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干头发,换一身干净衣服下楼,陈厄已经在餐桌旁,不知道等了多久。
庄宴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抿了一口温过的牛奶。
沉默地吃了些东西,庄宴抬头问:“我的眼睛会很肿吗?”
陈厄认真地看了看:“还可以。”
“……”
“等下我用毛巾帮你敷一敷。”
看来是真的肿得有点明显,庄宴闷声闷气地拒绝了他的提议,自己一边敷,一边看光脑上的消息。
因为心里惦记着之前陈厄的新闻,所以到处去看了一眼。
暂时还没找到什么关于Alpha的新消息。
倒是先在论坛瞄到自己的名字——作为第一批提交决赛主题的参赛学生,庄宴收到了比前几次还要多的关注度与讨论度。
大爆炸和流星雨是最近人人皆知的热点,于是就有学生怀疑,庄宴选这个主题,是不是稍有蹭热度之嫌。
甚至有人直接写下沽名钓誉的评价。
不过室友秦和瑜在这种事情上,一向跑得比什么还快。庄宴翻到第二页,就已经看到他顶着熟悉的马甲,帮自己说好话——
“人家敢选,肯定是有这种实力。现在有什么好嘲的,你们不怕像前两次一样,结果一出来就被啪啪打脸吗?”
他话题带得很成功,后面好几楼,都是附和的话。
庄宴忍不住微笑。他想,小秦同学都这么努力了,那自己这个正主,是不是也应该去论坛上发点什么申明?
但一时间又想不到该写什么,因为一直以来,都习惯了用成绩和行动说话。
对着论坛迟疑了几分钟,光脑右上角忽然冒出了秦和瑜的消息——
“小宴小宴,我看到你的选题了。”
“你是认真的吗?也太吓人了吧,修复行星得是比航空港难一百万倍的程度,别冲动啊!”
“每年都有学生选错题,现在还来得及的,要不要写信给组委会改一改啊?”
每句话都又急又快地冒出来,可见发言人究竟有多关心与焦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语气,简直跟刚刚论坛上吵架的气势完全相反。
庄宴:“……”
啊这,原来小秦同学竟然是强行帮朋友撑腰呢……
庄宴回复道:“我不改了。”
秦和瑜:“?”
“因为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有一些特殊的意义。”
“……好、好的。”
小秦同学还想多问,又怕触及到庄宴的隐私。他只能忍忍,并且期期艾艾地说:“那我这有些以前存过的相关资料,发给你,你随便看一眼?”
说完又怕庄宴不接受,连忙补充:“只是普通的分享,不算作弊,你知道的。”
庄宴失笑:“那谢谢了。”
他光脑里原本就有好几个文件夹,分别是陈厄给的星球数据、自己搜集的资料,以及母亲当初做相关公开课,分享过的课件和案例详解。
现在又多了小秦同学的一份关心。
其实竞赛结果如何,现在已经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庄宴只是特别想出自己的一份力,帮着把尽早将陈厄母亲的遗物修复好。
可能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或者很多精力。
陈厄给了他这么多,这是庄宴所能想到的,最真诚的回馈。
第64章 软肋
联合索赔的名门望族重金聘请律师团,跟军部已经交锋了几个来回。对于一切质询,军部的回答向来都是这几个字——
决策符合规定,细节涉及联邦机密,无可奉告。
相当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尤其一次例会后,军部部长展锋被记者拦在国会大门前。面对无数的采访和问题,展锋稍稍昂起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威严。
“拦着我做什么,在我印象中,军部的发言人在发布会上已经说得够多了。”
记者问:“想咨询一下您对这件事情的个人看法。”
展锋轻笑了声:“我的个人看法?”
他顿了顿,语气冷淡:“反正在我看来,特殊情况,就需要陈厄这种特殊的处理方式。”
……
这段时间陈燃同样接受了不少采访,作为索赔团中最年轻,最好接触的一员,他愿意付出一些时间,跟媒体保持通畅的交流和良好的关系。
对他,媒体的问题同样尖锐——
“我听说你们在指控陈厄侵犯财产权,但根据调查,其中一颗被摧毁的7c,恰好就归属于陈厄本身。”
陈燃闲散舒服地靠着沙发,翘起一只腿,稍稍换了个姿势。
他说:“你们的调查看来还有不少提升空间。”
记者问:“什么意思?”
“这颗星球的归属权本来就有些争议,当年我的父亲将它转赠谢如芸,是一种附带条件的赠予。当她去世后,理当被收回,而非作为遗产由陈厄继承。”
记者往回翻了几页,还没来得及问。
陈燃又开口:“这事已经在法院立案,只是还没判下来。”
“而且退一万步而言,就算7c最终被法官判给陈厄,那他的支配权,也仅限于7c本身。他凭什么不争取其他星球所有者的同意,擅自炸毁整个行星系统,谁给他的权利和权限?这种决策,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或者什么情况,都太过荒唐。”
陈燃微笑着,彬彬有礼地望着记者问:“你说对不对?”
当危机来临的时候,他们是潜在的受害者,受庇护的民众。
危机一旦过去,就开始堂而皇之地谈论利益与得失。
甚至用各种明里暗里的话术,将话题和结论往需要的方向去铺垫与引导。
在七月中旬。
一条全新的重磅消息被爆出,陈厄立刻被推到了风口上。
联系媒体的人名叫卞流,自称曾经算是陈厄的舅舅。他今年不到四十,却显露出五六十一般饱经风霜的面容。
尤其左眼还带着一只黑色眼罩,取下来,就能看见一只空洞萎缩的眼窝。
他只有一只眼睛。
采访记者是年轻女性,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往后稍稍瑟缩。
卞流冷笑了起来,用右眼睨记者:“看起来很恶心,对吧?你们见到它的反应,我他妈都快习惯了。”
记者迟疑地问:“您的眼睛是……?”
“被陈厄弄瞎的。”
卞流语气阴冷:“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姐姐卞薇是陈鸿飞议员的妻子。陈厄小小年纪,死了亲妈,我姐姐可怜他,就让陈鸿飞把他收留在家里。
“一路养了好几年,也没把陈厄养熟。那年七月我□□星,在陈家借宿了一段时间。”
记者边记录,边问:“然后呢?”
“那附近有个小孩,不到十五岁,刚分化成Omega。”
“长得还挺可爱,所以我稍微逗了逗那个Omega,跟小孩开了点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卞流眯起眼睛,停顿着回忆了两三秒,恶狠狠地又开口:“陈厄那条小白眼狼,看到之后,就弄瞎了我的眼睛。”
记者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采访结束得很快,而且媒体也是打过交道的熟人。于是连视频到文章,一夜之间铺天盖地地出现在星网上。
不论是文字还是画面,都能轻易塑造出一种具有倾向性的信息——
陈厄从小性格乖戾,被陈家养了许多年,依旧关系不睦,现在甚至断绝来往。
而且攻击性强,少年时就因小事而故意伤害他人,再联系他在边境战场的种种决策,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是否天生具有反社会型人格。
军部将少将的权限给到这样一个人手上,真的合理吗?
——他是否应该被革职,甚至进入严密监控的系统。
事情刚刚发酵,雪片一样的访谈邀约就被发送到408的终端上。
408可怜兮兮地翻阅一边,然后进行总结,向陈厄报告。
它说:“根据我的分析,我们只需要把亲近陈燃的媒体筛选掉,然后从剩下的媒体中,随便挑一个靠谱的进行回应就好了。”
“那你先挑。”
408把这项工作先记录下来。
可是擅长分析的AI,怎么会看不出来,陈厄其实不怎么乐意回应。
他前些年在战场习惯了直来直往的方式,没什么应对舆论战的耐心——有说话的时间,不如直接开火。
而且外头虽然声势浩大,但军部的意思也相当明显。
军部不会放弃他,会尽量保他。
陈厄又说:“顺便帮我收集证据,好了之后先发过来,我需要看一眼。”
408:“收到。”
他态度冷淡,就算是对着408谈论自己的事情,也没露出多少情绪。
等408出去之后,陈厄关上门,拨通了陈燃的电话。
自从陈厄出走边境之后,他们兄弟之间,其实已经多年没有来往过了。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对彼此的敌意都心知肚明。
陈燃接通电话,抬眼看到全息投影中的陈厄。高大英俊的Alpha少将,眉梢眼角流淌着刀锋一样的怒意。
于是他就知道,自己的这步棋,确实是戳在了陈厄的软肋上。
“陈厄。”他打了声招呼。
陈厄语气冷得像冰:“卞流是你安排的吗?”
陈燃笑了笑:“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让他滚回去。”
“凭什么。”
“陈燃,”陈厄声音很沉,“我警告你,一切事情冲着我来就好,别把庄宴牵扯进去。”
他成了一只被激怒的凶兽,庄宴这个Omega像是他的逆鳞,被碰一碰就要发疯。
陈燃敛了笑,神色也逐渐开始发狠。刚准备开口,却看到通话被单方面挂断。
再拨回去,也无人接听。
——原来对方只是来警告自己的,并没有打算多说。
陈燃阴晴不定地垂下眼,把光脑扔在地上。半晌,他嗤了一声。
少将宅。
陈厄挂了陈燃的电话,再次联络408。
他说:“这几天,多筛选一下小宴光脑上的信息,别让他受太多影响。”
“但小宴肯定会担心你。”408回复。
陈厄闭了闭眼,语气和缓下来:“我自己处理。”
庄宴最近都泡在书房里,他把资料打印下来,边翻边做笔记。
Omega有个不太好的习惯,认真思索的时候,偶尔会自己咬着下唇。一抬起头,就会露出唇上浅浅凹进去的印子。
他有次抬头问Alpha:“陈厄,你喜欢什么样的星球?”
“我不知道。”
庄宴把陈厄拽过来,让他看光脑上7c的模型。
7c的极点在南北两端,庄宴轻轻地问:“这里我维持原状,北部修复成冰川雪原,南部还是海洋,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
庄宴眉眼生得温柔又漂亮。
被他凝视几秒,陈厄就想低头亲一亲他。
这天可能是因为设计实在难做,思路过于滞涩。庄宴傍晚主动来厨房,说想吃自己做的饭菜。
陈厄说:“那我帮你。”
其实也没什么好帮的,两个人吃的晚餐,菜式本身就简单。
庄宴指挥他处理买来的鱼,去鳞片,然后从鱼腹横切一刀,抹点盐放在盘子上蒸。
蒸鱼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庄宴洗干净手,碰碰Alpha的侧脸。
“你的事情还顺利吗?我好像一忙起来,就忘了看新闻。”
庄宴流露出歉疚的表情,陈厄垂下眼睛,温和地望着他。
“还行,没多大事,你专心做设计就行。”
庄宴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妈妈让我下个月回家过生日,你陪我好不好?”
“好。”陈厄说。
于是庄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是开心而期待的模样。
陈厄像是被顺了毛,之前被激起的戾气也散了,胸腔里只剩棉花一样的柔软情绪。
把蒸出来的污水倒掉,再切葱花,浇热油。庄宴要端盘子时,稍稍被烫到了,他退开两步,手指捏着耳垂散热。
陈厄让他去冲凉水,自己将菜端到餐桌上。
过了一会儿,庄宴走到饭桌的另一头。陈厄盛着饭,低头问他:“烫伤了吗?”
庄宴摇头。
“嗯,那就好。”
那天晚上气氛很放松,陈厄瞟了眼光脑,甚至生出一些坦白的冲动。
他自己来告诉庄宴,总比哪天没瞒住,让庄宴从新闻或者别的地方知道好。
十点半,庄宴洗完澡,带着丹桂香湿漉漉地坐在陈厄身旁,让Alpha帮自己吹头发。
他的头发黑软,被热风烘着,顺滑得像绸缎。
等吹得半干不干了,陈厄关掉吹风机,不自然地捋了捋庄宴的发梢。
“小宴,”他说,“之前我没念大学,直接去边境,是因为做了一件事。”
他不愿意把这件事定义为犯错或者闯祸。
庄宴回过头,陈厄凝视着自己的Omega,眉心稍稍蹙着,瞳仁深黑。
“那时候我把卞薇弟弟的右眼弄瞎了,留在中央星的话,陈家不可能白白放过我。”
陈厄又说:“而且我也不想留下,小宴,我恨他们。再留下去的话,我迟早会忍不住,想要杀人。”
也许换一个聆听的人,他就能像平常一样,冷硬简短事不关己地交代完。
但是在庄宴面前翻旧帐,就像是掀起旧伤疤。
——那些极端偏激的往事,连同自己年少时不被善待的狼狈过去。他原本打算全部埋藏起来,什么都不跟庄宴说,反正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