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家都动了手,所以哪怕打死了人,也不一定就是我干的,不能完全怪我。
这种念头会根深蒂固地扎根在人的心里,正如自我逃避一样,让每个人都毫无顾忌。
此时此刻下,盛钊其实已经有些佩服无渡了。
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实在不能理解“真佛”的行为。若是设身处地,他自认为自己是做不到这么无私奉献,为了救一个人,把自己的命也豁得上。
怪不得人家能成佛呢,盛钊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然后我跳海了。”连饮月说:“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所以我当时也不想活了。”
她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用手和牙齿硬生生从“猪笼”里撕开了一条口子,爬出来时,割得浑身是血。
当时的莲欣没胆量去多看一眼无渡血肉模糊的尸体,也不能接受那一滩看不出骨骼形状的血肉是她曾经光风霁月的心上人。
她甚至不敢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一秒,生怕她只要多犹豫一刻,就要面对“他是因我而死”的事实。
莲欣当时反身投入大海,只觉得跟无渡一起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了百了,到时候他上天做自己的真佛,自己在人间做一缕尘埃,彼此再不相见也就是了。
可谁知,她却没有死。
她在深夜的月色下从腥臭的海里爬回来,像是一条回归人间勾魂索命的恶鬼。那些妖气顺着她的四肢百骸不断游走,将她的生机断绝,也把她“人”的部分抹杀殆尽。
她从岸上湿淋淋地爬上来时,无渡的尸身还留在海岸边。
他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佛珠断裂散落,只剩下两颗珠子还被他握在手里。那双好看的眼睛紧闭着,身下大滩大滩的血已经洇进了沙滩里,看不清了。
连饮月跪在柔软的沙土中,将无渡的尸首抱在怀里。她想像以前一样仔细看看他的眉眼,可努力了许久,却没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她只摸到软绵绵的腐肉,像是摸着一个没有内芯的布偶外壳。
那一瞬间,连饮月心里的恨盖过了她所有的恐惧和爱意。
她抱着无渡的尸身,在夜色下走回村子,然后推开房门,将她印象里那些面目狰狞的脸挨个捅死在了睡梦里。
连饮月当时着了魔一般,只想报仇了事。谁知那些人死是死了,可他们的血肉顺着土炕流下来,溅落到无渡身上时,却诡异地将他身上那些伤口愈合了。
那一瞬间,连饮月无师自通地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妖”。
我要让他活过来,她魔怔地想。
她将无渡带回了那座寺庙,将那地方改名叫做了“自渡寺”。一个妖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障眼法,让所有进庙的人都忘记那段荒诞而“淫贱”的故事。
从那之后,连饮月日日哭,天天求,把无渡像尊佛一样供起来,可却不敢再奢求他睁眼看自己一眼。
她早想好了,等到无渡真正“活”过来那一天,她就可以功成身退地去死了,无论是下十八层地狱赎罪,还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她都没什么可遗憾的。
杀人偿命,那些人害死她,于是她也杀了那些人。
所以她杀了别人,自己也一样没指望善终。
可连饮月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急,这样仓促,仓促到她还没做好不告而别的准备,反而以一种比当年还要狼狈污秽的模样再次面对了无渡。
“是我自私,我知道。”连饮月轻声道。
事已至此,连饮月好像是想开了,也像是破罐子破摔了,她微微仰头靠在了墙上,身后的血洞一刻不停地向外渗着血。
她讲完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故事,讲完了这些来龙去脉,就好像身上卸下了什么无形的枷锁。
至于这些人是可怜她无妄遭灾,还是鄙夷她恶事做尽滥杀无辜,她都不在乎了。
连饮月最后一丝求生意志也没了,脸色很快变得灰败下去,只剩一口气吊着。
“对不起。”连饮月对无渡说:“……你该恨我,一切都是因为我,若我当初能不执迷,或许很多事不会变得如此。”
“贫僧说过,并不恨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无渡静静听了半晌,这才方开口道:“贫僧法号无渡,并非不渡之意,而是无可不渡。两百余年前,贫僧就曾与你说过,施主心中有苦,贫僧修行之人,自该渡你。”
无渡顿了顿,又说道:“上一世,贫僧愿舍弃肉身性命渡你,这一世也是一样。若施主最后能大彻大悟,放下执念,贫僧这几世修行又有何值得留恋。”
——好家伙,盛钊震惊地想,这是什么至高无上的奉献主义精神。
他还以为佛祖割肉喂鹰这就是个宗教洗脑小故事,没想到今天还真见到活着的了。
“你为什么非要渡我呢?”连饮月痴痴地笑道:“……这世上有的是,比我聪明,比我还惨的人。”
“或许是缘分,也或许是因为贫僧正巧遇到了施主。”无渡说:“世间万物皆如此,在贫僧眼中,众生皆一样。”
“可是我杀了那么多人。”连饮月说:“我是个恶人。”
“贫僧自会担当此间罪责。”无渡没有丝毫犹豫,他说道:“贫僧愿再苦修八百年,平孽障,报恩怨,所修功德皆还逝者,以偿你此生因果。”
连饮月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放下手掌,用一种眷恋又怀念的眼神看了无渡一会儿,轻声道:“我要是说我看不开呢。”
无渡微微一愣。
“我要是说,我此生执念都在你身上,要你动情,要你一个吻,我才能放下执念,安心顿悟呢。”连饮月咄咄逼人道。
“可以。”无渡说。
无渡半刻不曾犹豫,答应得干净利索。
盛钊:“……”
我刚才感慨早了,他信服地想,这和尚是真的……真的……
盛钊在心里憋了半天,愣没想出一句形容词来。
若说他圣母,他也不是,他明事理,也有承担责任的傲骨和决心,一点都没有慷他人之慨的虚伪感。他一边执着地要救连饮月,却又没有抹消她的罪孽,而是真真切切地想以一己之身渡她上岸。
他像是一尊藏了金玉之心的泥菩萨,明明自己都保不住自己,却还能以那颗心托着一叶浮萍不至沉没。
真佛,盛钊只能这么想,这和尚确实不愧刑老板一句“能烧出舍利子”的评价。
连饮月久久没有说话。
无渡还以为她是等着自己主动,于是磊落坦然地站起身来,走到连饮月面前,半跪下来,向着她俯下身去——
就在无渡将将要碰到连饮月唇瓣时,她却忽然动了动,伸手挡住了无渡的动作。
“我懂了。”连饮月忽然说。
无渡无波无澜地看着她。
说来好笑,两百年都没想明白的事情,就在方才那一瞬间,连饮月忽然明白了。
“你不是曾经那个你了。”连饮月低声道:“上辈子,和这辈子,终究不一样了。”
上辈子她执着了那样久都一无所获……而现在,他这样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曾经百般回避装傻的事,恰恰证明他已经了悟了,看开了,再不将其视作什么洪水猛兽。在他眼里,现在“情谊”和“性命”一样,只要能渡她上岸,他没什么不能给的。
“两百年前,北海岸边,无渡和尚曾对莲欣短暂地动过一瞬心,但现在真佛对我,却坦坦荡荡,毫无情谊。”
话音刚落,连饮月如醍醐灌顶,骤然顿悟。她从没有一瞬间这样清醒地明白过来,原来两百年前无渡回避的那一眼,才是他真的动摇过的那一瞬间。
“古有锁骨菩萨以身渡人,今有真佛赤诚为我。”连饮月舔了舔唇,忽然笑了:“只是时间流转,沧海桑田,终究不一样了。”
无渡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连饮月像是骤然撕开了眼前的迷雾,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欢喜过,也从没有一刻这么痛过。
她痛得浑身蜷缩,可面上还在笑。她缓慢地亲手将无渡推远了一点,最后望了一眼他的眼睛。
“这两百余年……多谢了。”连饮月忽然笑道:“只是恶是我做的,这么多年来,我未曾后悔,也没想逃避。往后诸般罪孽,自然我一人来担,也不必劳烦真佛了。”
“下油锅也好,滚钉板也罢,终归也是一场修行。”
连饮月话音刚落,便出手如电,以手做刀,插进了自己心口。
她动作极快,连咫尺之间的无渡都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捏碎了自己的心脏。
弥留间,她温热而鲜活的血滴落在地,连饮月看着无渡,眼中狂热的执念和爱慕已经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寂灭之意。
“你非你,我也非我。”她说。
第104章 现在的小寡妇真是越来越难糊弄
无渡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连饮月却已经毫无留恋地闭上了眼睛。
她走得安安静静,坦坦荡荡,像是真的从一场经年的南柯大梦里醒来,走得万分清醒,又极其释然。
甚至于,连饮月分明死在那样痛的重伤下,可唇角却还带着一点笑意。
别说无渡了,连张简和盛钊这两个拥有普世价值观的凡人都愣了。张简上一秒还做好了宁可两败俱伤也要除魔卫道的觉悟,结果下一秒……“犯人”就自裁了。
可刑应烛却若有所思,多看了连饮月一眼。
他老人家从见到连饮月开始,就嫌弃那副半人半妖的身子,再加上连饮月所“执着”的东西在刑应烛眼里不过就是一场笑话,所以无论盛钊觉得她可怜与否唏嘘与否,刑应烛都一副铁石心肠,毫无波澜,压根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
可唯独只有这最后一句话,却如花叶入水般,在刑应烛心里留下了一点涟漪。
他莫名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听起来又让他觉得不大舒服。
可那种情绪来得转瞬即逝,刑应烛自己也没弄明白那是什么,就消失不见了。
倒是无渡,他愣愣地看了连饮月一会儿,不知道心里百转千回了什么念头,竟然也跟着笑了笑。
盛钊:“……”
他疯了?盛钊狐疑地想,还是费劲两辈子都没救成连饮月,自己也生心魔了?
盛钊心里直犯嘀咕,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价值观念跟人家确实不在一个层次上。
因为无渡居然就那么双手合十,双目微合地盘坐了下来。
地上都是连饮月的血,那些血还没有凉透,在地面积了厚厚一滩,还在向外不断蔓延。无渡这么一坐下,身上的僧袍都被血污了个彻彻底底。
盛钊嘶了一声,觉得这个观感莫名有点“残忍”。
那些血污沾在无渡身上,就好像无端端亵渎了他一样。
谁知道无渡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单手握住了连饮月冰凉的手腕,低低地给她念了一段超度的经文。
无渡念完后,收回手,身子微微前弓,给连饮月的尸身行了一礼。
“此番……多谢施主。”无渡说。
“她毁你七世修行,你还谢她?”佛道毕竟两家人,张简有些不能理解,诧异道:“何况到最后,你也没救成她。”
“贫僧惭愧,直到方才明白,原来这一番因缘苦楚,都是她自己渡了自己。”无渡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也渡了我。”
“什么?”张简问。
无渡没有再解释,他双目微合,低低念诵了一句什么。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渡说:“贫僧明白了。”
他话音刚落,刑应烛忽然退后一步,一手一个拽住了盛钊和胡欢,把这两个小崽子同时往身后一扯。
盛钊倒还好,只退后了两步,搂着刑应烛的手臂站稳了。可胡欢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他架不住刑应烛的一推,蹬蹬蹬退后几步,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被刑应烛身后的影子拢了起来。
盛钊一愣,刚想问刑应烛做什么,就忽然觉得余光一闪,有金光从无渡的身上亮了起来。
“他……”张简怔愣着,像是一万个不可置信。
“他要成佛了?”张简喃喃道。
盛钊本还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一听这话倒也惊了。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无渡,却见对方眼下的红痕莫名消失了,他眉间有金色的法印一闪而过,身上和唇角的血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尽数抹去。
那金光从他身上而出,在他周围一米的范围内“画”出了一个圈。
这破旧的小屋里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古钟声,浑厚沉重,像是一声砸在人心上,盛钊整个人一激灵,心里莫名地敞亮起来。
倒是胡欢被这一声震得够呛,可怜巴巴地呜咽了一声,偏着头吐出一口血。
好在刑应烛提前拉了他一把,要不然他一个小狐狸崽子站在外面,得硬生生被这佛光烤下一层皮来。
胡欢哆哆嗦嗦地抹了一把唇角的血,下意识往刑应烛的影子里缩了缩,恨不得把弱小无助又可怜几个字印在脸上。
钟声未停,唱经声又起,盛钊只觉得如坠云雾之间,分明脚下踩得还是青砖地,可人却莫名望见了九天之上、雨雾中的九转莲花台。
紧接着,无渡含着笑闭上眼睛……竟就这么坐化了。
“他……”盛钊顿时懵了:“他是悟什么了?”
向来在这种事上有问必答的刑应烛没说话,他的眼神落在屋内的一点,少见地看起来有些走神。
盛钊一问之下没得到回应,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