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之前虞少淳和自己说过的话,恍惚间问自己,真的很了解这个儿子吗?
“是虞少淳帮外婆垫的住院费,”冯周看见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发憷,可依旧硬着头皮说,“不用你还,我自己还。”
冯青青冷冷地看着他,忽然说:“你想考北航?”
冯周看着她,迟疑地点点头。
“你随便吧,”她说,“我不管你了,你爱和谁玩和谁玩,爱去哪去哪。”
冯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知道什么事让自己这位独断的母亲改变了想法。
冯青青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了几分颤抖,可背依旧挺得笔直。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不知和谁赌气般地宣誓道:“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滚吧,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可背影狼狈,似乎生怕自己下一刻改变了主意。
冯周愣在原地看着她远去:“她......”
“手怎么样?”虞少淳从后面牵过他缠了纱布的手,“疼不疼?要紧吗?”
冯周摇摇头:“你和她说什么了?”
虞少淳笑了笑:“谈了人生和理想,说得你妈妈老泪纵横,差点和我义结金兰,啊不是,结拜兄弟。”
“你别和我开玩笑,”冯周皱眉,“她是不是骂你了?说话特难听那种?没动手吧?”
清晨的医院尚算宁静,偶尔有坐着轮椅的病人从不远处经过,家属或忧心或互相争吵着来来去去,放着玻璃罐和不锈钢罐的小推车立在白瓷地砖上,静默地看着所有人。
虞少淳轻轻搂住他。
病房的窗漏进一丝阳光,如同冯周在黑暗中艰难跋涉数十载光阴后终于刑满释放。
“我的意思是,”他轻叹,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你自由了,男朋友。”
所以请不要恨也不要怕,肆无忌惮地飞向远方吧。
第98章
虞少淳在医院陪冯周陪了一个周末, 周一的时候被赶回学校上课了。
“我又没事干,”他有些不情愿,“陪陪怎么了?”
冯周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有事, 回去学习。”
虞少淳本来想说自己可能明年出国不高考,可话到嘴边又猛地醒过神来, 悄悄咽了回去。
“伤口明早拆绷带, 不能见水的,记住了啊, ”他不太放心地叮嘱道,“还有记得吃饭, 虽然医院的伙食差但是多少中午对付点, 我晚上给你送饭,然后那个......”
端着托盘的小护士站在门口半天:“你走不走了?”
虞少淳对她抱歉一笑:“我走我走, 马上走,我刚刚说到哪了?”
小护士不耐烦地用镊子敲了敲托盘沿:“要走赶紧走,你不觉得你有点挡路吗?”
前一天晚上醒过来的外婆躺在床上, 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虽然当时摔得看上去很严重,但是手术成功, 再加上外婆本人身子骨还算硬朗,总算是虚惊一场。
本来她不让冯周陪护, 但冯周不放心,又怕那堆傻逼亲戚再回来没事找事,还是态度坚决地和学校请了两周的假。
之所以把虞少淳赶走, 一是因为不想耽误他学习, 二是这两天他迷上了一款抽卡游戏。
游戏是抽卡加塔防,长得像精装版保卫萝卜。
但虞少淳再三强调,抽卡是次要的, 塔防才是主要的。
冯周估计是因为陪护的日子太难熬,实在怕他648又648地氪把他爹的家底败光。
“那我真走了啊,”等护士换完药出来,虞少淳还扒着门框依依不舍,“照顾好自己,明天晚上我来检查。”
走廊上经过的人频频回头,看着这位扒在门框上死皮赖脸不走的小男生。
冯周扶额:“行行好,您快走吧。”
虞少淳忽然把他往外拽了下,他踉跄着从屋里出来,紧接着一个温热的东西在脸颊上蹭了一下。
“明天见!”
他偷袭成功,笑得特灿烂,一溜烟跑到了楼梯口,再次让众人侧目。
冯周摇头叹气。
像个小孩。
***
外婆虽然醒了,但精神状态还不算很好,依旧昏昏沉沉地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医生说这都挺正常,让他不要担心。
冯周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偶尔给外婆递水喂东西吃,剩下的时间就抽本教材翻着看。
作业已经争分夺秒地写完了,估计自己回去没多久就得期末考试,所以学习是万万不能落下的。
一堆人前两天在微信群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冯周一一回话说家里老人住院,已经差不多解决完了。
几个活宝说那不行,得去医院探病,不去探病怎么能行呢?
冯周和和气气地回他们:“自己算算还有几天期末,能不能继续待在二班我觉得各位可真的要加把劲了。”
刚刚还特活跃的“热心群众”们立刻作鸟兽散,就好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虞少淳晚上最后一节课下课就直奔医院而来,手上拎着个饭盒。
晚饭是沈盈盈做的。
她听虞少淳说了这事后心疼得哭了半个小时,特真情实感,甚至让他觉得有几分演的意思在里面。
冯周前两个晚上没睡好,白天也不怎么休息,坐在椅子上抱着本书,头一点一点的。
虞少淳看了觉得好笑,过去拍拍他的肩:“小学霸,醒醒。”
冯周带着几分迷茫地微微睁眼。
“吃饭了,吃完饭要不要回我家睡一觉?”他问。
冯周摇晃着站起来,把手里的化学练习册放到床头柜上,还是迷迷瞪瞪的,似乎下一刻又能睡过去。
虞少淳忽然身子向前一倾,将一个吻烙在他唇上。
冯周吓了一跳,瞬间不困了:“有监控,你干什么呢?”
“有吗?”虞少淳满脸单纯,“没看见,不知道。”
他牵着冯周走到走廊的椅子坐下:“我妈做的饭,说是什么又健康又有营养,跟着个明星学着做的,一定要全部吃完。”
冯周打开饭盒的盖子——金黄的鸡蛋,绿色的西蓝花,橙色的胡萝卜,还有腊肠。
确实很健康也很有营养。
虞少淳歪在旁边,拿着手机又开始他的抽卡大业。冯周瞟了一眼——
紫气东来,非气聚鼎。
有些东西确实是金钱也无法解决的存在。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悄悄把胡萝卜都拨到了最底下,然后面不改色地用一层米饭盖住。
“吃完了。”
虞少淳侧过头,皱眉:“怎么剩了点?”
“吃不下了,”冯周一脸镇定,“我饭量小。”
虞少淳眯起眼,看见了白米饭下面隐约露出来的橙色胡萝卜。
“男朋友,”他凑到冯周耳边说,“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挑食呢?”
冯周欲盖弥彰地把饭盒盖子盖上:“我哪挑食了?”
虞少淳冷酷无情:“打开,把胡萝卜吃了。”
“......不要。”
“胡萝卜对眼睛好,”他说,“听话,吃了。”
冯周默默又把饭盒盖子打开,盯着胡萝卜块发呆。
过了半晌,叹了口气,站起身:“我去个卫生间。”
虞少淳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袖子:“去也行,你把饭盒放下,是当我傻吗?”
“我不想吃。”
“好歹吃一点,”虞少淳哄他,“我们吃五块好不好?”
五块......其实好像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小冯同学见好就收,老老实实地拿着勺子,一板一眼地数了五块胡萝卜出来。
虞少淳看着他觉得有意思,忍不住揉了下他的头发。
他从来没在冯周身上见过这种“孩子气”的东西,所以见一次,就格外珍惜。
“喏,你的笔记本。”
冯周刚吃完胡萝卜,心情正不美妙,看他拿着自己的笔记本,声音里没带几分好气:“我就说怎么找不到笔记本了,年级二想偷师吗?”
他接过来一看:“为什么把全科的都拿走了?”
“这不重要,”虞少淳说,“要回我家洗个澡休息会儿吗?”
“那外婆......”
“我陪着,你去吧。”
冯周洗了澡睡了一个小时后去而复返,还没进病房,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笑声。
他愣了一下,悄悄探头去看,就见虞少淳正坐在老人身边,比比划划地不知道在说什么,老人笑得很开心,眉眼蜿蜒出细细的皱纹,看着少年的目光中满是喜爱。
冯周看了半晌,也轻轻地笑了。
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
他无端地生出一种“快乐”的感觉,一朵名为“幸福”的花在心中破土而出。
“你外婆是政治老师吧?”虞少淳出了病房门后问,“给我讲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运作,听得我人傻了。”
“那你还能和她聊这么久?”
“我就问她我爸挣100万花50万做慈善,他到底算不算万恶的资本家。外婆想了半天,说这个案例没见过,数目太大了。”
虞少淳似乎又想起刚才和老人说话时有趣的地方,一双桃花眼笑得弯了起来:“外婆真的好有意思一老太太,有空再来和她聊聊。”
冯周瞥了他一眼:“叫得还挺亲热。”
“叫外婆怎么啦?”他理直气壮,“你外婆就是我外婆,你要是喊沈盈盈妈我也勉为其难做一下你哥——”
冯周掐了他一下,笑骂道:“滚,少占我便宜。”
楼梯间外的感应灯年久失修,爱答不理地亮一下灭一下,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明天见啊,”虞少淳说,“晚上多少睡一会儿,别熬通宵,以后调过来可难了。”
冯周低头:“哦。”
虞少淳把他不知什么时候微微有些敞开的衣领扣上:“有事找我,反正你知道我家也离得不远,想吃什么微信说,下课给你带过来,还有......”
“你好啰嗦啊,”冯周忽然笑了,“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啰嗦。”
虞少淳瞪他:“没了,说完了,满意吗?”
冯周没说话,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听见一声近乎叹息般的“谢谢”。
“谢什么啊,”虞少淳说,“不用谢,我——”
他后半句话没说完。
柔软的温热轻轻贴在他的唇上,有些颤抖。
什么?
虞少淳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僵在原地不敢动,生怕把人吓走了。
冯周本来只想亲一下就跑路,结果被人按在昏黑的角落中里里外外尝了个遍才算完。
他红着脸回了病房里,外婆精神好像还不错,笑着问他:“刚刚那个孩子走啦?”
“走了。”
“他是谁啊?”外婆说,“真招人喜欢。”
冯周笑了笑:“我朋友。”
说完后又补充道:“最好的朋友。”
外婆感叹:“真好,像个小太阳一样。你也跟人家学学,多笑一笑,笑多了年轻十岁,别不信啊。”
是啊,冯周想,确实是小太阳。
属于他的太阳。
他拿起阔别半日的生物笔记本,想着查一下之前记得不太清的某个知识点,忽然发现在自己记的笔记后面好像多了几页新的内容。
少年本来飘逸的字迹被迫困在横格里,勉强算得上整齐,但与前面仿佛笔记本主人印刷一样的字体还有些格格不入,颇带着几分别别扭扭的意味。
他记的是今天新讲的进化论知识点,偶尔还会在某个知识点旁边做下批注,多是自己的一些碎碎念和吐槽。
“类人猿莫得感情,”虞少淳写道,“猴子都莫得感情,上次去动物园喂它们吃的还想抢我手机。”
“所以类人猿懂不懂爱啊?我觉得是不懂的......吧。”
再翻一页。
“泥盆纪为什么叫泥盆纪白垩纪为什么叫白垩纪为什么呀?”
“我问了,生物老师骂我QAQ”
“我好孤单啊摸鱼都不香了TAT”
“太想你了你快回来和我抬杠TAT”
冯周看着那几个颜文字,似乎能想象出某人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由得弯了唇角。
他一共四个笔记本,数理化生,都多少添了字迹不一样的新笔记,记得整整齐齐的。
虞少淳仗着有聪明脑袋,这些是从来都不屑用笔记的,偶尔在书上划两笔都算烧高香,让他这么用心地记笔记不如杀了他。
冯周以目光抚过那些字迹,只觉得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想了一会儿,提笔在那人的批注下写道:
“爱可能是刚诞生于新生代三纪,飞跃了晨昏线和板块变迁,见证无数次夕阳坠入深谷月亮升上天空后,造物主刻在人类基因里最美的奇迹。”
第99章
六月五日, 高三最后一操,寻常不过的第三套中学生广播体操和集体舞,居然让人觉得万分伤感。
无论平日再如何厌恶, 再如何渴望逃离名为“高中”的枷锁,此刻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要走了。
再见有两个意思, 再次见面, 和再也不见。
冯周回到学校的时候正赶上高考第一天。明明是周一,但因为高三的走了, 莫名感觉学校空了一半。
他顺着楼梯上了三楼,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按照往常的早自习, 二班都应该是这层楼里最吵的, 经常在走廊这头都能听见他们喧哗声,但今天却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