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几次在替补席上看到他,他总是微皱着眉,一脸严肃的样子,目光说不出的忧郁,每次队友失误,射失了必进之球,或者被对方截走了球,他就不甘地跺脚、拍自己大腿、咬自己手指,然后恳求地看向教练席,没得到回应后,又失望而忿忿地转头看向场内,赌气似地撅起了嘴。
伊万知道利奥是不大会掩饰自己感情的人,他心里想的事全写在了脸上,所以他忧郁时就是真的忧郁,他失望时就是真的失望。每次看到那样的利奥,他都很心疼,然后也忍不住恨起鳄鱼队的教练来,他想他怎么能够这样残忍。
鳄鱼队教练的运气并不比利奥好,伊万来到意甲的第二赛季,以鳄鱼队队长马丁为首,鳄鱼队队员们不知怎么回事,状态一个比一个差,鳄鱼队经历了一个非常凄惨的赛季。赛季一结束,教练就引疚辞职了。
伊万有些失望,因为他知道奥斯瓦多喜欢利奥,已经争取了他三年,他本希望持续不受重用的利奥会改变他盲目的忠诚改投雄鹰,但教练的辞职显然给了他新的希望。利奥公开表示了,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一直留在鳄鱼队,直到退役。
伊万在听到他的这番忠诚宣言后,难受的同时又有些微的麻木,心里好像有另一个人,在背后注视着难过失望的自己。
来到意大利并没缩短他和利奥间的实质性距离。他们住在两个城市里,一个赛季偶尔在一起踢两场球,因为两个人都是前锋,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在球场的两极遥望,而且即使是那样难得的比赛,也不时出现状况,不是他受了伤就是利奥成了替补。他们几乎一句话也不曾交换过,只在偶尔擦肩而过时互相点个头,微笑一下。时间一久,当初如咒语般迷惑住伊万的魅力渐渐消退了,只是关注利奥的习惯却如猩红热过后留下的红疹一般留在了伊万的生活中。
有时当面看到利奥,看他像应付陌生人一样明显敷衍地对他微笑时,他就会想:要是利奥知道他的家里收藏了他出道以来的几乎每一场比赛录像和几大本有关他的新闻剪辑本时,他会怎么想?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里好像被人投入了一块块小石子,泛起一圈圈动情的涟漪。
又是一个赛季了,鳄鱼队的新教练仍没能给利奥带来好运。利奥瘦削的身体和机会主义的打球风格一贯受人非议,尤其受那些自认为是足球权威的人物的非议,一般的教练只要有好的选择,就不会用他。
伊万注意到马丁的状态持续不佳,他已经几次在重大比赛中射失空门了,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只要不受伤,每次都仍作为主力出场;相反,利奥几次出场,都能进球,他又蹦又跳,满身精力无处发泄的样子,但总得不到主力位置。在尼斯队的一次比赛中,他们同时出场,利奥没给位置非常好的马丁传球,一个人勉强射门,上演了帽子戏法。赛后,马丁和他不合的消息铺天盖地般地传了出来。否认、解释,鳄鱼队还特意找来当事人,开了记者招待会来澄清谣言。伊万隔着几千公里,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利奥,他一脸的沮丧和不耐烦,嘴里说着他和马丁关系很好,脸上写着其实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我们关系糟透了。鳄鱼队的经理在一旁尴尬地赔笑,利奥的经济人拿着手绢不断地擦汗,利奥固执地低头看着一个记者的膝盖,硬是不去看他们。伊万不自觉地笑了出来,这就是他认识的利奥,这就是他爱上的利奥,三年多了,他想,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可冬季转会时,利奥再度拒绝了奥斯瓦多。"我从小就是鳄鱼队的球迷,我一直梦想穿着她的球衣、为她而战。如果可能,我想在鳄鱼挂靴。"他说得还是很坚决。
这次伊万连失望也感觉不大到了,似乎对他的发言早有预料。但他仍旧好奇,他本以为一个像利奥那样从小球会拼搏上来的人应该会更懂得利用机会,而不是意气用事。
这年圣诞节的前夕,另一件事引走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他的母亲伊莲娜忽然病倒了。
当时他刚从浴室里出来,从录音电话中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差点连衣服都没穿就冲出了房间。
他匆忙地赶到故乡时,伊莲娜已经动完了手术。她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神情却十分安宁,看到伊万后她的脸上立即绽露出淡淡的欢喜的笑容,她向他伸出细长的手。
伊万立刻抓住那只手,把头埋在她怀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闷声问。
"我怕你担心,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
伊莲娜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缓缓抚摸着他亚麻色的头发,温柔地说:"伊万,你千万别害怕,只要你不怕,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伊万说不出话来。
他在故乡待了一个月。医院确诊了伊莲娜的胃肿瘤是良性的,其它方面也没什么问题。
冬季假期快结束了,伊万却不想离开母亲,他提出带她一起回M城,却被伊莲娜拒绝了。她说她老了,不适合再搬迁了,M城很好,适合年青人,却不适合她。伊万知道母亲其实不大喜欢M城。他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离开。
临走时,伊莲娜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孩子,不要总想着我。你一个人在M城很寂寞吧,你也该找一个女朋友了。"
她畏怯的目光让伊万一阵心虚,他假装有些腼腆地说:"我已经有了个喜欢的女孩,不过还没追到。追到后我第一个告诉你。"
"真的?太好了。"伊莲娜憔悴的双眼立刻露出欢喜的光彩,也仿佛暗暗松了口气。
伊万却矛盾了,他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一个女朋友来安慰母亲。M城的漂亮女人虽然多得令人眼花缭乱,而且只要他一招手,就会贴上来一大群,但他对她们不但没有肉体上的感觉,连精神上的尊重也谈不上。
伊万一回M城就去了滑翔机迪斯科吧,这是全M城最好的几个吧之一,球员们常常来,演艺圈的女明星们自然也跟着来了。
他冷静地坐在吧的一角,一边喝着加冰威斯忌,一边冷眼看着扭动着搂作一团的男人女人。有几个女人想过来和他搭讪,被他几个冷漠的眼风吓回去了。
"就是这么些东西,"他想,"一个个恨不得脱光衣服站在舞台上,等自投罗网的富翁们往上面扔钱。谁扔得多她们就跟谁。"他很不喜欢过度重视肉体、仿佛生活中只有肉体的意大利女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拿她们和他温柔、高贵而坚强的母亲比,又觉得侮辱了伊莲娜。
倒是几个男侍应生,他们清秀纯真的面貌吸引了他的目光。
"为什么我就非得找一个女朋友呢?"他烦恼地想。
突然,舞池里起了一阵骚动,原来在跳舞的人们渐渐向四周退开,留出舞池中央的一片空地。音乐很激烈,音符鼓点像炸药包一样在空气中接连着炸开,一个大块头正随着这种音乐跳一种流行的舞蹈。在他身边的阴影处,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孩也在跳这种舞蹈,他的动作少了点力度,却更轻灵、优美。周围的人们不断给他们以掌声。
大块头几次做出高难度的动作,想甩开男孩,男孩都凭自己灵活的身手跟上了,可看得出,他以前从没学过这种舞。给男孩的掌声更密了。
忽然,那男孩跳发了性,加快速度做了一连串花步后,他猛的身体后仰,双腿先后上踢,倒翻了个跟头,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人们大声叫唤,数着他翻的跟头数,大块头也停了下来,和别人一起数数叫好。
男孩一连翻了二十多个,人们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数数声更响了:"------二十六,二十七------"
伊万也被挑动了好奇心,不由得站了起来。几乎在他站起的一瞬,那男孩鼓足劲跃了起来,双手抱住双膝,在空中一个后翻,"啪"的一声,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人们惊叫起来,那男孩似乎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来扶他,他才惊醒过来似地跳起来,有些粗暴地推开了扶他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滑翔机吧。人们在他身后纷纷笑着嚷着,没人阻止他。
伊万只愣了片刻,就结了账,追着那男孩出去了。
天很冷,细细的雪片随风乱舞着,看上去好像周围的夜景全在抽搐晃动。那男孩只穿了一件黑色皮衣和一条很薄的黑色皮裤,他似乎很冷,一直缩着身子在走路。
伊万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这样一直跟着他,跟着他穿过了室内广场,跟着他沿河走,跟着他穿行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中,跟着他回到了大道,跟着他擦过游行的队伍。最后,他停在一座哥特式建筑的旅馆门前。
一辆汽车鲁莽地开过,伊万迅速朝前冲了几步,一下子离那男孩近了。
他苦笑着耸耸肩,正准备离开,那男孩却突然一回头,冲着他说:"已经跟到这里了,不进去么?"
昏黄的灯光下,伊万看不清男孩的样子,只觉得他的眼睛和挺直的鼻子上的一道光都是出奇的亮。
男孩说完了这句话,立刻转身走向旅馆,一点也不犹豫。雪下得更大了些,惨白的颜色就像尸体的碎片,在等着吸取生人的热气,伊万想到自己空荡荡的公寓,心里就涌起一叠一叠的寂寞,他觉得今夜他是无论如何不能一个人了。
他怕人认出他,将帽沿压得很低,又竖起了大衣的领子,这才跟着男孩进了旅馆。
那男孩已领了钥匙,回头轻蔑地看了伊万一眼,就从楼梯上去了。伊万连忙跟上。
他以为男孩住在低层,所以才走楼梯,谁知他一言不发,一下子冲到第十二层。
开了房间的门,男孩冲伊万一歪头,自己先进去了。伊万不由得警惕起来,但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些信心,身边又没有多少现金,所以还是走了进去。
谁知他刚一关上门,身边就袭来一股劲风,他吓了一跳,忙低头躲过。刚才那男孩双手举着一只巨大的皮包,正往他头上连续砸击,他边砸边喊:"色狼,孬种,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伊万渐渐被他逼到房内的沙发上,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倒在了沙发上,帽子也掉了下来。"喂!"伊万有些发火了。
"伊万!"那男孩突然住了手,十分惊奇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又有忍不住的愉快兴奋,"你是伊万!"
伊万也吃了一惊:"你------你是女的?"
那"男孩"的帽子也在打斗时掉了,一头瀑布似的金色长发披了下来。离得近了,伊万才看清楚,"他"的五官虽然硬朗,却有着男人所不可能有的优美线条,在长发衬托下更显柔美,"他"皮衣下面的身材虽然削瘦,却还是能够看出起伏的。
那女孩听到伊万情不自禁的问话很受伤害,他们一言不发,彼此盯了对方几秒钟,忽然觉得这场面实在可笑,便一起笑出声来。笑过后,两人间有一层亲密的气氛弥漫开来。
"看来我们是彼此误会了,"那女孩向伊万伸出手,"我叫索非亚,是个平面模特,因为工作来M城待几个月。我知道你,我是你的球迷。"
索非亚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褐色的肌肤平滑得可以代替镜子折射出光线来。她的五官具有意大利女人典型的深刻,她没有化妆,可眼圈有些发黑,使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露出种无意识的茫然情绪。她的身材虽然不丰满,却十分的性感。她叫骂也好,说话也好,都显出股女学生似的严肃味道,甚至微微有点神经质,和她身体上性感的美相对抗着,让人觉得反差的和谐。
伊万难得地对一个陌生女人产生了好感。索非亚还在不断解释自己误把伊万当作袭击女性的色狼,这才引他来旅馆,想揍他一顿出气的事。她异常兴奋。她像女学生一样不断比划着,说着,笑着,最后,她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解释。
"对不起,我太高兴了。这真的是你么,伊万?"索非亚忽然跪在伊万面前,伸手想触他的面庞,又不敢,"我能摸一摸你么?"
伊万在她激动的表情里看不到一丝弄虚作假的挑逗意味,她虽然长得美,那美貌本身又似乎有一层冰冷高傲的隔离衣,但现在的她却显得那样缺乏自信、那样谦卑,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在请求父母的原谅,要重新赢得他们的欢心。伊万有些感动,他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索非亚立刻流下了眼泪。"你是最好的前锋。"她说。
伊万发现她的手又热又潮湿,便说:"这里空调开得太大了,你不热么?"
索非亚认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说:"很热,我早就想脱掉皮衣了,但我怕这样不礼貌。"
"为什么?"伊万被她古怪的想法逗笑了。
"没什么。"索非亚忽然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她似乎在做什么重大决定,脸上变换了好几种表情后,才露出坚决到有点冷硬的颜色,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利落地动手,一会儿就脱掉了皮衣和皮裤,皮衣裤下面,什么也没穿。
伊万有些尴尬,想难道是他上了这女孩子的当了?她天真的皮衣下,原来也裹着和她的同胞们一样的淫荡。但即使一丝不挂,索非亚的身上依然找不到一丝淫乱的痕迹。相反,因为赤裸,她的身上反而散发出一种纯洁神圣的光辉。
她走到床边,费力地扯出被子,一猫身,轻巧地将胴体隐藏在被子下面。她背靠在墙上,有些肃然地向伊万伸出一只手。
"来吧,"她说,"我知道会像你一样跟着一个陌生人走在冬天街头的人一定是很寂寞的,我也很寂寞,让我来安慰你,也安慰我自己吧。就今晚,请不要拒绝我。"
她说着这样挑逗的话,做着这样挑逗的事,神情却像女学生一样肃穆,她的眼神,则除了严肃外还有一层可怜的哀求味道。
伊万没有对她产生类似爱情的冲动,却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同情。这女孩的眼神有种强烈的魔力,勾起了他对她的哀怜,和对他自己的哀怜。
伊万没有拒绝她,他接受了她的呼唤,上了床,两个人像怕冷的小兽一样抱在一起。但伊万知道,自己抱着的人不止索非亚,在他和她紧贴的身体中间,还有一个,不,也许是两个幻影。他不断地想像着利奥,和索非亚缠绵,这是他第一次抱女人,他觉得很痛苦,似乎在参加一场没有把握却很重要的考试,但在这段痛苦的过程中,身体里的空虚被暂时地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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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下,伊万重新睁开了眼,朦朦胧胧中,他有一刹那觉得自己的身体是漂浮在空中的。他不是作为他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中。然后他的眼睛看到了索非亚,索非亚睡得很熟,她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神情却十分满足和甜蜜,于是伊万觉得自己的身体又沉了下来。
他看着索非亚,想起了很多往事。他的初恋、突然而至的破产、停学、工作、垃圾堆上的母亲、和从自己的指缝中滑走的彼得柔顺的头发------他的母亲已在一点点衰弱了,他想,他真的可以狠下心,去再度伤害她,仅为了追逐一个越来越遥远的梦么?
索非亚似乎正在做一个好梦,她在梦中笑了出来,然后,似乎意识到了伊万注视她的目光,她也睁开了双眼。看到现实中的伊万,她笑得更甜了,将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伊万搂住她,在她额头上温柔地印下一吻。"做我的女朋友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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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和模特索非亚交往的事,立刻就被搬上了新闻。伊万不知道,原来索非亚还是个名气不小的模特。
由于双方都很痛快地承认了这个事实,记者们反倒感到无趣,放了他们一马。
春天来临的时候,伊万带着索非亚回家乡看望他的母亲伊莲娜,这次见面双方都很满意。索非亚工作日程排得很紧,见了伊莲娜后就直接去了美国,伊万则又陪了母亲几天,才一个人回到意大利,回到雄鹰队的训练基地。
维尔马这天心情特别好,见了伊万就带着神秘得意的微笑凑了过来。伊万凑着他的兴,问:"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