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病情?”
“脑震荡。”喻闻若斟酌了一下,“他说自己现在状态不好,心情很糟糕,不能接受采访。”
迟也怒极反笑:“他还卖起惨来了!”
“还有……”喻闻若有些为难。
迟也不耐烦了:“有屁快放,他还说什么了!”
喻闻若只好据实已告。张念文倒打一耙,用十分痛心疾首的姿态,暗示当年师徒决裂,就是因为迟也对他有一些“不正当的骚扰”,并且一直试图依靠“潜|规则”获取资源。最火上浇油的是,张念文那个移民美国十多年的前妻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表演了一番“情深义重”,力破张念文的性向疑云,直斥迟也这都是“无稽之谈”。网上渐渐有了另一种声音,说就是迟也当年破坏了张念文的婚姻。
迟也都听懵了,霍然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猛转了两圈,回过头来,质问喻闻若似的:“我骚扰他?我破坏他的婚姻?!”
喻闻若赶紧去拉他:“我知道我知道……”
“我根本就没见过他那个前妻!我到北京的时候他们俩早都离了!当年那女的给他戴绿帽子的事儿不是他妈的全中国都知道吗!”
喻闻若开解他:“这事儿十多年了,上网的已经换了一批人了。”
“才十多年,当年的那批人是死绝了?!”迟也吼了出来,“就没人说句话吗!”
有是当然有,但也没人听啊。一个谣言起来,大部分人都是从众的。更何况公众只知道迟也十八九岁的时候拍《夜盲》出道,并不知道他是多大开始跟着张念文学艺的。就算有人觉得这里面好像有点儿问题,也禁不住别人问,多讨论了几句,似是而非的,也就跟着跑了。
喻闻若也不劝了,他知道迟也这会儿就是需要发泄。
迟也气得胸膛猛烈起伏,跟空气辩论似的:“那要是我破坏了他的婚姻,这不正说明他碰了我吗?那我也没撒谎呀!还有,我要求潜|规则?那他那几年拿奖的戏都是我拍的,不正说明他潜|规则了我吗?那他到底是碰没碰过我!他敢不敢说啊!他不觉得自己的话说出来自相矛盾吗?!”
“所以我说别看了。”喻闻若把充电线又拽了下来。这些都是意料之内的反应,张念文总不可能真的就认。但迟也现在听不进去,他也只好不痛不痒地劝,“网上不是讲理的地方。”
迟也瞪了他一眼,没跟他辩,只是猛地把自己往床上一扔,震得床垫子都跟着弹了好几下。
喻闻若等了一会儿,看他还是没动静,也爬上床,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迟也僵尸似的弹起来:“我要跟他上节目对质。就明星在线之类的,什么都行,我要上访谈!”
喻闻若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张念文眼下不会答应跟你一起录。”
迟也瞪了他一眼,但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气冲冲地又躺回去了,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这就气死了?”
迟也重重呼出两口气。“气得我胸疼。”
喻闻若劝他:“小心气出乳腺结节。”
迟也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着他:“男的也有乳腺结节吗?”
喻闻若特别笃定地哄他:“人都有乳腺。”
迟也皱着眉头,让他三句两句,居然茬开了话题。关键是他真的胸疼,刚才火得一口气没上来,呼吸一下都觉得疼。喻闻若伸手过来给他揉,手法还挺下|流,揉得迟也抬脚就踹他:“你他妈还是个人吗?!”
喻闻若一闪,躲了过去,又拍拍他的腿:“行了,别气了。一会儿你律师到了,谈谈打官司的事儿吧。”
迟也虽然不用自己的手机,但是他没有完全跟世界隔绝。得亏了他那一手记号码的绝活儿,这两天都是用喻闻若的手机给律师打电话。他派头大极,不方便出门,就把律师约到了家里。喻闻若顺势回避——今天他怎么也得回去上班了。
迟也斜了他一眼:“你还不走?”
喻闻若站起来,抓着迟也的手机走了。“我等杨律师来了再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厨房里已经弥漫出了一股不祥的焦味,喻闻若仍旧气定神闲的,戴上了他的隔热手套,从烤箱里取出表皮焦黑的饼干,看也没看,直接扔垃圾桶了。
他扬着嗓子,往卧室里喊:“我中午让小简给你送午饭回来!”
迟也哼唧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喻闻若把迟也的手机放进兜里,打开自己的手机,看见杨律师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说快到楼下了。他想了想,飞快地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
“暂时不要告诉他那孩子的事情。”
杨律师很快回复:“好的,我会注意。”
喻闻若跟杨律师打了个照面便出发去办公室了,比起正常的上班时间已经晚了近两个钟头。这两天没他在,会都是小杭带着开。他们这个专题组在喻闻若手底下打磨了一年多,早已独当一面。喻闻若一坐进办公室,小杭就跟着进来汇报了。
喻闻若抬头就问:“那孩子还活着吗?”
小杭点点头:“联系到医院了,但是情况不太好。”
喻闻若脸色顿时不那么好看了。
他所说的“那孩子”是迟也的一个粉丝。昨天晚上,在迟也指控张念文这件事爆发到白热化的时候,突然有个账号留下了一封遗书,诅咒所有伤害了迟也的人,自称要变成厉鬼去报复这几天脱粉的和骂过迟也的人。因为措辞实在幼稚,不少人还恶意地嘲讽了这个人。但是到了昨晚十一点,她突然发布了几张血淋淋的照片,一张是割开手腕的样子,另一张是用血在镜子上写“去死吧”的字样,同时留言称“血流得好慢啊”。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有迟也的黑粉留言说:“那你跳楼啊,跳楼快。”
这几张照片很快引起了迟也粉圈内的震动,她们一边转发着接力求助,一边散播着绝望的情绪。到晚上一点多,已经有超过十几个人在网上留下了遗书要去自杀。各地都在出警,而最先割腕的这个女孩子,终于在凌晨两点半被四川地方民警找到。
她真名叫顾曼语,今年才14岁。在那个黑子对她说“那你去跳楼啊”以后的二十分钟,她拉开家里的窗户一跃而下。
喻闻若在早上七点就接到了小可的电话,那时顾曼语仍在医院急救。他们一致的决定是暂时不要告诉迟也。阿芝早上来了一趟,只字未提顾曼语。
小杭这边给的信息有限,喻闻若也没多少心思去听别的事情,汇报了没一会儿,徐穹在他门口敲了敲。
她一点儿没给喻闻若缓冲的余地,直接开口通知他:“我们得把那期访谈删了。”
“为什么?”
“早上接了个电话。”徐穹语焉不详,没说电话里是谁,“现在闹出人命了,性质不一样了。”
喻闻若听明白了,bridge被约谈了。
小杭补充了一句:“而且从今天早上开始,所有关于迟也揭露张念文的相关话题全灰了。”
“一个孩子跳楼了,不去追问家庭和教育的问题,反倒来堵媒体的嘴?”
徐穹不耐烦地回他:“这事儿你别较劲。没用。”
喻闻若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想了一会儿,好像还想着争取一下似的:“还没有闹出人命……”
小杭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喻闻若的话头被打断。他和徐穹都转过脸来盯着小杭。那一瞬间,两个人心头都同时升腾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现在出了。”小杭一脸严肃地把手机屏幕亮给他们看,“顾曼语刚刚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喻闻若长叹出一口气,沉痛地扶住了额头。
才14岁。
他的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小杭等了一会儿,看了看喻闻若,视线最后落到徐穹身上。
“徐总,这事儿focus还跟吗?”
他说的focus是bridge的一个新公众号,全称叫做“bridge focus”,相较于主刊,更加聚焦社会事件和文化领域,但比起一般的新闻媒体又更靠近娱乐圈一些。喻闻若被人诟病把时尚杂志做偏了,他就干脆开了这么条新路线出来,迟也揭露张念文的视频就是从这个账号发的,后续跟进还安排了很多调查,这两天都是小杭在负责。
“跟。”徐穹脸色也不好看,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喻闻若冷静得多,“你今天就去成都,跟医院里这个线人联系,要第一手信息。”
“诶!”小杭立刻跳起来,二话不说往外跑。
徐穹又叫住他:“不要去打扰人家父母!”
小杭人已经跑出去了,远远应了一句:“我知道!”
喻闻若看着她,摊了摊手:“访谈非删不可?”
徐穹点点头:“现在事情失控了,上面要先压一压。”
喻闻若:“可是没有了迟也的自述,等于把舆论场让给张念文自由发挥。”
这个徐穹自然也知道,她沉吟了半刻,就是不说话。
喻闻若跟她商量:“视频删掉,我们保留文字版总结,这样可以吗?”
徐穹抬头看着他。这当然不可以。但不知道为什么,徐穹还是答应了。
“可以。”她声音很平淡,转身从喻闻若办公室出去,“我去谈。”
喻闻若不知道徐穹是怎么跟“上面”谈的,这种事一向是她出面。一来他仍然算是初来乍到,二来他算是个外国人,在这上面实在是说不上话。他所知道的结果是,徐穹顶住了压力,bridge focus在快下班的时候重新发布了迟也访谈的文字版。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还在关心迟也跟张念文到底是怎么回事。14岁小女孩的死激起了所有人的悲愤,无数的家长控诉着自己家孩子“追星追到神经病了”,不断要求“国家管一管”。而迟也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他的沉默而被愤怒的人群指为“不负责任”。
“迟也”的名字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而“张念文”三个字,却悄然无声地从这一场风暴里隐匿了身形。
喻闻若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客厅里没开灯,茶几上摊了很多纸,想来是迟也跟律师见面的时候记下的东西。小简送来的午餐还在吧台上,迟也没动过。
喻闻若心里一动,赶紧跑回卧室去看,发现迟也坐在床边的地上,背靠着床,愣愣地看着落地窗外面。
“迟也……”
喻闻若半跪下来,尽量放低了声音,像是怕吓着他。
迟也“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你怎么不开灯?”
迟也回答他:“你忘了嘱咐小简不要告诉我。”
喻闻若呆在那里,感觉自己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
迟也仍旧看着窗外,语气很平淡:“小可不告诉我,阿芝也瞒着我,连杨律师你都想到了,就忘了小简。”
喻闻若口干舌燥,说不出话。当时他正在跟宋嘉临说封面的事,随口让小简回家来送饭,就忘记了。
“小简说什么了?”
迟也转过头,看着他。
“说了一句,发现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就闭嘴了。我说想借他手机给你打电话,自己上网去看的。”
他对着喻闻若摊开手:“手机还给我吧。”
喻闻若交给他,迟也倾身过去,把手机插在床头的充电座上。
喻闻若想了半天,突然干巴巴道:“这不是你的责任。”
这是实话,跟迟也确实没什么关系。那个在最后时刻留言让顾曼语去跳楼的人责任都更大一点。但那个人已经删除了自己的回复,注销了账号,彻底消失在人海里了。去网上说,“可是这跟迟也有什么关系呢?”,马上就会被愤怒的网民辱骂上百条。所以这也是一句屁话。
迟也轻声道:“张念文肯定在背后推这事儿。”
喻闻若想了一会儿,谨慎地开口:“不好说……”
“一定是他。”他打断了喻闻若,“死了一个小女孩,他高兴坏了。”
这种事情喻闻若不得而知,不是没有可能。但即便张念文不推波助澜,这事儿也是这个走向。这么听起来,更像是迟也一个人在怨毒。
“我没预料到这个。”迟也对他说。
“没人能预料得到。”
“我是说,我没预料到这个。”迟也解释了一句,他试图让喻闻若明白,但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以为我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被侮辱,被践踏,被阻挠。但他以为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这跟她又没关系,她跳楼干什么呢?”迟也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要跳也是该我跳。”
喻闻若伸手抓住他,但迟也用力一挣,把手抽了出来。他的大拇指挫伤,还贴着一层膏药,抽出去的时候特别用力,膏药的边翘了起来。迟也低下头,很慢、很仔细地把那个角又摁了回去。
“对不起。”喻闻若跟他道歉,“我不该瞒着你。”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质问我。”迟也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影响力。”
喻闻若喉间发紧。
迟也凝视着他。他觉得自己早该察觉到一点,几乎所有人都在劝他不要这样冲动,只有喻闻若无条件地支持他。那种无条件早就跨过了理智划定的区间,都不像喻闻若了。现在想想,其实喻闻若比他还冲动。
“我不是怪你。”迟也的声音很轻,“但你是不是……把我当成蕾拉了?”
喻闻若没有办法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