既然曾经是荆飞雄和贺竞林的对手,那和他们应当是同一类人,荆寒屿和这种人合作,必然有风险。
但荆寒屿却说,李斌奇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已经是事后,雁椿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手指夹着一支烟,“都是黑心肠的商人。”
荆寒屿走过去,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将他的手腕握起来,咬住滤嘴抽了口,“我也是黑心肠的商人。”
白烟在两人之间散开,荆寒屿半眯着眼,这模样在雁椿看来性感又可爱。
可爱的人往往容易被骗,雁椿升起浓浓的保护欲,“你们见面时,我能去看看吗?不打搅你们,我就评估一下这个人。”
若论看人,雁老师当然是专业的。
荆寒屿懒懒地笑了声,下巴搁在雁椿肩头,“好。”
雁椿很有分寸,算着时间赶来,既没有听荆寒屿和李斌奇谈话的内容,又把人给见了。
李斌奇比他想象中的平和,的确与荆飞雄之流截然不同。
李斌奇穿的是休闲格子西装,面容是清隽那一挂,雁椿注意到他眼神疲惫,但那疲惫是藏在温和和谦逊中的,像是被迫强撑了很多年,身心已经不堪重负,但因为有一道虽然微弱,但连续不断的动力,他离放弃、绝望还很远。
是个有牵挂的人。
李斌奇注视雁椿,荆寒屿模仿他之前的语气说:“自己人。”
雁椿微笑打招呼,“你好,我是雁椿。”
李斌奇了然,起身道:“荆总访谈里提及的人就是雁先生吧。”
后面的寒暄荆寒屿没参与,雁椿和李斌奇聊得很随意,不涉及工作,他去给雁椿要了一杯奶茶,回来就一直看着雁椿。
李斌奇兴致不错,说想给他们露一手,做些甜点带回去吃。
雁椿当然说好。
李斌奇像在自家厨房一样,穿上围裙,打蛋搅油,最后还给裱了个花。
蛋糕不大,圆圆的一个,只够两人吃。
雁椿没想到李斌奇还有这等手艺,道谢之后又夸了几句。
时间不早,李斌奇将两人送到门口,向荆寒屿伸出手,“合作愉快。”
荆寒屿握住,“合作愉快。”
雁椿是打车过来的,回程想自己开车。
这里本就偏僻,荆寒屿来时把车停得更偏僻,周围几乎看不到人。
雁椿坐上驾驶座后,把蛋糕放在荆寒屿腿上,叮嘱拿好。
荆寒屿转身就要把蛋糕丢在后座。
雁椿连忙制止,“你干嘛?”
荆寒屿不乐意,“为什么不能放后面?”
“晃坏了怎么办?”虽然这车不至于把蛋糕晃坏,但既然能拿着,为什么不拿?这是雁椿的逻辑。
荆寒屿抱着蛋糕,“你刚才真心夸李斌奇?”
雁椿嗅到醋味儿了,又气又好笑。
李斌奇的谈吐和做甜点的技能是让他挺意外的,这短暂的相处,他对李斌奇的敌意也变成了好感。
不过再怎么说,有好感也是因为荆寒屿。
荆寒屿居然吃醋。
但他其实没立场气荆寒屿。
昨天荆寒屿说李斌奇不一样时,他率先吃味了,只是没让荆寒屿看出来。
荆寒屿昨天把他折腾得很惨,他突然想逗一下荆寒屿,“难道我刚才表现得很虚伪?李总举止和荆飞雄他们一个天一个地,还会做甜点,确实是个优质的合作伙伴。”
车开了会儿,荆寒屿没说话,雁椿瞥见他一手护着蛋糕,一手正在划拉手机。
雁椿问:“工作上的事?”
荆寒屿摇头,“我在买烘焙箱和材料。”
雁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