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去腐确实很痛,但去腐才能生肌,何况杀人偿命也在情理之中。
盛钊被刑老板三言两语说得满血复活,再提起这件事时,底气都足了不少。
胡欢虽然是个妖怪,但显然跟刑应烛是同一个脑回路,从头到尾听完了这个故事,居然也颇为信服地点了点头,叼着筷子给盛钊鼓了两下掌。
“做得对,没错。”胡欢说:“小钊哥,我真没想到,你从上辈子开始就是妖族之友了。”
盛钊:“……”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感觉跟居委会大妈没有两样。
“怪不得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亲近呢。”胡欢说:“你看,咱们满楼的妖怪都喜欢你,我之前还奇怪,现在懂了,你身上等于叠了个妖族之友的Buff嘛。”
“不过说起这个。”盛钊歪着脑袋说:“上辈子的事儿,也会影响我吗?”
“当然会啊。”胡欢认真地说:“缘分这种东西,不同于你的肉体,是根据你的魂来定的,所以会叠加的。比如说,你这辈子遇到的所有刻骨铭心的人,上辈子都必然跟你有所交集,只是缘分或好或坏,或深或浅就说不定了……因果报应就是这么说的嘛。”
盛钊心念微微一动。
“所以其实,我这辈子如果遇到什么缘分很深的事情,下辈子有可能被这种潜意识牵引,又重新遇到什么人?”盛钊问。
“原理是这么个原理。”胡欢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是有规律的,比如你的生母生父这种渊源很深的人,上辈子必定跟你有缘,但你这辈子遇到的朋友之流,则不一定了。”
“那……”
“什么?”胡欢问。
盛钊本来想问那情人呢,但是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刑应烛是个大妖怪,跟他不一样。盛钊不想搞得自己像个刚谈恋爱就一脑袋扎进去出不来,非要无时无刻把对方绑在自己身上的愣头青,于是干脆咽下了这句话,没说出口。
“没什么。”盛钊说:“吃饭吧。”
对面的张简抬眼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然而此时此刻,龙虎山内院的二厢房里,张成德刚刚打开了一个古朴的橱柜,从里面掏出一个木盒。
刑应烛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看着张成德从里面取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乌黑木料。
那木料约有一指多长,上圆下方,背面以朱砂画着阵法。这东西似乎搁置已久,连上面的花纹都有了褪色。
“就是这个?”刑应烛问。
张成德抹了一下那木料上的浮灰,转手将东西递给刑应烛。
“正是此物。”张成德说:“若要用,则取用者的一根头发,并一滴血,同滴在盘中便可。如此这边,哪怕是轮回转世,转世之人也会被轮回盘牵引回来。”
刑应烛摩挲了一下那块木料,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怎么,你之前还咬死了不给我,一个下午的功夫,就改主意了?”刑应烛问道。
“归根究底,这事儿要看盛小友自己的意见。”张成德说得模棱两可:“他若是有心想答应你,那我也没什么插手的立场。”
刑应烛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随手将木料抛上半空,又收进了兜里,也没说究竟会不会用,就这样转身走了。
张成德看着他的背影,少见地有些迷茫。
他没有对刑应烛说实话。
他之所以改变主意,其实是因为下午替盛钊又卜了一次卦。
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常人的卦象皆如丝脉般清楚,可唯独盛钊的卦象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变了模样,变得前路迷茫,如闯进了一团雾障,原本清楚的人生路齐根断裂,变得再看不清了。
第66章 “你要不要跟我回去见我妈?”
刑老板平日里爱好口腹之欲,但毕竟是个修行多年的大妖怪,一顿不吃也没什么。
他没去跟外头那几个小崽子凑热闹,而是自己先回了房间。
外头天色渐暗,但龙虎山内山的客房大多还是采用烛火照明,刑应烛犯了懒劲儿,连弹弹手指点灯都不愿意,就着黑沉沉的夜色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半靠着床头的被子垛,从兜里掏出那只“轮回盘”,就着窗外稀薄的月色看了看。
龙虎山的法器,说好用,那就必定好用。只要取下那傻小子的一根头发往上一缠,下辈子无论他投胎去了什么地方,都还会乖乖回到他身边来,做他的管理员。
甚至于,凭盛钊现在对他的迷恋程度,他都不需要多许什么好处,那傻小子就会乖乖点头,然后毫无负担地把自己的下辈子一起卖给他。
但是……
刑应烛摩挲着那块木料上一块缺了角的朱砂痕迹,眼神微微发暗。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世面比别人吃过的米还多,人转世后是个什么模样,他最清楚不过。
转了世,人族那脆弱的泥土躯壳就会化为灰土,要么腐烂在地下,要么如灰般散在空中。身份和模样都会随着这副躯壳的腐烂而变了模样,就算盛钊下辈子找回来,他也不长现在这样。
他不再叫盛小刀,性格也会有变化。就像现在他不记得“闻声”的渊源一样,到时候,下辈子的“盛钊”也不再会记得他,就算还会被他吸引,那感觉也不一样了。
毕竟盛小刀这种傻不愣登,却又间歇性靠谱的性格可遇不可求。
刑应烛有些烦躁,一时觉得张成德那老头八成是故意的,知道他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所以才要把选择抛回给他来做。
不知不觉间,刑应烛几乎忘了他最初设立这个“岗位”的初衷,那个不知道在哪的骸骨暂且被盛小刀的去留所挤开了一点,成为了“刑老板目前烦心事”第二名。
谁知道他下辈子长什么样,刑应烛恶狠狠地想,万一是个长相丑陋的人呢,那他肯定嫌弃得要死。
刑老板越想越恶劣,然而这种“预支嫌弃”没能让他解气一点,反倒让他更烦躁了。
刑应烛一万个不想承认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变得对一个凡人撒不开手,只不过事已至此,他要是想否认,也只剩下了自欺欺人一条路可以走。
不过要面子如刑老板,当然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我得想想。”刑应烛捏着只木块自言自语道:“万一你下辈子又丑又挫,我就不要你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外间的房门传来吱嘎一声轻响,盛钊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刑应烛难得有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感,他慌忙将那枚轮回盘揣回兜里,恶人先告状道:“走路没声音?”
盛钊见屋里没亮灯,还以为他在休息,没成想他突然开口,还差点被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盛钊大大地松了口气,反手关上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在门口还在想要不要脱了鞋再进来。”
刑老板的睡眠质量是个谜,盛钊跟他在一块的时候,觉得他的睡眠水平也就跟普通人差不多,但要是换了有别人在身边,哪怕是只蚊子嗡嗡,他老人家也能被吵醒。
非常离谱,毫无道理。
刑应烛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觉得盛钊大约是没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加之他已经把手里那份轮回盘藏了起来,现下心里就舒坦多了。
刑应烛在被子上蹭了蹭,懒懒地换了个姿势,盯着盛钊走到床边,才开口问道:“手里拿的什么?”
“药。”盛钊把药瓶举到他面前晃了晃,说道:“管张简要的。”
刑应烛知道这傻小子把这当个心事,于是难得地忍下了吐槽欲望,什么都没说,还配合地换了个姿势,把右腿搭在了他腿上。
盛钊把他的裤脚卷到膝盖以上,然后举着药瓶,却不知为什么,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嗯?”
刑应烛发出了一声疑问。
“点下灯?”盛钊跟他商量道。
刑应烛:“……”
真难伺候!
刑应烛环视了一圈,见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个烛台,于是弹了弹指尖,弹了个火星过去,将那烛芯点燃了。
“我刚才问张简了,他说你们妖怪修行高,受了伤应该很快会好啊。”盛钊一干这种活儿就喜欢嘟嘟囔囔,他小心地把药膏顺着焦黑的伤口缝隙抹进去,念叨道:“怎么你这么脆皮儿呢。”
刑应烛:“……”
他堂堂一个几千岁的老妖怪,被一个杀鸡都不敢的凡人说脆皮儿,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雷劈的。”刑应烛阴恻恻地说:“这么爱听张简的话,不如你把他叫来,我招来落雷劈他试试看,看他死不死?”
盛钊:“……”
“还是算了。”盛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大可不必。”
为了避免刑老板一个不顺心真的跑去找张简真人PK,盛钊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我在想一个问题。”盛钊说。
“什么?”刑应烛随口问。
盛钊心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想赶紧扯开话题让你别想着张简,本质意义是为了维护爱与世界的和平和人妖两族的良好友谊。
至于把这个话题扯开之后要说什么,他确实还没想好。
然而刑应烛的眼神已经瞥了过来,做好了“聆听”的准备。盛钊抬头时无意对上他的眼神,脑回路一瞬间莫名接差了路线,原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借口瞬间消失在他脑海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连他自己都没想象过的奇妙事件。
盛钊脑子一抽,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要不要跟我回去见我妈?”
刑应烛:“……”
盛钊:“……”
我在说什么玩意,盛钊震惊地想,张简应该给他颁发荣誉奖章,他为了普罗大众的身家性命真是快连脸带命一起豁出去了。
刑应烛也被他问愣了,心说这小东西一天比一天胆大包天,再不管教恐怕都要踩到他头上去了。
盛钊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太好,在心里暗暗恼恨,心说自己最近恐怕确实是太得意忘形了。
无论刑应烛宠不宠他,在他面前有没有大妖怪的架子和危险性,于情于理,盛钊都不能把他当个普通男朋友看待。
先不说他老人家能不能理解“恋爱见家长”这件事背后代表的亲情含义,就说刑应烛自己还不知道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在他面前提爹妈,总归不太好。
“……我刚才脑子不大好。”盛钊木然地说:“你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刑应烛本来还想调侃他几句有的没的,没想到盛小刀自己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倒叫他说不出什么来了。
但不知是不是盛钊突然提起见家长的缘故,夜里,刑应烛久违地做了一场梦。
对他这样的大妖来说,说是“做梦”其实也不尽然,他更像是误入了某种玄妙的境界,以彼之身窥探了到了前世一角。
梦里他误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障,白茫茫的迷雾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土地湿软而绵密,一脚踩下去,能陷得很深。
雾中时不时会传来一些惨叫声,那声音似兽非兽,听起来极其惨烈,若是仔细去听,还能听到其中夹杂着类似于裂帛的声音。
刑应烛知道,那是生生剥开龙皮的声音。
他面色自如,似乎根本不觉得近在咫尺的惨剧值得在意,只是一味地向前走去。
迷雾的尽头是一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高山,灼烫的高温将雾林边缘的空气烧成了扭曲的热浪,滚烫的岩浆顺着山漆黑的缝隙流淌下来,缓缓流入山脚蜿蜒向前的河道中。
刑应烛似乎是走累了,他缓缓叹息一声,就地落了脚。
他背后的双翼服帖地顺着脊背收拢下来,长长的龙尾向内一甩,顺着山峰盘了几道。
巨大的龙身遮天蔽日,漆黑发亮的乌色鳞片坚硬无比,在岩浆下闪着漂亮的光。
雾林中的惨叫还在继续,此起彼伏,毫无停歇。
“烛……鼓……”
雾林中传来断断续续听不清名目的呜咽声,刑应烛充耳不闻,他伏在山头上,用尾尖轻轻拂去了山底的一片落石。
巨龙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刑应烛就着那些惨叫声闭上眼睛,在暮色四合的一瞬间沉沉地睡着了。
他一觉睡过了几百年,人间沧海桑田,凶犂土丘周遭的林木不知何时引入了水源,已经成了苍茫的海。
他足下原本燃着烈焰的山不知哪年哪月开始消停,现下连一点火星子都看不见了,只剩下灰突突、焦炭一般的山头。
再睁眼时,他面前站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对方身穿一身玄色的甲,手里攥着一杆火金色的长枪。
“你的父族和母族都死了。”女人说:“你是天底下最后一条龙了。”
彼时刑应烛尚且年少,年轻气盛,傲气十足,哪怕知道对方的身份,也很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懒懒地踩着山腰处站了起来,金色的眼眸扫过女人,轻轻哼了一声。
“关我什么事儿?”刑应烛说:“他们技不如人,活该死。”
女人并没被他的态度激怒,反而弯着眼睛,轻轻笑了笑。
“八百年过去了,现在你也该死了。”女人说:“所以我来杀你。”
“可以。”刑应烛尾巴懒懒地扫了一下,说道:“当然,如果要是我吃了你,希望天道别来拉偏架。”
“好呀。”女人语气温和地说。
彼时的小龙又傲又自大,仗着出身和能耐,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听劝也不信邪,一度觉得自己比天大,只可惜一吃亏就吃了个大的,从此栽了个跟头,再也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