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秋想了想,感受到对方的颤抖,还是轻轻把手放在他背上拍了拍。
晏安缓了一会儿,抱住黎秋的手松了开来。黎秋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明白晏安躲着他是为了什么,一时间觉得又心疼又好笑,带他去医院开了药才回家。
他怕晏安再搞什么小名堂,便让人和自己一起睡了。
晏安这才摸清他兄长心里的那些想法,知道他更喜欢自己像个小孩一样,不必时时刻刻稳重。但他又不想自己在黎秋心里永远都是需要照顾的弟弟,于是也在这两者之间百般纠结。
还没等他寻找出一个平衡点来,生活却强硬地帮他做了选择。
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晏安即将升入高三的那个暑假,黎琳生病了。
自谢星宇去世后,黎琳整个人都没了活气,这次一病便如山倒,来势汹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肺癌,已有扩散的趋势。黎秋几乎是掏出所有积蓄,保守治疗了大半月后,总算有所好转。
黎秋又一次到医院的时候,黎琳在病房里坐着和谢承说话,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见黎秋来了,黎琳把一袋东西丢给他:“走吧。”
黎秋心里隐隐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还是开口问道:“去哪?”
“回家。”黎琳道,“不治了。”
谢承红着眼看了他一眼。
黎秋皱眉,走到她跟前,把黎琳打包好的东西放下:“怎么说不治就不治了?”
黎琳不作声。
黎秋:“您别担心钱的事情,我有。就算没钱,我砸锅卖铁也要把您医好。”
黎琳朝他一瞥:“你有钱?”
黎秋还准备说,黎琳忽然叹了口气。
“有钱也治不好呀。”
黎琳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黎秋,在医院又住了一个月。黎秋兑现了他的承诺,把除了房子之外所有的财产都拿出来给黎琳治病。就算是卖了一些东西,也依旧是入不敷出。又一个疗程的药用完了,黎秋暂时没那么多钱,准备打个商量月底再还的时候,值班的小护士却说已经有人垫上了。
黎秋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程雪、陈辞两人。然而悄悄垫付不告诉他并不是这程雪的风格,陈辞则已经借了他一笔,没有再借的理由。但他半天也想不出第三个人来,索性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专心忙自己的事。
黎琳的病发现的晚,治疗只能延缓扩散速度,却不能治本。黎秋因为工作原因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但要做的检查实在是太多,他总是能碰上那么一两次。
黎秋第二次陪黎琳做支气管镜的时候,亲眼看着那根细长的管子从黎琳的喉管里伸进,而他能做的只是在那之后扶着干呕不断的黎琳,用纸为她擦掉吐出的痰和唾液。黎琳年轻的时候没生过病,这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她很难控制自己让眼泪不要往外渗,几乎是崩溃地抓住黎秋的手:“不治了,不治了,你让我痛痛快快地走啊!”
或许是黎琳眼中的痛苦太深,黎秋那一晚上都没能睡着。他陪在黎琳床边趴了一会儿,听见半夜黎琳小声的啜泣,心里揪成一团。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法说服自己就这样不治了,虽然他也知道现在的治疗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但黎秋仍然安慰自己,万一呢?
第二天谢承带着熬好的粥过来,黎琳反应平淡,吃了一碗,忽然道:“你们是不是很奇怪,当年我和老谢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没联系了?”
黎秋和谢承隐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没吭声。
但那个动作被黎琳发现了,于是她自嘲地笑笑,勾起脸上的皱纹:“看来都知道了。”
“你很小的时候,经常被巷子里的小孩欺负。”黎琳看向谢承,“他们不和没爹没娘的孤儿玩,总是排挤你。老谢知道了很生气,挨家挨户地把他们的家长找了个遍,有的道了歉,有的觉得老谢这么个没权没势的老头没什么好在意的,反而就这件事挖苦了半天。”
谢承微微攥紧了手。
“老谢怕你长大后因为这类事自卑,也不想以后再有人排挤你,索性带你去上了户,对外说你是他远嫁的女儿带回来的种,他替女儿照顾。可他这辈子没结过婚,哪能凭空出现一个女儿?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为了堵住那些碎嘴罢了。”
“但当时齐阳恰好有个政策,独居未婚的老人可以拿到每月的经济补贴,曾经在学校任教后退休的老人还可以免费住在政府修建的养老院‘夕阳红’,享受人身和医疗保险终身。这样的机会有限,我和他从小在一中读,长大又在一中教书,学校就把名额留给了我们。\"
\"你那时候还小,不怎么记事,谢星宇不想让你知道你是他捡的,于是学校调查情况回访的时候,他一直坚持说自己有个漂泊在外的女儿。那个时候户籍管理本来就不严,于是他的机会没了。”
“这种福利力度很大,他却放弃了。我因为这件事和他大吵了一架,他死活不改,我一气之下就告诉他老死不相往来。”黎琳笑了笑,眼里泪光烁烁,“其实换个角度想,当时如果小秋需要,我也会做这样的牺牲。我只是生气他不告诉我这个决定,而当我再去找他的时候,他也只是沉默。”
“我这个人多要面子啊,只要他愿意给我一个台阶下,过来赔两句不是,这事不就揭过去了吗?可是他犟,自己认定对的事绝不迁就。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谢承吸了口气:“奶奶,我都知道。爷爷生病之后我看了他的日记,我……”
黎琳把手放在他头上揉了揉:“我本来该把这些话带进墓里,但这几个月我每次梦里,都是当年这段事。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也知道说这些诛心话不见得好受,但谢星宇是个好爷爷,他这些年的苦,一个人憋了十多年,我也不想没人知道。橙子,你就原谅奶奶这个私心,啊?”
谢承抓紧黎琳的手:“奶奶,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怪您。”
黎琳松了口气,双眸含泪:“带奶奶回去吧,我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不喜欢医院……半夜醒来,总感觉自己躺在他躺过的那张床上,太遭罪了。”
谢承抬头望了望黎秋。
黎秋没有作声。
过了一会儿,黎琳低声道:“我想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牵动了黎秋已经麻痹的神经。他脆弱的胃在这个时候有了反应,几乎快跑着冲了出去,到厕所干呕。然而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掉。
黎秋最后还是把黎琳接了回去。黎琳那副模样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了,那样的神情,比在他身上千刀万剐还难受。
她不再做那些折磨人的项目,只是吃一些医院开的药。自从房子拆迁后,黎琳心里想给黎秋更自由的空间,从来没有在新房住过。现在回到的家并不是以前那个破陋小院,环境虽好,却只让她觉得陌生。
黎秋为了维持生计还得上班,晏安还没到放暑假的时候,平时也要上学。于是大多数时候家里就只有黎琳一个人。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恍然间回首,故人知己全散了个干净,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后辈们逐渐成长,嬉闹着走远,去书写下一个时代的历史。前辈们驻足凝望,却还是跨不过那道罅隙,留不住也回不去。
孤独地来,又孤独地去。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黎秋和晏安不在的时候,黎琳常常打开电视调到自己最喜欢的戏曲频道。她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唱,校庆那年还上去表演过。但其实只有黎琳知道,她最开始喜欢听戏的时候,只是因为某天不经意看见少年谢星宇坐在操场上用收音机听。
而这天电视里正放着昆曲,台上老艺人悠悠然开了嗓,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黎琳轻轻一笑,跟着和了两句。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
黎琳并不知道,后来某天有人问谢星宇为什么忽然喜欢上了听戏,少年急急关掉收音机,露出腼腆的笑,并不作答。
那年谢星宇因为身高优势,作为替补队员在一旁等待上场。他对篮球并不是很感兴趣,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在旁边等着。
有个队员喜欢上了隔壁班的女孩,于是每当她经过的时候都会挤破头炫技。他的球技并不算好,一不注意那颗球就飞了出去,马上要砸到路过的人。
那女孩别着臂章,谢星宇认识她。她叫黎琳,是他们班的纪律委员。黎琳胆子小,眼看球要撞过来了,愣是吓得一动不动。
谢星宇于是一个箭步飞奔过去,凌空接住了那颗球。
他微微出了口气,笑了笑:“啊,同学,有没有被砸到?”
两人离得很近,女孩的裙摆被盛夏的微风带起。黎琳低下头:“没有,谢谢你给我挡了球。”
那天下午,谢星宇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一首昆曲——《桃花扇》。
黎琳闭上眼,听着电视里熟悉的声音,恍然觉得谢星宇就在眼前。他们之前没有隔着漫长难以跨越的岁月,没有病痛和疾苦。她才十七岁,从操场经过的时候险些被一颗球砸中,而从此心头就多了一人。
谢星宇朝她伸出手,迎着光。他还是少年模样,有些木讷,在她眼里却是万分耀眼。
谢星宇说:走吧,和我一起回家。
☆、第 42 章
黎秋从小生活窘迫,一直知道钱有多重要。但他向来心宽,也不将物质生活放在心上,即便少时被迫辍学也没有太大的波澜。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
他一直妄图给黎琳一个幸福的晚年,然而此时此刻,黎秋谢承的钱加在一起,甚至不能为她举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有那么一瞬间,黎秋真的很想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当他想到黎琳最后的愿望、想到晏安还需要有人供他念书,一瞬间连轻生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人生烂成这样,死都不敢死,黎秋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除开那些衣物,黎琳只留下了个信封,里面有一张遗嘱和一些钱,零零散散,一块的纸币也有,算起来近四千。
黎琳把这笔钱给了黎秋和谢承,特意注明等他们各自结婚时候摆酒席用。
黎琳这辈子都想看见黎秋长大成人,有自己的家庭,想抱一抱她的重孙。
然而人生,总是要带着那么点遗憾走的。
前辈们走得遗憾,留下尚且稚嫩的后辈。不管是黎秋还是谢承,都没能见到亲人最后一面。留给他们的仅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仅此而已。
黎秋和谢承商量了两句,还是决定不用黎琳留给他们的钱。两人从不信鬼神之说,这时却怕伤了黎琳的心,于是不敢挪用那笔财产。
所幸学校知道他们的情况,发动教职工募捐了一轮,黎秋他们又借了点钱,勉强解决了葬礼的问题。下葬并不在这几天,买墓的事还可以松口气。
黎琳想要和谢星宇葬在一起,那附近的墓地也要好几万,黎秋暂时出不起。
黎琳被送去火化那天他站在旁边,和她作最后的告别。黎琳的面容已经有些肿胀,不知道为什么,黎秋总觉得那不是她。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想起他少年时候不听话,觉得和黎琳一起出去丢脸,出门没多久便偷偷溜去和朋友玩,留黎琳一个人找了半天,担忧而惶急。
那次他裤子勾到铁钉划了个大洞,回家的时候,黎琳手悬在空中半天还是没落下去,叹了口气,坐下来给黎秋缝裤子。少年黎秋怯怯地靠过去,见她没用秋后算账的意思,抱住黎琳的手臂贴了贴:“奶奶,您真好。”
而黎琳把他推了推:“臭小子,滚一边去,别耽误我做事。”
黎秋笑嘻嘻地迎上去,逗得黎琳放下手上的活和他闹起来。玩了一会儿后,黎秋靠在黎琳身旁:“奶奶,我以后一定会赚很多很多钱,给您买很多坚果和好吃的,住的房子又大又宽敞……”
黎琳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眉眼弯弯:“好呀,那我就等着小梨子给我买大房子住咯。”
然而黎秋最后还是没能实现自己的承诺,他没能让黎琳住进矿阔敞亮的房屋,也没能够买得起那窄窄一方小墓。
黎秋看着黎琳的脸,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外面下着小雨,黎秋不愿再看,转身走了出去。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他缓了一会儿,想找个地方抽根烟吃,忽然有人撑伞帮他挡住了大片风雨。
“哥。”少年的声音低哑,“我带你过去。”
黎秋木然看了他一眼。不知何时,晏安已经高出他许多,显出男人的伟岸身形,看上去成熟而稳重。
晏安的伞微微倾向黎秋,另一只手虚扶他的腰。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意味着晏安已经长大,也意味着在晏安心中自己已经成了需要保护的对象。
黎秋心里百味杂陈。
一切繁杂事务告一段落,黎琳的骨灰暂存在陵园里,择日下葬。黎秋身心俱疲回到家里想睡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给黎琳买的坚果还在客厅放着。一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那天晚上滚落一地的开心果和黎琳过分冰冷的身体。
黎秋轻轻骂了一声,想要去把带来不好记忆的坚果丢掉。可是袋子刚拿起来,他就想到第一次赚钱给黎琳买东西的时候,她脸上幸福的神情。于是黎秋一顿,把那袋坚果又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