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慈郎的字,和初中时没太大改变,笔划工整,分开看是漂亮的字,但连在一起,尤其是现在这样写满一小篇的状况,不知为何看上去每个字都略微有一点圆。
这半页字,大部分内容是对给伊集院添麻烦真诚道歉,然后是对伊集院的帮助各种道谢,很望月慈郎的风格。
最末尾是一句问话,笔划很重,似乎是鼓起勇气才端正写出来的:【伊集院君,请教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融入社会。】
融入社会?
伊集院眉头微挑,把手帐本阖上,拎在手里,忽然问:“冷吗?”
紧张等待答复的慈郎,没想到伊集院会问一个无关的问题。
冷吗?听到伊集院的问话,慈郎才察觉到,因为出门时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结果和来到这栋别墅的第一天一样,回来就脱了外套的他,不知不觉已被凉意入侵。
注意到这点,慈郎才惊觉,敞开的浴室门还在往外散发温暖的水汽,自己竟然心急到了把刚洗完澡的伊集院堵在浴室门口的地步。
慈郎想道歉,张开口,想起自己不能说话,又看向伊集院,两人的距离似乎太近了,他闻到伊集院身上残留的沐浴乳味道,那香气极为轻浅,混合了体温,让他在失措中都感到一瞬安宁。
“去洗澡,”不等慈郎回应,伊集院拎着手帐本转身下楼,“我在起居室。”
望着伊集院的身影转过楼梯角,慈郎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走进浴室门。
热水冲暖了身体,慈郎在蒸腾的水汽中反省起来。
自己很信任伊集院。
这是慈郎越发确定的事实。
他应该早些发现,不论被救时看清伊集院的脸就安心昏迷过去,还是轻易在伊集院面前醉到毫无记忆,都证明了这一点。
慈郎想起过去的事。
其实决裂之后,那时的他,还是常在午休时,偷偷跑去天台。
他对自己说只是习惯而已,只是不愿把天台风景拱手让给可恶的少爷而已。
但事实上,心底并没有那么强硬,并不是毫不留恋,还潜藏着不肯承认的期待,期待那个想成为朋友的孤高少年会再次出现,期待着应有的道歉与顺理成章的和好。
这种期待一次次落空,才让他下定决心,要把伊集院这个耍人的财团少爷忘到九霄云外。
或许即使是在那个“下定决心”的时刻,他也还是没能怨恨伊集院,只是不想再伤心了。
沐浴乳摩擦出泡沫,淡香被热汽蒸开,沁入呼吸,和刚才从伊集院身上闻到的是一样的味道,慈郎不禁走神想起,风早婆婆提到说和臣少爷不喜欢浓重香气,所以洗浴用品都是绝不会留香到第二天的淡香型。
……怎么想到了这种杂事去。
又回过神来的慈郎继续反省。
或许正是因为刚才意识到的原因,现在被伊集院所救、又得知决裂真相的自己,才会这么过分依赖伊集院吧。
是的,过分依赖。
尤其是刚才那种把别墅主人堵在浴室门口的举动,根本是得意忘形。
伊集院一次次将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他竟然还得寸进尺,想让事业忙碌又常年失眠的伊集院耗费时间教自己怎么融入社会?
反省到这里,慈郎已是愧疚难当。
若不是还能提供作为抱枕的价值,他真想立刻离开这里,努力找工作赚钱,把工资全都交给伊集院,余生都为伊集院的损失做力所能及的弥补。
价值。
用干毛巾擦拭头发的慈郎,看向镜子里的男人。
他还有其他价值吗?他还能提供更多价值吗?……别说现在,甚至不敢奢想未来能给出肯定答案。
镜中人如此自哀自怜,一个成年男人露出这副忧伤烦恼的模样,真是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慈郎换好衣服,在尽量不弄出脚步声的前提下快速下楼,想赶紧找到伊集院,撤销自己的无理要求。
伊集院在他个人惯用的起居室。
也就是昨晚他们喝酒的地方,因为伊集院也不怎么喜欢花香,这里装饰的是绿植,搭配每天换新的一篮新鲜水果,用果香去弥补绿植的无味。
今晚伊集院没有小酌,而是在看文件。
这让慈郎更想立刻撤回请求。
注意到慈郎走近,伊集院抬头看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坐到身边。
这是张三人沙发,就算他们两个都身材高挑、手长腿长,坐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慈郎怕自己打扰到正在阅读的伊集院,挺直了腰背,无声地坐在沙发左侧边沿。
伊集院继续看完那页内容,把文件放到一边,才把搁在扶手上的手帐本拿起来,打开到慈郎写的那一页,递回给他,问:“你想让我教你融入社会?”
慈郎低头用最快速度书写起来,但道歉还没写完,手帐本就被倾身过来的伊集院抽走。
难道伊集院生气了?
他僵硬地看向伊集院。
伊集院状似极不耐烦地问:“为什么想让我教你?”
想道歉,想解释,可是手帐本被拿走了,他要怎么回答?伊集院明明知道他现在不能说话,为什么?
慈郎努力去想解决的办法,然后他想到掌心是可以写字的,迅即近乎神经质地摊平自己的左手手掌。
可笔尖还没落到掌心,右手中的笔就被伊集院拍落在地。
愣愣看着笔在地毯上滚远,慈郎整个人僵得就像是夜间穿行公路被车灯照傻的林鹿。
不等他恢复知觉,伊集院像是捕食的黑豹一般,猛地将他按倒在沙发上,慈郎的头下落时撞到了扶手侧边的紫檀木。
伊集院居高临下地问:“为什么不说话?”
慈郎愣神地看着上方的伊集院,伊集院脸上,那与便利店老板极为神似的,隐藏着得意的神情,给了慈郎当头一棒。
是故意的,伊集院是故意的。
慈郎终于想生气了,伊集院明明知道他说不出话!这里没有其他人,为什么伊集院要突然这么针对他?
他想还击,可伊集院的体魄,并不是坐牢四年、出狱后又过得艰难的慈郎能对抗的,伊集院单手就压制住了他,牢牢按在胸腔上的手掌足够让呼吸不畅。
难受的不止是呼吸。
委屈、愤怒、不解……种种今夜无法爆发、宣泄出的情绪,或许还包罗了四年来累积的压抑,所有这些都在慈郎胸中激荡,让他难受到无以复加。
他像是回到了刚离开不久的便利店中,被老板抹黑,被顾客嫌恶,他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连捍卫自己都做不到!
为什么他说不出话!
“嗬……嗬……”
又是这种破风箱般的声音,慈郎两眼通红,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点。
伊集院冷漠的声音就像火上浇油:“说话!”
如果能说话当然会说啊!
忍无可忍的慈郎攥紧拳头,向伊集院重重挥去,电光石火间,还来不及后悔,就被伊集院轻松化解,一只手就握牢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腕牢牢压回沙发上。
慈郎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可是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出来,简直是便利店中经历的再体验,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自己怎么会这么无能,怎么会什么都做不好。
或许他就是这么无能的人……
是啊,他可是前科犯啊。
能说话又有什么用?他难道没有说过吗?
“找我泄愤是没用的!如果你们也提供证据,我们可以一起告真正拿到钱的……唔!”
结果是像野狗一样被痛打。
“合同上是我的签名和印章没错,但借款根本没有经过我的账户,很显然不是我所使用。法律规定这种情况是需要再调查的,应该由实际借贷人负责。”
“可是确实有这项规定,也有很多类似案件,为什么不做调查?”
“我是被设计的。真正的借贷人不是我。”
“我不认罪。”
结果是像罪犯一样被判刑。
没有用。
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
正被伊集院针对这个事实,竟让慈郎陷入彻底的绝望。
他想他或许就该落入黑暗里,干脆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听。
于是真的就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惶然中,一个冷静的声音,像是哄孩子一般,慢慢地说:“想说什么?我在等你说出来。说出来,我在听。”
“骗人!根本没有人听!”
听到这声怒吼,慈郎猛地瞪大眼睛。
刚才怒吼的,是……自己?
他能说话了?
此时,伊集院放开他,像平时夸奖俊太郎那样,在他头顶拍一下,奖励道:“很好。”
慈郎愣愣地看着伊集院,伸手摸向脖子。
片刻后,慈郎坐起来,看着地毯,低声说:“我不是俊太郎。”
他好像听到伊集院轻笑,又似乎只是错觉。
等他终于看向伊集院,伊集院才淡然地开口,这次是回答:“我没什么可教你的。入狱前,你是一流公司的优秀职员。你以为你需要学什么?”
第14章 六千万日元
这算是,被伊集院肯定了吗?
慈郎愣了一秒,反驳道:“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我不是……入狱了吗。”
伊集院冷淡地说:“背负着社会对前科犯的偏见,出狱后数月,就找到较为稳定的工作,租到了公寓。不是已经很能干了吗?”
这下是明言的肯定了,慈郎却好像承担不起任何称赞似的,浑身都不自在,又反驳道:“可是,刚才在便利店,我就做不到像你那样去解决……”
伊集院打断慈郎,眼神睥睨:“我出身在伊集院家,又碰巧认识一位那样的管家,所以,模仿他对我来说,很容易想到并做到。今晚真正有说服力的,是那辆幻影和我身上的名牌西装,简而言之,是钱。我确实比一般人更擅长判断人心,但这并不是融入社会的必要条件,有常识就足够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毫不客气,慈郎却没有反驳的意愿,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不论是在便利店还是刚才刺激他恢复声音,伊集院对他人反应的预判,都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但慈郎不认同伊集院前面说的。
他很确定,今晚真正有说服力的,是伊集院做出准确判断后,针对在场众人心理说的那些话。
如果走进便利店的是其他人,就算有幻影和名牌西装,也做不到像伊集院那样轻易扭转局面。
……等等。
伊集院认识一位那样的管家。
不喜欢漆皮鞋的伊集院,回家带他出门换了双漆皮鞋。
风早婆婆说伊集院不喜欢漆皮鞋,因为伊集院觉得穿漆皮鞋看上去像是装腔作势的管家。
慈郎将线索串起来,惊讶地看着伊集院,几乎有点儿语无伦次:“漆皮鞋那个,你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就想到了有可能会发展成后来那样吗?”
伊集院没有否认。
“可以教我吗,”慈郎像是抓住了希望,“怎样判断人心,教我一点就好。”
伊集院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带有一丝兴味,声音却还是冷漠:“教你不是不行,虽然很可能教不会太多。但是,你确定你要学吗?”
慈郎不明白这个问题,当然是想学才说要学?“很可能教不会太多”这句,更是激起了慈郎的胜负心。
他毫不退怯地与伊集院对视,恳切道:“我一定会用心学的。”
伊集院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判断人心,其实就是,根据对一个人或者一类人的了解,结合当下情况的外界因素考虑,在这个人或者这类人可能采取的所有举动中,判断出可能性最高的几个。”
说到这里,伊集院更深地望向慈郎眼底,那双黑眸仿佛早已看穿了他,冷静地问:“即是说,在任何情景面对任何人,都要想到最坏的情况。例如今晚,你能在走进便利店之前,就设想老板可能会趁你不能说话污蔑你吗?你做不到,你不会这样过分地揣测别人,尤其是一个在你屡屡碰壁后给了你工作的人。退一步说,就算你‘用心学’,改变本性,变得能做到了,你真的想变成那样吗?”
慈郎垂眸避开视线,无话可说。
伊集院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做不到。
他想变成那样吗?本心来说,确实是不想的。
可是,他不就是因为没有变成那样、没有改变本性,不够警惕,才沦落到坐牢的吗?
已经受到这么惨重的教训,他还有什么资格说不想改变本性?他的本性,不是早就被社会大肆嘲笑,彻底否定了吗?
这时,他忽然听到伊集院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震惊的慈郎抬头看向伊集院,伊集院的神情却很平静,就好像只是说出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伊集院像是没看到他的错愕,依然平静地说:“你很聪明,拥有足以证明学习能力的学历,虽不老于世故,但也不缺乏社会常识,品性正直,心性坚韧。你并不是一个有多异于常人,以至于无法被社会接纳的人。即使对爱人专一到了盲从的程度,非要说是缺点,那也是个人私事。如果你遇到一个,不说好人,一个有私心的普通人,都不会被设计到入狱的地步。”
“你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不需要为此否定自己。”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没出息地哭了起来,虽然没出声,不至于彻底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