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江冽离开以后,千夜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咽喉。
江冽的确不会伤害他,可他也能察觉到,他心里的江冽,在慢慢挣脱那层日积月累十七年的壳。
那层名为“弟弟”的壳。
榕江集团上层最近发生了一系列改革,许多老将被换,团队拆分重组,然而动荡再大,在外也没有多少声息,关注榕江的圈外人只能从榕江最近频繁的招聘信息里能隐约察觉到一点风雨气息。
当然榕江的动静瞒不过千夜,最直观的还是江冽晚上过来的时间越来越迟了。
明天就要再去录制天籁之音,沈嘉来给他送晚饭时千恳万求希望他早睡养好精神,可惜她的话没一句有用,千夜没能睡着。
千夜懒洋洋地坐在钢琴前,弹着一首只有大概轮廓的曲子,还没有想好,他也弹得时断时续。
一首歌的创作要比外人想象中更艰难,创作时,它不是完整的,而是许多零零碎碎的灵感摆在一起,然后由创作人慢慢地实验,将一个一个音符串在一起,找出最扣人心弦的一节,摆进五线谱。
有时候,一首歌的曲和编曲要由许多人一起完成。
千夜的曲和编曲都是自己来,制作时间也更长,出道十周年的专辑,他顶着的压力差不多能算是前几年的总和。
他面前摆着新专辑的制作本,上面只有书名号,还没有名字,这也是一张还没面世就先被放进超高压环境里的专辑,他要交出的答案,必须要比之前更无懈可击。
他有的是耐心打磨这张专辑,可也有的是人没耐心等。
门铃照旧响了起来,千夜正在思考下一节怎么写,慢了一会去开门,江冽已经快要站着睡着了,含糊地喊了一声:“哥哥。”
千夜无奈地把他拉进门:“你今天就在这里睡吧。”
第15章
千夜把江冽拎进隔壁房间,还没给他盖上被子,他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他眼底黑得发沉,睡着也没有放松,眉心依旧皱着,看起来有些陌生。
千夜轻轻抚平他的眉毛,关门离开。
窗帘没怎么拉好,露出一线缝隙,泛白的天色挣扎着从那一线里挤进来,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留下一道朦朦胧胧的光影。
天快要亮了。
他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回到琴房,继续思考还没命名的曲子。
创作时,有灵感和没灵感是完全不同的,有灵感时哪怕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脑海也能自顾自编织出三千世界,没有灵感时,那就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千夜微妙地介于这两者之间,用力思考的话也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反正也睡不着,他干脆想着试试看。
这首歌他准备用多种乐器,钢琴和古典吉他为主,配奏的乐器还没决定,现在也不着急。
他整理出大概的思绪,弹了几遍,改动了几个音节,潦草地记在笔记本上。
手机第一个闹钟响起,困意也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千夜懒懒起身,想抓紧时间去睡一会,目光却落到一旁的沙发里。
江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静悄悄睡在了上面。
这只是一张千夜没事用来休息的沙发,没有客厅里摆的那张大,江冽只能蜷缩身体,勉强窝在里面。
……有点像流浪的小狗。
虽然他的气质和穿着跟可怜兮兮的小狗一点也不像。
千夜想起以前学钢琴,他从小就贪玩,到大也没有多少改变,始终对每周的钢琴课避之不及,学得心不甘情不愿,练习也不肯好好练,总是将家里的古典钢琴当成游戏机敲。
江冽再来到他家时极度缺乏安全感,很怕一个人呆着,在家里看不到他就会很恐慌,时时刻刻粘着他,睡觉都要跟哥哥一起睡。
即使千夜练习,将沉稳的钢琴弹得像鬼嚎,江冽也可以缩在琴房阳台的小沙发里入睡,琴声停了,他反而会不安地睁开眼睛。
千夜说不清自己看到他的眼神时到底在想什么,怜悯、同情、心疼,还是愤怒,或者都有。总之有他在,千夜就不那么弹琴了,乱七八糟的无意义乱弹也变成了舒缓的夜曲。
千夜回过神,推了推江冽:“起来,回房间睡。”
江冽慢慢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里再没有一丝惶恐无措,只有疾风骤雨后沉默的夜晚。
但看到千夜时,这双眼睛又活了过来。
“哥哥,”他坐起身,寻求安慰似的把千夜抱进怀里,低哑地说,“让我抱一下好吗?”
千夜觉得他这句询问很没有说服力,不管好不好,他不都抱过来了吗。
千夜想挣开,江冽箍住他,没让他走,祈求地说:“别走,就让我抱一会。”
他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疲惫感,千夜顿了顿,问:“你很累吗?”
“嗯,累。”江冽很坦诚。
“抱我就能让你不累?”
“能。”
“那我就不让你抱了,”千夜还是挣脱开他的手臂,不怀好意地说,“你给我带来这么多麻烦,我不想让你好过怎么办。”
江冽:“……”
他一动,腰从江冽手里滑走,是手指可以丈量出的细。
江冽开始后悔没有带被子或者外套进来。
因为实在很明显,千夜不想看到都不行,哪怕他见历过风浪,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瞬间无比复杂的心情。
知道弟弟对自己有想法和亲眼看到还是有区别的,起码千夜在这一刻更加坚定了拒绝的想法。
江冽试图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控制不住。”
千夜:“……”
这句话似曾相识。
江冽青春期第一次出现某种生理反应时,非常不幸地被来抓他起床的哥哥看了个正着,当时的他局促半天,最后红着脸对千夜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千夜镇定自若地把被子还给他,安抚地说:“没事,不要紧张,这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男孩子都这样。”
当时的他以为江冽是因为弄脏床单不好意思了,才会对他说对不起,现在来看,事实可能跟他想象的没有半点关系,倒是跟他本人有关系。
千夜幽幽地说:“你不说话,我还可以当做没看见。”
江冽:“我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
“以为我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很遗憾,江董进门不到三个小时,就被无情地逐出了家门。
江冽在说出那句话时就做好了被赶出家门的心理准备,现在也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终究还是有点失落。
他站在门前,低头沉默片刻,似有似无地弯了下唇角:“……小气鬼。”
他要怎么告诉他的哥哥,他早已在梦境里更加过分地肖想了他成千上万遍。
彻夜未眠对录制还是有些影响,千夜上台前喝了一杯没加糖的黑咖啡,但还是困。
他强撑起精神,只是和他坐在一起的几个人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状态。
许执忧愁地问:“千夜哥哥,你生病了吗?”
千夜:“没有,就是有点困。”
周隐一向能不和他说话就不和他说话,现在也是,倒是谢锦彦,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吧。”
“还是说,”谢锦彦语气里多了一点隐晦的探究,“你忙得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许执没听懂,周隐听懂了,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心里甚至有一点微妙的痛快。
他讨厌千夜游刃有余的模样,谁给他找点刺,周隐都乐见其成。
千夜懒得看他:“嗯,我们大明星就是这么忙。”
“真的啊?下次能带上我吗,没见过大明星忙,想亲眼看看,见见世面。”
“不好意思,不行,你没达到入门门槛。”
“门槛是什么?”
千夜散漫地回:“比我红。”
谢锦彦:“……”
这么一来二去,许执也总算明白谢锦彦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了,忍不住白他一眼。
谢锦彦舌头顶了顶腮,“啧”了一声。
他喜欢千夜这种唯我独尊的气场,看着就特别来劲。
谢锦彦不喜欢乖的,就喜欢带刺的,但一直挨刺也不行,他越发想拔了千夜那些刺,把他调.教成听话的猫咪。
原本温顺的没意思,还是把老虎驯成猫更有成就感。
前半场的选手资质都只能说是一般,千夜没看到亮眼的表现,困意都没被驱散多少。
到了中场休息时间,他再也撑不住,一动也不想动,直接伏在桌子上睡觉。
许执:“千夜哥哥,你要不要回休息室睡啊?”
千夜摇摇头,许执也不敢强行把他拽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去吃饭了。
沈嘉出来就看到他睡觉的模样,她想了想,折返回休息室拿毛毯,免得千夜着凉。
观众也要出去吃饭和上厕所的,连摄影师和灯光师都走了,场里只剩下几个打杂的员工。
谢锦彦刻意拖拉到最后,看到没什么人了,他环顾一圈,无声走到千夜面前。
导师桌前有遮挡,镜头看不到。
椅背也很宽大。
谢锦彦背对镜头,弯下腰,把手放到了千夜桌子下面。
“你想干什么,”他手还没来得及摸到什么,就被人紧紧捏住了。千夜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谢锦彦,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谢锦彦一点都没有被抓到的慌乱,反而笑起来:“你没睡着啊?”
千夜嫌恶地松开手:“滚。”
“跟我试试怎么样,”谢锦彦移到他耳边,“我绝对能让你欲.仙.欲.死。”
在他面前这么不知死活的也是寥寥无几,千夜和他拉开距离,偏过头正准备说什么,看到自后走来的人,话锋一转:“江冽,他欺负我,你帮我打他。”
谢锦彦眉毛一跳,刚想直起身,江冽已经走到他面前:“你刚刚,对他说了什么?”
状似平常的询问,谢锦彦却是快要流出了冷汗:“……”
观众们吃完饭回来,就看到入口被拦了起来,安保站在两旁,禁止任何人进入。
观众不满又不解:“怎么回事啊?”
安保大概解释:“里面发生了一点突发情况,现在暂时不让人进。”
又过了一会,节目组人员急匆匆出来,飞快地说:“各位观众,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们碰到了一点不可抗力因素,下午的录制取消改期,对此,我们会进行补偿。”
观众们难以置信:“啊——?”
“为什么呀?”
“我们就出去吃了个饭,到底发生了什么?”
节目组人员也很想哭,她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江冽会大驾光临,还把谢锦彦给打得完全出不了镜了。
但这是没办法透露出去的,她也只能模糊过去:“真的不好意思!”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观众也别无他法,只好早早坐上节目组接送观众的大巴。
录制厅里,谢锦彦经纪人还在喋喋不休:“就算您是投资商,也没有无缘无故打人的权利!对于江先生给谢锦彦造成的经济损失和精神伤害,我们一定会通过法律方式找回公平!江先生不要以为自己家大业大就能为所欲为!”
江冽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哦,我等着。”
经纪人更愤怒了:“你这是什么态度?有钱就能看不起别人吗?”
谢锦彦揉着脸:“行了,够了!”
经纪人还想说什么,被谢锦彦直接拉走了:“算了,就这样吧。”
“怎么能算?!”经纪人压低声音,“你知道他有多少钱吗?他随便赔点钱给你,你都能五年不用出来工作!”
谢锦彦嗤了一声:“打不赢的。”
“为什么?”
“我的锅,”谢锦彦深吸了口气,“我想对千夜那什么,没成功。”
经纪人很清楚他什么德行,但听到这句话,还是没忍住叫了一声:“你疯了吧?!”
谢锦彦很不爽:“我就是想搞他,我能怎么办?”
经纪人用见鬼的目光看他:“你收手吧,要是可以,我真想把你再送给江冽打一顿。”
谢锦彦:“……”
突发情况让每个人都始料未及,沈嘉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去拿个毛毯的时间,江冽就出现在现场,还和谢锦彦打了一架。
前台后台都是乱糟糟一片,千夜事不关己地躲在沙发里睡觉,江冽守在他身边,理了理他的发梢。
“我听你的话,帮你打他了,”江冽低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千夜感觉有点痒,偏头躲了躲,含糊地说:“下不为例。”
“嗯,”江冽笑着应,“下不为例。”
第16章
等到千夜睡着,江冽离开休息室,打了几个电话。
没一会,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走进片场,在节目组员工的注视里走到江冽面前:“江董。”
江冽应了一声:“有件事要麻烦你们。”
他一上午都在公司,脑海里想着千夜,机械地处理完几件事务,还是没有忍住,开车找了过来。
他想和千夜一起吃顿饭,盒饭也无所谓,重点是和千夜在一起,公司的布置快要到收尾的阶段,越是这种紧要关头,他越想粘着千夜。
只有在千夜身边,他才能有力量去做任何事。
虽然下午停止录制了,但几位导师都没走,节目组也没有解散,大家都在等江冽和谢锦彦的后续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