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牌位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
李大爷苍老的面部顿时一扭,就跟吃了屎哽到了一样,枯瘦的身子骨颤颤巍巍,干巴巴的手指抠住门缝,快要背过气去。
“老爷子,您没事儿吧?”梁白玉一脸担忧的表情,作势要起来。
李大爷把踩在门框上的脚收回去,摇晃着甩手走人。
院门被砸上去,哐当一声响。
“一大把年纪了,手劲倒是不小,这村子风水好啊,一堆长寿的,真能活。”梁白玉自言自语了句,发现自己左手腕部的膏药贴沾到泥块,脏了,他随意抹掉,接着拌泥。
天边的云在跑,一群肥嘟嘟的麻雀扑腾着小翅膀路过,三三两两的落到院墙上面,胆大的往院里飞。
见人类没有驱赶,便叫上同伴们,一同钻入院西那棵叶子掉没了的树上,你站这儿我站那儿,好不热闹。
院里隐隐响起一句京剧。
词儿听不清,唱腔谈不上有多正宗,高昂低吟,婉约凄楚间的转音却很自然,像哼唱了很多遍。
“喔—喔—喔—”
到中午了,公鸡昂首挺胸,爪子优雅的踩在一堆草杆上面,黑亮的大尾巴高高翘着,雄赳赳的仰天鸣叫。
母鸡飞到堂屋门前,撅着屁股拉了一泡。
要不是梁白玉反应快,那一泡就要掉在他的皮鞋上了。
“两位祖宗饿了是吧,马上。”梁白玉伸了个懒腰,看看地上的泥滩,“又浪费了半天时间。”
他没胃口,不想烧饭,就去厨房掰了两片大白菜叶子出来,揪碎了放进瓷盆里。
梁白玉回村时的行囊很简便,生活上的用品有些是在小店购买,有些则是找村里人谈买卖。
钱这东西啊,甭管是谁兜里的,都香着呢。
像蔬菜米粮,还有这两只鸡,都是他高价从小混混家买的。
鸡一公一母。
公的小年吃,母的大年吃。
梁白玉一碗水端平,不偏爱哪一方,都宠着,他把瓷盆往它们跟前踢了踢:“吃吧。”
两只鸡凑了过去。
梁白玉蹲下来,想摸一模每天下午生蛋的老母鸡,手还没碰到,它就跑了,还拐跑了公鸡。
那两只去墙角扒拉土,找沙子吃。
瓷盆里的菜叶子,它们一点都没碰。
梁白玉愕然了会,啼笑皆非的摇摇头:“早上不还吃得好好的,这就嫌了,怎么变得这么快?”
“行吧。”
他又说了句:“行吧。”
下午梁白玉出了门,他抄小路上山,路上没碰到什么人。
环抱村子的大山有个名儿,叫永安山。
过世的都葬在山里。
有些坟包年代久远,没有后人在每年的清明节清理坟头,慢慢就找不着了。
山里荆棘密布,杂草横生,梁白玉一脚踩断枯树枝,鞋底碾过散落得到处都是的小松果,漫无目的的走动。
没路了,换个方位,再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茂密树丛落在身后,眼前是一片蔚蓝的天,低头望去,田地房屋映入眼帘。
他已经走了出来。
细长针叶扎在衣裤上,戳到了皮肉,梁白玉一根根拔掉,他拔得仔细,一根一根的拔下来。
撇断。
一根都没放过。
拔干净了,梁白玉抖抖衣裤,抬脚迈出树林,他走了一段路,捡起地上不知谁家掉落的几根山芋藤。
随后沿着这个方向走,来到一块地前。
这家人挖了三分之一的地,土都翻在外头,一些碎小藤叶乱糟糟的丢在旁边。
有个土粑里带点红,梁白玉的眼睛一亮,眉间的妖艳褪去不少,涌出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这一激动,唇色就白了。
梁白玉跳到地里,凑近那个土粑,他蹲下来,颤抖着咬住左手腕的膏药贴,用右手扒开土。
一个小山芋露出了身子,头上有一个黑乎乎的虫洞,它发育不良,没被这块地的主人发现。也有可能是发现了,觉得它太小,还有洞,就懒得要,拔出来又随便丢掉,被土盖了起来。
梁白玉单手挖出山芋,吹掉上面的土。
有一串脚步声从路前方传来,梁白玉抬头眯眼,他还没看清来人的相貌,就认出那宽如山河的肩膀。
男人从梁白玉边上的田埂路过,没有停留。
梁白玉蹲在地里,视线落在男人糙长结实的双手上面,又移向他袖口的红袖章,忽地开口:“大叔。”
很普通的称呼,只不过混入了个人特色,尾音入骨的酥,和这个保守淳朴的村子格格不入。
“诶。”梁白玉从地里爬上来,皮鞋上都是泥,他也不在意,潇洒自然的走过去,黑睫下流光闪耀,“你好啊,我叫梁白玉。”
男人沉默。
梁白玉笑吟吟的看着他。
“陈砜。”面前比他高很多的男人这么回答,嗓音不太好听,又哑又浑。
梁白玉近距离看他,发现他的年纪还够不上“叔”字。
当事人却没纠正。
“你会修房子吗?土房。”梁白玉刚才咬过膏药贴,唇齿间有一点药味,不难闻,他的眼型不知遗传了父亲还是母亲,往下看并没有任何压迫感,只有很多虔诚的情。
而当他长时间仰视一个人的时候,会让被他注视的人产生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仿佛在被他全心全意的依赖,依恋。
就像现在。
被他仰视的人抿住干裂唇角,低下头,检查起了挂在身侧的军用水壶。
“不会啊?”梁白玉擦着手上的泥土,眼角眉梢都是让人心软的哀愁,他很轻的叹了一口气,转头离开。
远处田里有村民在犁田,家里孩子兴高采烈的跟在后面,扒拉泥巴找小洞,捉泥鳅。
孩子欢呼的大叫声没飘过来。
走在田埂上的年轻人自成一方天地,像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风里夹着细小雨点,画浸了水,快要烂掉了。
“会。”
后面倏然响起声音,梁白玉纤瘦的身形一顿,他回头时已是满脸不敢置信的笑意,“真的啊!”
陈砜“嗯”了声,他的双眼很有神,左耳的阻隔扣上落了小雨点。
“那你能不能帮我修房子?”
梁白玉的手伸向男人,指尖触到他的迷彩服,手指捏住他精壮的胳膊,慢慢往下,力道并不重,小羽毛似的。
男人眉头打结,要躲。
梁白玉已经撤回手,他垂眼,轻轻吹掉指间的小针叶,眼皮一抬,笑意惑人:“我付你工钱啊。”
第3章
村里人见过梁白玉挖泥,知道他要修房子,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说他的意思是:只要谁给他修,他就给谁睡。
谣言传得沸沸扬扬,Alpha们讥笑,谁会睡一个风尘气重,隔三岔五就喝药的Beta,晦气。
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暗地里关注梁白玉,看谁进他屋。
没想到是山里那位。
梁白玉在村民们的指指点点下带陈砜去他家,他找了个玻璃杯洗洗,拎起墙边地上的红水瓶,拿掉木塞。
有热水从瓶口流出来,把外围的破烂塑料壳烫热,落进玻璃杯里飘起一阵水雾。
梁白玉把水放在陈砜面前的小木桌上,他往板凳上面一坐,慵懒无骨的趴在桌前,歪头看过去。
陈砜走到一面坑坑洼洼的土墙前,伸手摸上裂开的地方,大手按上去,捻了捻,没用多大劲就捻下来一层土灰。
“真要给我修啊?”梁白玉笑问。
男人仰头看上了年头的房梁,侧脸的轮廓周正阳刚,下颚骨到脖颈的线条冷厉,硬气,身上却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温情。
抿唇思考的时候,更是显出些许憨态。
全然没听见话声。
从左肩斜挎至右侧的水壶忽然被一股力道往后扯,他愣了下,低头看见一根瘦直的手指勾着水壶带子,指甲很短很整齐。
水壶袋子是陈旧的,起了毛的绿色,勾住它的手指白如树梢雪。
梁白玉对上他深而静的目光,眉眼弯弯:“什么时候方便呢?”
陈砜道:“明天。”
“噢……”梁白玉拉长了声音,之后他就跟像是断电的机器一样,垂眼站立在原地,屋外的日光跑进来,光影打在他脚边,他不说话,也不动。
过了好几秒,他又笑起来,眼睛很亮,“喝水啊。”手指指桌上冒着雾气的玻璃杯,“喝水。”
陈砜端起玻璃杯,仰头喝进一大口,覆着层汗毛的大喉结一滚。
水很烫。
他全咽了下去,忘了吹。
陈砜在梁白玉家待了多久,走时什么样,这些全落入看热闹的人眼中。
街坊四邻窝在墙角嚼舌头根子,哪怕是在地里忙农活忙的腰酸背痛,也不耽误大家说三道四。
到了晚上还不尽兴,关了门继续嚼。
好像日子过下来,议论哪家八卦是唯一得劲的事。
别人家炸个屁,那都要分析分析吃了什么。
陈砜第二天一大早就过来了,他不是空着手来的,捎了修房的工具,比梁白玉院里的要专业齐全得多,显然是真的会。
梁白玉坐在竹椅上喂鸡。
陈砜蹲在不远处,他把草和水加进黄泥里,不时检查泥巴的韧度,动作老练沉稳,身上依旧穿着昨天的迷彩服,领子跟袖口都搓洗的发旧褪色,但不脏臭。
脚上的黄球鞋很大,两只的边沿都有开口,覆着被胶水多次粘过的痕迹。
梁白玉把最后一把稻子洒到地上,他撑着腿部,双手托腮:“工钱还没谈呢,我不晓得市场价,你定吧,我都可以。”
“不要钱。”陈砜说。
梁白玉眨了下眼,表情惊讶:“那不行,我们非亲非故的,哪能让你做白工啊,没这道理。”他摇头,严肃的重复一遍,“没道理。”
陈砜低头将搅拌好的墙料装进泥桶里,铲子一下接一下的铲动,他的手背鼓着一根根青筋,指骨粗硬。
“一天一百好不好?”梁白玉自顾自的说话,很苦恼的样子,“我以为回村要花很多钱,谁知道没多大开销,存的钱花不完了……”
陈砜突地看向他。
梁白玉的嘴唇红艳微翘:“嗯?”
“那边的墙缺了个口子,需要补起来吗?”陈砜朝院墙一处偏了偏头。
梁白玉看了眼,那缺口不大不小,一条狗是可以来去自如的。他回来后的这些天,狗没见着。
墙要补的话,得起土基做土坯吧。
“不用啦。”他说。
陈砜没再多言,他站起身,一手提起泥桶,一手抓着铲子去堂屋。
背后有拖鞋蹭过地面的声响,懒懒洋洋的,没什么劲。
梁白玉靠着门框,看陈砜用铲子铲起泥土,一层层的往墙缝上填,外面再刷一层黄泥。
Alpha是塔尖上的群体,就连影子都有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味,他们还不熟,气氛却不生硬尴尬,有种很奇妙的安宁感。
梁白玉揉了揉鼻尖:“堂屋要多久才能修好?”
陈砜说不确定。
“你住哪儿啊,我昨天之前没有见过你。”梁白玉拽出西裤里的衬衣下摆,慢悠悠的抚平褶皱。
陈砜刷墙的动作莫名一停,几瞬后才继续。
“山上。”他道。
梁白玉扭了扭纤白脖颈:“做什么的?”
“看林子。”
“噢。”梁白玉就问了这几个简单的问题,没有想要深入的意思。
院里很静,两只鸡都没闹腾。
梁白玉打了个哈欠,转身去了厨房。
回村的这些天下来,梁白玉做了不少饭,还是不太确定煮饭要放多少水,需要试。他把淘好的米放进大锅里,再将手伸进去,手背朝上,另一只手拿着一瓢水,倒一点看一下。
水差不多快淹到手背了才停。
梁白玉正要盖上锅盖,视线扫到灶台上的多处裂痕,眉心拧了起来。
灶台也要修。
他环顾湿气很重的厨房,再冲屋顶看了看,眼皮压了下去。
这个老屋破破烂烂,修起来没完没了。
梁白玉放下锅盖去堂屋,对半蹲着补墙的男人说:“算了,我不修了。”
陈砜转过头看他,眼瞳黑漆漆的,下巴上有一块泥。
梁白玉又说一次:“我不修了。”
“还是修吧。”他转而改口,眉目染笑,不知想到了什么高兴事,很期待。
大中午的,陈砜脱了迷彩外套,只穿灰色汗衫在院里和泥,厨房传出一声响动,他丢下手里的活儿冲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神色一滞。
一条筷子长的鲫鱼在地上乱蹦。
青年手里举着一把生锈卷口的菜刀,厚大的砧板掉在他脚边。
陈砜的喉结轻动。
“刀好钝。”梁白玉捡起砧板,他耷拉着嘴角,愁眉苦脸,“怎么办呀?”
“我来。”陈砜默了会,说。
杀条鱼只是开始,后面是掏内脏,刮鱼鳞,鱼两面划几刀,下油锅,红烧。
再是几个小菜和丝瓜汤,全由陈砜一手操办。
梁白玉始终站边上,偶尔又娇又媚的“哇”一声,发自内心的说上一句:“好厉害。”
陈砜就这么在他的夸赞中搞完了一顿饭。
谁家请人上工做事,都要包饭。
梁白玉呢,别说饭了,碗筷都没洗,倒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他一吃完东西,反应就很慢很慢,要缓一会儿。大概是陈砜看他瘫在椅子上不动,眼神也有些呆滞,以为他犯困,就把桌子收了,锅碗瓢盆都给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