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秋平时很少管这些,只是有空问晏安两句,更多的是晏安自己提起。此时第一次直观看到晏安每次的进步和始终靠前的排名,心里还是有些宽慰和内疚。
“不麻烦,这孩子最让我省心,也给我争气。还有他之前获得的奥赛奖,在咱们展示柜那还有他和校长的合影,等一下您可以去看看。啊,等等,我这里有。”
李钟均递给黎秋一摞照片。他是一个感性的中年男人,热爱教育事业,也热爱他的学生们。这些照片都是班里各种活动和日常生活的合照,以及一些同学们的照片。黎秋总是能在合照里一眼找到晏安,那个孩子曾经因为营养不良,站在同龄人身边还有些瘦小,现在却是最高的那几人之一。他看见运动会上用尽全力奔跑的晏安、坐在桌前认真思索的晏安、获得奥赛国奖后被众人围在一起庆贺,看上去平静而成熟的晏安。
但其实黎秋能看得出来,他心里是很高兴的。
李钟均很喜欢其中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抓拍,他的得意门生很少笑,总是挂着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沉稳,而相机定格了这一刻,在他看来十分宝贵。
黎秋轻轻摩挲着李钟均认为最值得纪念的那张照片,正是晏安获得短跑亚军,转身迎着阳光勾起一抹笑的瞬间:“李老师,其实晏安上高中之后我就很少管他的学业。我这边工作太忙,总是走不开。真的谢谢您今天给我看这些,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提醒,再忙也不能缺席他的成长。”
李钟均摆手,笑道:“您还是在意这个弟弟的,我当老师的能看出来。如果实在分身乏术,就先做您的吧,在学校我们老师会关心孩子们的,更何况这孩子还这么懂事,老师们都很喜欢。啊,下课铃响了,我带您找晏安去,东西先放这儿吧。”
话已说到这份上,黎秋便千珍万重地道了谢,跟着李钟均去了教室。
虽说已经下课,还有不少人留在位置上自习。李钟均看了看表,见天色已晚,叫他们先回家,仍有几个学生过来将李钟均围住问题。
李钟均不好意思地对黎秋笑笑:“抱歉啊黎先生,我得给孩子们讲几个题,就只能麻烦您和晏安自己去寝室打扫了。”
黎秋道:“哪能,我还得谢谢李老师跟我说这么多,真的谢谢您了,他交到你们这样的老师手上,我很放心。”
有人问题,李钟均自然没有多讲,黎秋也识趣,不去打扰,自己站在讲台上扫了一周,很快锁定了目标。
晏安坐在靠窗正数第三排,桌子上放了两摞书,叠得高高的,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难怪黎秋进来的时候没有瞬间找到他的位置。
他还在那坐着,拿着笔不知道在计算些什么。
黎秋本无意打扰晏安学习,但看他那副凝重神色,大有“不解出来不走”的架势,只好走到晏安跟前。
他来之前没跟晏安打招呼,此刻便孩子气地存了点小心思,也没和晏安说话,希望他一抬头被站在跟前的自己吓到。
却没想到沉浸于解题的晏安虽感受到有人站在他身边,也还是看也没看一眼。
黎秋:“……”
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小安啊。”
晏安握笔的手顿了顿。
晏安才做完一套卷子,又挑了几个压轴题做,完全处于心流状态。此刻听见兄长声音,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僵硬地转身抬头看来,和黎秋含笑的深黑眼瞳对视。
黎秋看着晏安那副呆滞模样,只觉得好玩极了,开口道:“我……”
他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晏安跟见鬼似的,手一抖,笔掉到了地上。
黎秋:“……”
晏安:“……”
☆、第 34 章
晏安很快反应过来,飞快俯下身将笔捡起放回笔袋,胡乱收拾了一下书桌,有些尴尬地开口:“哥,你怎么……?”
“我怎么来了?”黎秋面沉如水,“帮我家那个看我跟活见鬼似的的弟弟收拾寝室来了。”
晏安急急解释道:“不是,哥,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确实不怪晏安,黎秋这段时间天天加班,到家的时间没比晏安早多少。只是黎秋没想到,这小兔崽子能有那么惊讶,就好像是没见过黎秋来接他似的。
好吧,黎秋承认,晏安上高中后他确实没来接过他。
想到这里,他那点可怜的内疚感又升起了些许。黎秋于是扬了扬下巴:“好了,我知道。题先别做了,收拾下书包,等下咱们过去把你床位布置了再回家。”
晏安一向听话,闻言将手上做到一半的题放了下来,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东西,朝李钟均打了个招呼便和黎秋一起去办公室拿那两大袋东西了。
两个编织袋塞的鼓鼓囊囊,全是晏安住寝要用的东西。晏安主动扛了一袋,走在前面给黎秋带路:“骑摩托来的吗,路上不好拿吧?”
确实不太好拿,两大袋东西都不轻,扛着也费劲。黎秋懒得说这些,只道:“还好,又不重。”
大概是料到黎秋会这么说,晏安侧身看向黎秋,低低笑了一声:“其实也不用这么急,这周末我自己一天带点东西慢慢运过来也行。难得哥下班这么早,没休息成,还给我扛东西来了——对了,你是请的假吗?”
对上晏安目光,黎秋依旧脸不红心不跳,睁眼胡诌:“没,今天东西少,准时下了。”
晏安继续向前走,穿过一片绿化带,领着他上了宿舍楼。分配的寝室在三楼,黎秋把那袋东西放在地上,弯腰那一下感到前所未有的酸痛。他僵了一下,然后顺着那股气慢慢直起身子。
“怎么了?”晏安刚放好东西,回头见他面色有异,微微蹙眉。
黎秋道:“没事,就是有点惊讶,你这床位还挺干净的。”
“这寝住的班里同学,人都挺好的。应该是中午午休的时候收拾了一下。”晏安解释道。
黎秋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酸劲儿过去,他肩胛骨那块地方就只剩下了痛,牵连着后背一大片皮肉,却惟有那块地方的痛感最为深刻,如跗骨之蛆。
痛楚忽然袭来,他能分出精力来想句话来分散晏安一向敏感的感知力已经实属不易。此刻黎秋就半靠着门,让晏安一个人铺床去了。晏安自然没有怨言,难得两人都在,他急着早点弄完好和黎秋回家。
他本来就是勤快人,心里有了奔头,手上速度也快起来,比他做题还认真。他套完被子,存了点心思,微微侧身看了看黎秋,见黎秋正盯着他看。晏安本来是很冷静的,却莫名有种毛头小子偷窥梦中情人反被发现的紧张,于是怯怯地收回视线。
黎秋把他那呆瓜样尽收眼底,忍着疼在心里“切”了一声。
大概是晏安那难得的怂样拯救了黎秋的神经,他心里哀叹着小屁孩这么傻成这样,一边安慰自己虎兄无犬弟,刚刚肯定是自己眼花。这样一岔,疼痛居然就被冲淡了。
他感到自己缓过来了,长舒了口气,在寝室里边走边活动筋骨。最近工作太拼了,八点起两点睡,连着大半年没休息,他有些吃不消。
黎秋年纪不大,精神上自然是不服老的。然而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之能,也只有一个凡人的躯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他的身体率先向高强度的工作举旗投降。
黎秋不以为然——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年轻得很,只是最近有些吃不消而已。总不可能是他老了吧?
但是,他三年前扛几十斤水泥上楼的时候,并不会累成这样的。
黎秋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帮晏安整理其他的生活用品。一边弄,一边跟他说哪些放在了哪儿。
晏安叠好了被子,黎秋那里也收得差不多了,告诉他马上就可以回家。晏安眯了眯眼,像个愣头青一样从上铺跳了下来,窜到黎秋跟前,把兄长抱住。
黎秋显然是被这熊孩子吓了一跳,抬手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暴栗:“想吓死我啊你。”
晏安难得有这么个时间和黎秋相处,心里乐开了花,又想到之后住读一星期都看不见兄长,一时冲动就跳下来抱住了他,没想那么多。此刻又把人抱在怀里,感受到对方的温度,那点少年心思就忽地柔软细腻起来。在这种状态下被黎秋敲了脑袋,晏安立马“嗷”了一声,放开黎秋,后退半步,耳根一点一点地红了。
黎秋喜欢乖巧的小孩,不代表他喜欢一个脑子不太聪明的呆瓜。他皱着眉看眼前那个明显当机了的晏安,有些头疼——他这个弟弟偶尔犯抽他是知道的,但最近这次数未免多了点。
学习倒是没落下,智商应该没问题。黎秋担忧地看了看晏安那副模样,忽地想明白了什么,揶揄道:“傻成这样,恋爱了吧?喜欢上哪家小姑娘了,改天给哥指指,啊?”
黎秋同志自作聪明的这一席话,彻底吹散了晏安心里那难得的少年怀春心。他脸上那点多余的血色几乎是冻住了,让他有些发冷。晏安看着黎秋的神色,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力——在他印象里,兄长似乎总是这样的,无心的动作足以使他兵荒马乱,而后的言语却又让他溃不成军。
晏安一冷一热间居然激起了冷汗,被晚风一吹带走了他最后的那点热意。他一冷静下来,举止又恢复到那个成熟稳重的自己。当时没有立刻接黎秋的问话,现在再解释又显得刻意。况且他心情不算太好,也懒得和黎秋解释,只抓起外套穿上:“收好了,回家吧。”
晏安来的时候走在黎秋前面半步,还时不时和黎秋说话打趣。回家的路上却沉默地独自走在前面,理也没理黎秋一句。黎秋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晏安当时瞬间垮下来的脸色,心里大概想到了原因。
黎秋双手插兜,有些无奈地跟着生了闷气的晏小呆瓜回家。他有些发愁,心说不太妙,出门没看黄历,踩了晏少爷的雷——小屁孩多半是分手了,正失恋呢。
黎秋自以为然地参透了这一点,再看晏安就带了点同情的意味,也懒得和他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行为计较了。要走到爱骑前时,黎秋瞥见街口一抹红色,叫晏安在原地等他,便跑了过去。
他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根糖葫芦:“好了,吃根糖,别板着个脸了我的小少爷。”
黎秋这是存了安慰失恋小孩的心思,在晏安眼里却是为之前的事道歉。他有些意外地接过糖葫芦,看着黎秋期待的眼神,只好勾了勾唇角。
黎秋这才放下心来,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开玩笑,他就问一句晏安恋爱的事就已经把这祖宗惹成这样了,再安慰他“失恋不是事”,万一踩到老虎尾巴了,倒霉的不是那女孩儿,是他自己!
也幸好黎秋总算聪明了这一回,误打误撞地没有再诛晏安心。他戴上头盔叫晏安坐好,便开着爱骑回了家。
晏安凝望着兄长的背影,确实没能想到他会给自己道歉——黎秋有什么好道歉的呢?他没有义务去了解一个年轻人对兄长另类的喜欢,这样的喜欢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是以黎秋之能无法想到的。黎秋猜不到,更不会往这个方向猜。
晏安有些苦涩地尝了口糖葫芦。
是甜的,又酸又甜。
然而糖衣化开,里面的果实依旧酸涩。最可怕的是他已经开始为一根糖葫芦悲春伤秋,然而心尖却被“兄长买的”这个认知熨帖地平平整整,掀不起半分波浪。
☆、第 35 章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回家路上短暂的对话简直是鸡同鸭讲。黎秋最开始还抛几个话题给他,后来干脆直接闭嘴不说了。他眼看着周围气氛都快凝成冰点,回忆起谢承失恋那时候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模样,生生打了个冷战,硬是没敢说话。晏安自然也没有主动开口,他们一个不敢说,一个不能说,只能顶着莫名的气压走了一路。
直到回了家,那种微妙的气氛还笼罩在两人周围。黎秋坐在沙发上喝了口茶,这一歇下来,大脑和身体就开始提醒他这一天高强度的脑力和体力工作有多么累,一时间他也不想抽空去照顾晏安破碎的心,又拿起茶杯灌了一口:“等下我先去洗个澡。”
晏安看他又要喝,微微蹙眉,走上前来把茶倒了:“这茶放多久了,你昨天泡的吧?”
……黎秋一怔,有些尴尬地道:“放屁,我回来给你拿东西的时候烧的水。”
晏安挑眉,一双幽深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黎秋被看得有些心虚,正准备摆出长兄的威严时,晏安幽幽道:“放屁,昨天我泡的茶,就放在这里,杯子上沾的茶叶都还是那片。”
黎秋:“……”
一时不察,被小屁孩将了军。黎秋坐在沙发上看晏安烧好水,倒进有一半凉白开的杯里递给他,莫名有种贤妻良母的错觉。
“这么晚了还喝茶,难怪你晚上睡不着。”贤妻良母垂下眼睫,温言细语,“喝点温水,冷的刺激肠胃。”
不知怎地,黎秋心头就忽然一悸,难以自抑地想求个归宿来。
黎秋有弟弟、奶奶,谢承谢星宇在他心里也是家人,已经是个完整的家了。然而此刻,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汲汲营营的不过是劳累一天后回到家里,茶几上摆着的不是冰冷茶水,而是一杯温热白开。
由此可见,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崇高的人生愿景。只是这种感受不是从某个女孩身上得来,而是源自晏安,就让黎秋感到有些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