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现场是多稀奇的事,比过年看灯会都热闹,竟还没几个人脸上有害怕的样子,全是事不关己的好奇。
梁彰他们隔着条街朝那边望,没走过去。
梁彰看了好几眼闹哄哄的人群,心里有个不确定的声音一直在说话,他慌得很,试图冷静下来,但都是徒劳,他克制不住想最坏的那种情况。
他踮了踮脚,楼梯内什么都看不到,网吧、茶楼还有宾馆今天都歇业。
“昨天娜姐不是出院吗?城哥应该接她去了吧,没理由来这里啊。”梁彰道。
娜娜昨天晚上出了院,阿城肯定会陪在她身边,而且随着娜娜身体的好转,阿城心情好了很多,怎么也不像要突然找王杰算账的样子。
向裴试着给阿城打了几通电话,意料之内没人接,于是他提议先去阿城家。
窄小的地下室一如既往很寒碜,向裴敲了很多下门都没人开,两人都快放弃时,门才敞开了一条小缝,里面传来娜娜的声音:“小裴?”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梁彰怀疑她是否真的能出院,这样的想法在看到她的脸之后更甚。娜娜憔悴得不像人样,似乎变成了一片薄薄的纸,风一刮就可以带走她,她披头散发,牙齿在抖,脸上、身上却全是汗珠,她疑神疑鬼地往梁彰他们身后瞧了瞧,确定没人才叫他们进来。
梁彰靠着向裴坐下,娜娜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要喝水吗?”
“不用了,”向裴说,一边看娜娜的眼睛,“娜姐,城哥不在?”
从进来到现在,娜娜一直在躲避他的眼神。
娜娜不说话,捏着桌上的卷纸,手指用力到发白,嘴唇都快给她咬破了。
向裴清了清嗓,又问:“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城哥干的?”
卷纸滚到地上,白色的纸顺着地板铺开,没完没了似的。娜娜一瞬间紧张起来,她猛地抬头,焦急地说不是,一连说了有十多个,到最后近乎是在尖叫,胡言乱语混着她的眼泪,不断从她身体里冒出来,她痛苦地盖住双眼,最后还在为阿城辩解。
太明显了。向裴回道:“我还没有说是哪件事。”
娜娜移开手,怔怔地看着向裴,脸上挂着无数道泪痕。屋里气氛开始紧张,梁彰心里也揪成了一团,从进门起看到娜娜这副样子,一切都不言而喻,侥幸落空,阿城杀了人,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法律不会管你为什么杀了人,法律只会让你为杀人付出代价。
为了一个人渣受到惩罚,怎么看都不划算。
向裴试着平复汹涌澎湃的心情,说:“娜姐,城哥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之前王杰对阿城说“不会放过她”并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放狠话,他是真的没打算放过娜娜。
对于不能将王杰绳之以法,阿城心怀愧疚,倒是娜娜决定不再纠结,她说她受过的伤太多,这点不算什么,她只希望阿城不要做什么傻事,能好好待在她身边。
但是王杰没有打算放过她。
他早就叫人守在医院里,等娜娜一出院,就把她带走,直接弄到了茶馆楼上的宾馆,而阿城被他的人打了一顿,也一块捎到了宾馆里,王杰要让阿城看着。
最为离谱的是娜娜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王杰只说:“因为你男人去警察局告我,我很不爽。”
仅此而已,这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轻轻松松的报复。
就的伤还没消失,新的伤就要烙上去。
然而阿城不知道怎么挣开了绳子,随手拿起了果盘里的水果刀,刺入了王杰的肚子。
血留了一地,溅到了娜娜的身上,她的皮肤黏黏乎乎的,全是温热的红色,好像一朵盛开的花。她吓得失去了语言,没有叫,只是呆呆地看着阿城拿着刀的手和他猩红的眼睛。
王杰像条肥虫一样在床上挣扎,没人救的了他。
“阿城把房间内关于我们的所有东西销毁干净,我吓得根本走不动路,他从后门溜了出去,当时他就是从后门被送进来的,”娜娜喝了一口水平复心情,仍然在发抖,怎样都止不住,“我走的前门。”
王杰该死。梁彰听后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但他不希望是阿城杀的他。
事情已经发生,毫无再扭转的余地,梁彰陷入柔软的沙发里,他看了眼向裴,看来他同样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现在也不知道阿城在哪里,昨晚我们分开后,他就没了踪影。”
警察的到来打断了三人的谈话,他们说娜娜现在被列入了嫌疑人名单,宾馆的前台昨晚见到她和王杰一起进的房间,她应该说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娜娜被带去警局做笔录,警方好像一直没有找到阿城,他也是嫌疑人之一,王杰的小弟出来指认阿城和王杰有很深的矛盾,他们都怀疑是阿城干的。
梁彰不知道娜娜会在里面说些什么,但她一定不会说出事实。
警方在留香街到处盘问,东奔西走,骄阳赐予他们警徽庄严感,现在他们办案的效率倒提升起来了。
梁彰靠在吧台上哈欠连天,神情疲惫,向裴问他要不要去后面睡一会。
他摇头,努力撑开眼皮,悄声说:“你觉得城哥做得到底对不对?”
向裴:“面对很多事情,我们都太无能为力。”
梁彰说:“我妈以前接的那个案子,一个女孩被她男友强暴了,她男友说他们是情侣,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最后我妈打赢了那场官司。小时候看多了动画片,觉得坏人有一天一定会得到惩罚,正义两个字就是海洋、空气,什么都带不走,现在我发现正义不过是土里最脆弱的幼苗,风刮得走,雨压得垮。”
梁彰趴在桌上,用冰凉的玻璃贴住有温度的脸,他感觉到肉里面似乎也在变凉。
向裴把手放在他的脸下,让他的脸撑起来。
“傻仔,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向裴其实以前不这样认为,看到沮丧的梁彰,他却脱口而出。
“比如说?”梁彰看着向裴,笑了笑。
向裴摆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说:“音乐?不过对你来说不算。那就电影吧。”
“是啊,很美好。”
梁彰没听进去向裴的话,他的视线全落在向裴的脸上,也是他认为美好的事物上。
第28章 别看了
第二日阿城也没有出现,他的电话从无人接听转为了关机,阿城那几个玩音乐的兄弟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他畏罪潜逃。向裴不信这种可能,阿城不是会逃跑的性格,他敢作敢当,更不可能丢下娜娜一个人。
满地都是瓜子壳和烟头,室内环境糟糕透顶,烟熏得物体基本只有个框架,阿城玩最好的那兄弟叫安子,玩贝斯的,留着光头,眼角几道皱纹。他吸了口烟,说:“王杰那孙子死得漂亮,我要是阿城,绝不会让他死得那么容易。”说着,他露出发狠的笑容,让人觉得他不是说着玩玩,而是真的干得出这事。
向裴低着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如果有城哥的消息记得给我说声,娜姐很担心。”
安子应了,欲言又止的模样,等到向裴一脚快踏出门,他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
“他前段时间打算借高利贷来着,被我阻止了。”
向裴脚步一滞,僵硬地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安子。
安子在一片烟雾中说:“逼得没办法了,他想带娜娜走。阿城说他随时都会死,至少在他死前,他想带她逃离这个城市。”
梁彰在外面等向裴,他听到里面传来乐器弹奏的声音,调子很熟悉,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费力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这歌是他刚来昼城,躺在破旧宾馆的床上听到的那首,阿城唱的,那首写给娜娜的歌。
后来听阿城在昼城的街头唱过好多次,里面有句歌词梁彰印象深刻——就让你踩着我的尸体逃离,逃到宇宙的那头去。
这歌阿城唱得浪漫,唯独这句歌词不浪漫,细想还有些怪异,但梁彰就记着这两句歌词了。阿城用这歌追到了他爱的人,但他还想唱给全世界,可惜全世界并不想听到。
没多久向裴就出来了,梁彰迎过去,问:“怎么样?”
“城哥也没联系他们。”
“他会不会离开昼城了?”
向裴摇摇头:“不太可能,警察不会让他离开昼城,除此之外我还真想不到他可以去哪里。等等...”他突然灵光一闪,醒悟似的看着梁彰,“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一直在家,是娜姐撒谎了?”
梁彰道:“你这么一说,我们昨天见娜姐的时候,她好像并没有太过于担心城哥的去向。”
娜娜在重复人不是阿城杀的时格外冲动,但在提起不知阿城去向时却显得没那么忧虑,照常理来说这才是她最应该担心的。
“我们现在去城哥家?之前娜姐给过我他们家的备用钥匙。”
梁彰迟疑了片刻,说:“如果真的见到城哥,你打算怎么做?”
向裴叹气:“不知道,总之先过去看看再说。”
他们打车过去,碰上个热心过头的司机,一上车就跟他们搭话。
“哟,小伙子这发型挺酷的啊。”司机看了眼向裴的长发,感觉他很有兴趣。
向裴有点尴尬,硬着头皮说了句谢谢,愣是没分出司机是在损他还是真觉得他酷。在他认知里,没几个中年人能接受男的留长发。
“我年轻时候也留过长发,不过没你留着好看,我老婆看我年轻时候的照片说我那会像金毛狮王。”
梁彰没忍住笑出声,好奇地问:“看不出来啊叔叔,您怎么会留长发?。”
“那会迷窦唯,学着搞摇滚,不留长发就觉得不摇滚。”
梁彰兴奋地拍了拍向裴的肩膀,给司机介绍:“他也是组乐队的,主唱!”
向裴偷笑,心想梁彰像在炫耀他似的。
司机问:“你乐队叫啥名字?”
“不出名,您肯定不知道。”向裴没说名字。
司机那边感慨地长呼一声,从后视镜里看向后边,也没再纠结:“昼城的土壤很适合养乐队,奔放、包容。只可惜摇滚太小众了,没几个人愿意听。我们那会玩乐队都是玩给自己听,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也就玩不下去了。”
梁彰静静听着司机将他玩摇滚的日子,莫名想到了阿城,他花了人生中大部分时光玩乐队,得到了一点成绩又被自己亲手毁掉,到现在还是在坚持。
梁彰不赞成做梦这样的说法,虽然摇滚玩的东西看似迷幻,但却真实,真实得疯狂,歌里面都是燃烧的血肉,那样炽热,没有音乐比摇滚更能狂野地展现人最真的那面。他侧头看向裴,他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正看着窗外的景色,似乎没有把司机的话放在心上。
“叔叔,他叫向裴。在未来的某一天,中国乐队最牛的主唱里,一定有他的名字。”梁彰抓住前面的座椅,说道。
向裴微愣,看着光影在梁彰的睫毛上呼啸而过,他不知道他的心上是否掠过了一匹马,让他的世界动荡。
下车后,向裴提起他和阿城是怎样认识的。
他那时候在酒吧唱歌,阿城刚好听到了,之后他找到向裴,请他喝了杯酒。酒喝得多,他话也说得多,说看到向裴,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
自信的、张狂的、闪耀的。这是现在的向裴,过去的他,那时候阿城早已落魄,索性身边还有娜娜让他拾起希望,他晚上在街边唱歌,白天教小朋友弹吉他。他很多年没再写过歌,写不出来,脑子里的音乐细胞像是废了,只会唱,但是也唱不出来当年的味道,烟酒毒品摧残了他的嗓子。
他说是不是组乐队玩摇滚的最后都会走到这份上,不再年轻,不再疯狂,只想活着,他希望向裴不要这样。
或许是音乐有共通,向裴和阿城后来处得不错,娜娜待他像亲弟弟,没人比向裴更知道他们的辛酸,更想他们能得到幸福。
敲门没有人应,向裴无奈下把钥匙掏了出来,扭开门。
房内没有人,娜娜被带去警察局之前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原样。
“看来我想错了。”向裴环顾一周后说。
“等下。”梁彰注意到卫生间里似乎有微弱的光亮着,从门底下的缝隙透出来。他慢慢踱步过去,手放在门上,门一推就开。
映入他眼帘的是无边的血,浓稠的鲜艳的,还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阿城,血从他的手腕处流淌下来。
梁彰剧烈抖动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地旋转,所有的食物——消化了的、未消化完全的全都朝他喉咙处涌去,要把他的身体压垮。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出声,血腥味源源不断向他袭来。
向裴察觉到了梁彰的不对劲,鼻腔也嗅到了奇怪的气味。
他走过去,站在梁彰的身后,顷刻间瞳孔猛震。
“城哥...”
向裴保持住最大的镇静,过去把手放在了阿城的鼻子下,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更没有呼吸。
阿城死了,娜娜还在警局。
“向裴...还有呼吸吗?”梁彰的声音在颤,不敢相信地问。
向裴靠近他,把所有的画面挡在背后,捂住梁彰的眼睛:“没有了。”
“向裴。”梁彰用着哭腔,向裴觉得他的手心好像湿润了。
他抱住梁彰,发现自己其实也在颤抖,他尽力抱紧他,好像这样能褪去现有的恐惧,可以逃避掉满地狼藉。
“别看了,梁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