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大利————白衣

作者:白衣  录入:12-20

伊万有些惊奇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又仔细看了看彼得,他觉得他真是漂亮。
彼得走过他身边,很自然地将两袋垃圾交给他。"你欠我一个人情,下次我的值日你替我做。"他说。
伊万微微一笑,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人情我现在就还给你。"他说。
彼得一愣,他抬头看伊万,猜测这是不是一个玩笑。显然这不是。伊万的鼻端还残留着男孩特有的肉体香味,他微醉地看着他千变万化的表情,由惊疑到羞涩,到犹豫,到恐惧,又回到羞涩,还有些压抑的欢喜,他自己心里也完成了一个转变。他想自己可能是个"喜欢男孩的人"。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一点也不惊惶。他太一帆风顺了,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惊惶"这个词。
使他格外高兴的是,彼得似乎也是同一种人。
伊万很自然地开始了他的初恋,彼得无法抗拒他的追求。从此,他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章。
在轮涟的湖水边,青青的草地上,伊万第一次进入一个男孩的身体。男孩的汗水、他的温度、他的体味、他细微的震颤、他扭曲的面庞、他又似痛苦又似欢喜的尖叫,都向伊万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伊万沉醉其中。
这时,伊万祖国的经济进入了一个黑暗的时代,很多企业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伊万父亲的工厂也陷入了泥沼。他四处找人帮忙,想办法,但情况仍是越来越糟。家里一片愁云惨雾,陶醉在学校生活和新来的爱情里的伊万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然后是有一天下午,当伊万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时,他突然被校长叫了出去,他的姐姐玛丽亚正站在教室外晦暗的长廊上等着他。她的双眼充血,眼眶湿润而肿胀,她一看见他就跑上来紧紧搂住他。伊万很尴尬,心中却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他推开姐姐,问她发生什么事了。玛丽亚充满痛苦和怜悯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她说:"噢,伊万,我们的工厂没有了,我们的父亲也没有了,你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啊?"
伊万好像被人重重击了一拳,震住了。短暂的麻木之后是随之而来的钻心剧痛。
伊万的父亲一直很忙,不大在家, 伊万对他也不是很了解,但他尊重他,并因他最爱的母亲爱这个男人,也试着去爱他。突然得知他的死讯,他才发现自己心里其实很看重父亲。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完全失去了方寸,仅仅是依靠对母亲的担心,他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静,扶着玛丽亚回了家。
伊万的母亲,伊莲娜,是个理智又能干的女人,她在一阵伤心昏厥后,重新站了起来。
家里情况很糟,工厂没有了,背上了一大堆债,一家之主开枪自杀了。昔日的朋友大多只肯施舍同情,不肯施舍金钱,即使偶尔有想施舍金钱的,也被伊莲娜委婉地拒绝了。伊万是家里长子,上面有个姐姐玛丽亚,底下还有五个年幼的弟妹,最小的仍在襁褓中。
葬礼后,伊莲娜和长子长女谈了一个晚上,向他们分析家里的情况,要求他们的帮助。玛丽亚没有问题,她可以立即退学,和母亲一起打工养家,但伊万是不愿意的,他成绩这么好,大家都说他将来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前程似锦,他不甘心半途退出。
伊莲娜看着沉默的儿子,一双像月亮一样苍白美丽的手插入他亚麻色的浓密头发中,紧紧揪住。"伊万,"她痛苦地说,"相信妈妈,我们会熬过这一切的。妈妈一定重新赚钱供你读书。"
伊万看着妈妈美丽而痛苦的脸庞,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残酷和无奈。他勉强地点点头,他看到伊莲娜眼中瞬间的释然,及随之而来的更强烈的痛苦。他转开头,无法正视她的眼睛。
伊莲娜是个决断的女性。下了决心后,她就完全放下了以往贵妇人的气派,开始了工薪阶级的生涯。她白天奔波着去有钱人家家里教授钢琴课,晚上则在家里替人缝补衣物,一有空闲,她就去捡垃圾,如今捡垃圾这活很能赚钱,因为几乎没人愿意干。
伊万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跟在母亲身后捡垃圾时的经历。他站在街角的垃圾山旁,假装捡掉落的东西似地偶尔碰触一下垃圾山的表面,然后连忙抬头看看周围,周围除了母亲没有其他人,但他却像被全世界的人一起不怀好意地盯住了。在这个肮脏、臭气熏天、连流浪汉也不愿光顾的地方,他看不到一丝希望。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未来了,即使有一天,他能回到学校,能重新赢得社会地位和他人的尊重,也没用了,这个垃圾场,已经在他身上刻下了丑陋的烙印,他逃不出去了。他再不可能回到以前那个骄傲而无所畏惧的伊万了。人人都会知道这点,人人都会嘲笑他、背弃他。
他忽然站直身体,一言不发地转身走掉了。
第二日,伊莲娜又来叫伊万,伊万拒绝去捡垃圾。
"可是亲爱的,现在工作那么难找,在你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前,你就不能帮你可怜的母亲一下么?"伊莲娜恳求而鼓励地看着他。伊万终于还是没能拒绝母亲的请求,又和她一起去了。
一种耻辱,一旦习惯了,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伊万还是开始了他的捡垃圾生涯。他每次难受时,就抬头看看他身旁的母亲,寻找安慰。
伊莲娜在半年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但她的面貌依旧美丽,那是经历了沧桑后不屈不挠的美丽。她认真地捡着破烂,给它们归类,认真得和她教钢琴课时一模一样,她是个只要干起来就全力以赴的人,她的认真甚至使这种屈辱的工作也焕发出一层淡淡的光彩。
冬日的街头,冷风一路扫荡而过,伊莲娜单薄的身体在破烂堆中走上走下,她时而弯下腰,轻轻拨开几份旧报纸,看看下面有没有她需要的东西。要是发现了能换大量卢布的东西,她沧桑的脸上,就会突然绽放出由衷的欢乐笑容,如孩童的笑容一般天真而无邪。
伊万看着她,就觉得这些生活的折磨,仿佛只是为了引出她坚强和美丽的一面而存在的。她和它们斗争着,却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坚强和美丽,她只是一心为她的孩子们的生存而坦然地拼搏着。
伊万却不能如她这样的坦然,这些生活的折磨,已经深深刻进心头。他可以一时咬牙忍受,但他永远不会屈服。他告诉自己:"迟早有一天,我会脱离这一切的。我会变得比以前更有钱,我会有钱到让我所有的家人都忘记钱的价值。"
新的一年来临时,伊万在一家皮鞋厂找到了工作,结束了他的捡垃圾生涯。
要说在他这段灰暗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乐趣的话,就是彼得了。
退学后,他自动断绝了和以往所有同学的联系。只有彼得,他无论怎样冷淡地对他,他仍旧固执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不肯让步。最后是伊万屈服了,他们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关系。
由于伊万的家庭剧变,彼得对他格外温柔。伊万则随着时间流逝渐渐丧失了对他的爱,他甚至怀疑自己从没爱过他,他只是一个契机,启蒙了他对自己性向和欲望的了解。但彼得对他太温柔太好了,他无法开口和他分手,看他伤心。何况,在不断涌现的生活的挫折面前,彼得的身体和话语,是他最好的安慰剂。他开始弄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他一时似乎厌恶他,永远不想再看到他,过后却又发狂般爱他,渴求与他结合,永不分离。
关于他们的交往,因为两个人都不知道避嫌,所以最终还是被人识破了,消息很快传到伊莲娜耳朵里。
当伊莲娜提出要和伊万就这事谈一谈时,他很不安。他想了一肚子的理由为自己辩解,希望伊莲娜能够理解他的行为,但他又怕自己一旦面对母亲,会没有勇气说出口。
玛丽亚的哭泣和指责使他恼火,若是以前,他会对她的行为不屑一顾,我行我素;可现在,他经历了生命中的突变,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他有些恐惧,怕自己将面临的是又一次的残酷放弃。
他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伊莲娜的通情达理上。
可是当伊莲娜温婉却坚定地对他说:"伊万,如果你觉得幸福,就坚持下去。妈妈永远支持你的选择"时,他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他确信自己真的得到了母亲的允许后,他快乐地冲上去,抱起了他的母亲,将她在空中转了个圈,又放回地上。"妈妈,谢谢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他太快乐了,没有注意到母亲眼含的泪珠。
第二天,他准备去找彼得,带他回家见他母亲,他有些得意地将这个计划告诉玛丽亚时,却破天荒地得到她一个耳光作为回答。
"你真是又无耻又自私,"玛丽亚激动地说,"妈妈为你的事失掉了教钢琴课的工作,那个可恶的霍金斯基来了好几次了,威胁要开除你的教籍。我们又将挨饿挨冻,连仅有的名誉也要丧失了,我们将被所有人蔑视。而你------你真是又无耻又自私。"
她气得说不下去了,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房间。留下伊万一个人,如梦初醒似地在穿过房间的冷风中发抖。
仿佛是为了确定什么似的,伊万偷偷跑去看他的母亲。她对他说去教钢琴课,可玛丽亚说她其实是去捡垃圾。
伊万在她常去的一个垃圾场见到了她。她冷得直哆嗦,一边咳嗽一边在垃圾堆中寻觅,她的动作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轻快,显得很僵硬。忽然,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也一起咳出。可咳嗽结束后,她照样挺直背脊,迟钝却不停歇地继续寻觅。
两个行人路过,一个绅士模样的看了看伊莲娜,丢给她几张卢布,走掉了。
伊莲娜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狠狠盯着那几张钞票,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幕的伊万也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但渐渐的,伊莲娜的目光软化了,在又一阵寒风吹过来前,她迅速捡起了那几张钞票,对那两个行人的背影喊:"谢谢,我会还给你们的。我会的。"
伊万默默地看着他母亲,他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他深吸了口气,用袖子快速地抹了抹眼睛,然后转身,大踏步地,他去寻找彼得。
彼得淡蓝的眼睛在听到伊万的话后因吃惊、不信而睁得滚圆,但另一面,他又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似的,显得异样的镇静。这次,他没有像以往一样任性地继续纠缠伊万,他只是用悲哀的蓝眼睛默默地、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
伊万的心好像要裂成碎片,这一刻他只记得他的好,只想到失去他后他孤独的生活。
他最后一次抚摸彼得一头柔顺的金发,痛心地看着它们从他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溜走,他说:"彼得,请你原谅我。我不得不放弃。"
彼得苍白的脸仿佛成了远方一个模糊的剪影,他说:"我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4
和彼得分手后,伊万变得内敛了。他不再以一副受难贵族似的忿忿不平的态度来对抗他的遭遇、他的工作,而是采取了一种平易近人的态度。
他在皮鞋厂工作,一周六天,一天十二个小时。他交了几个朋友,不时和他们出去喝一杯,抽几支烟,随意地了解些更广阔世界的消息,看有没有自己可以从中发迹的机会。
伊万身上有一种个人英雄的气质,即使他现在落魄了,只是一个小工,也能在不经意间吸引住周围人的目光。他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们都喜欢他、讨好他、乐意为他提供他想知道的消息。可惜伊万始终没找到能够帮助他和他的家庭一下子脱离贫困的法子。
那是一个炎热夏天的下午,伊万和几个同事组成球队,在工厂后面一片废弃的沙地上踢着足球。伊万和很多欧洲国家的男孩子一样,还没断奶的时候就踢起了足球。
他强壮的身躯灵活地在沙地上跑动着,他看准情势,一边打手势招呼自己一方的人将球传给他,一边摆脱对方纠缠,在临时搭起的球门前站好了位。
"伊万!"
球来了。伊万看准方向,高高跃起。
只有这一瞬,生活的重担从他背上滑了下来,合拢的双翅猛的展开,他觉得自己在飞翔,他是自由而骄傲的。对方一人跟着跃起,撞在他身上,他停在半空,仅靠肌肉的收缩弹开了他。他摆动头颅,球改变了方向,飞入球门。
撞他的人倒在地上。众人耸肩,表示无可奈何。伊万笑笑,将地上的人拉了起来。
这时,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向他们这边走来。
"你好,"他对伊万说,"很冒昧打扰了你们。我叫索伦斯基,是郁金香队的经理。刚才我正好经过,看到了你们的比赛,"他踮了踮脚,脖子一伸,下巴一抬,做了个顶球的姿势,笑得很开心,"很精彩。真的很精彩。我能和你,嗯------"他盯着伊万,抬了抬右边眉毛。
"伊万。"伊万说。
"伊万,我能和你单独谈谈么?"
伊万看着他,这是个在三十几度的高温下仍穿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头顶秃了,两侧的毛发像两个耳罩套在他的头上,他戴着一副无边框眼睛,有一张没有任何特征却十分温和的脸,个子不高,只到伊万胸口。
他从西装里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他。
伊万接过他的名片,确认了下"郁金香球队"几个词,心里忽然一紧,又砰砰砰快速地跳动起来。他隐隐明白:他的机会来了。
伊万和索伦斯基约了个时间谈判。郁金香队是他们国内的顶级足球俱乐部,当然球队实力不能和鳄鱼、凤凰那样的欧洲大牌俱乐部比,可在他们祖国,是颇具权威的。
两人谈了半天,很顺利,最后 索伦斯基开了个价,不算高,却是伊万现在工资的十倍不止。
伊万默不作声,以要与母亲商量为借口,离开了。之后一连三天,他都没有给索伦斯基答复,他来找他,他也总是巧妙地避开。第四天,索伦斯基和球队教练一起找到了他家,将他的工资升到球员平均水平。伊万二话没说,就和他们签了合同,为期三年。
伊莲娜和玛丽亚他们知道这件事后,都替他高兴。玛丽亚提议开个简单的庆祝会,祝他一帆风顺,她和伊万的朋友们因此兴致勃勃地忙开了。
伊莲娜却又骄傲又感伤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伊万知道,她舍不得自己离开。郁金香队在临近的另外一个城市,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他恐怕都要在那里的宿舍度过了。他紧握她的手,向她保证,他一定常常回来看她。
"我为你骄傲。"伊莲娜说,流下了眼泪。
不久后,伊万就搬到了另一座城市,和新队友们一起过起了宿舍生活。他虽然没有接受过踢足球方面的专业训练,但从小接触,又有这方面的才能,一经专业人员训练,能力就如雨后春笋般爆发出来。
进郁金香队的第一年年末,他作为前锋上场时,就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第二个赛季开始后,他作为主力前锋和成名六年的明星前锋赫斯基搭档出现在锋线上时,谁也没有发出异议。
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大男孩,有着超出年龄的冷静和理智,他的球风简约、明了,他从不做多余的动作,炫耀自己的技巧,他总是中规中矩,默默观察全局,寻找突破契机,然后利用身体优势和必要的技巧突然发动攻势,在对方猝不及防时将球弄入球网。
队友们发疯般围住他,他只是笑笑,并不显得特别激动。
对方后卫如果冒犯了他,他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等待裁判作出决断。有时他的队友们情绪激动地为他打抱不平,他反而劝他们冷静,那些人当时很生他的气,觉得他不知道好歹,过后却一边倒地佩服起他的冷静和风度来。他的对手和观众们事后也一致地称赞他。
当然,他也受到过一些批评。一份向来以尖酸刻薄出名的体育报上一针见血地指出:伊万明明有领袖全队的能力,却总是在球队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选择牺牲球队,而甘愿做一个自私的前锋。
伊万对这些话总是一笑了之,既不驳斥也不承认。他心想:要是他们也有过像他那样的经历,他们就会懂得了。球队成绩的好坏,教练和经理担主要责任;可他自己的成绩,只有他自己才能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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