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川。”
“你是……阿姨?”如果不是对老人独特的音调仍有印象,周彦川几乎认不出这是柳清茹的母亲。
十年间她的变化比柳清茹大得多,按年纪也不过六十出头,却苍老到难以分辨旧日样貌。
“哎,”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我……”
“您是来找我的?”
她点了点头,仍不说话。
周彦川看了眼前方的车流,向她示意:“先上车吧,别在这耗着。”不管有什么要说的,园区门口都不是合适的谈话地点。
柳母现在和柳清茹母女同住,周彦川询问过后,把车往那个方向开去。到了目的地,他并没有上去坐坐的打算。老人的神情一阵局促,他陪她在小区花园的石凳上坐下。
路灯开始亮起,归家之人一个个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真正见到周彦川,同行一路,柳母才意识到,如今他们之间的隔阂有多深。周彦川表现得越是客气周到,这种隔阂感也越强烈。
周彦川与柳清茹相识的时候,柳清茹刚从学校毕业。有次她生病晕倒,被素不相识的周彦川背到医院并给予照料,很快便爱上了这个心地单纯善良的青年。但周彦川只是从县城来的打工仔,教育、工作都比不上柳清茹,当年遭到了柳家夫妇的激烈反对。
后来,柳母被说服,也曾真心以为自己的女儿会和对方走到底,把他当成半个儿子而无话不谈。
人算不如天算,再见面时她连一句普通的问候都难以启齿。
“阿姨,您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周彦川的话把她从畏缩的边缘强拽回来,她不得不开口:“彦川,我听清茹说你们又见面了。”
“是,”周彦川没打算隐瞒,也不觉得这事值得在意,“我们碰巧遇见过两次,还见到了您的外孙女,很可爱。”
柳母的脸色一变,双手反复揉搓,似乎再度陷入言语障碍,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然而这回周彦川也不搭腔,安静地等待她的反馈。他无心逼迫这个为难的老人,只是更不想被误解自己还有主动谈及过往的意愿。
“清茹有没有跟你说过……”老人的声音不住打颤,“她已经离婚了?”
“她没有说过,”周彦川一脸平静,完全不为这个消息吃惊,“我是听您外孙女说的。”
“我就知道,我女儿她、她没办法对你开口……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彦川,”她拧起眉,加深了额头上的皱纹,“清茹一直爱着你,她当初……结婚三年才肯要孩子,因为忘不了你,她和我女婿也是因为这样总有矛盾,不断吵架。
“我爱人身体不好,清茹不想让我们担心,去年她爸爸去世后,才决定离婚。”
“阿姨,”周彦川差不多猜到她的想法,“过去的事,现在提没有太大意义。”
“没有意义……”柳母自言自语地重复两遍,摇着头扭开了脸,“彦川,我以为你也深爱清茹,因为以前是你让我们改变了主意,连她爸爸那么顽固的人都说……彦川是个好孩子。”
“我和清茹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过半点虚情假意,”周彦川淡淡地抿了下唇,“分手后我也有过一段很颓废的日子,我没有欺骗过你们。”
“我不是指责你,”她慌张地说,“所以你怨恨清茹抛弃过你是吗?”
“没有,我没有怨恨过她。”这句话,他对陆允初说过,不介意再在柳清茹的母亲面前强调一遍。
“那你……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吗?我听说你们又碰面了以为是有缘分的,”柳母语无伦次地说,“清茹很痛苦,她那么痛苦还要带着孩子、孩子……你是介意玲玲吗?我可以帮你们带着玲玲,你们重新开始——”
“阿姨,不要这样说,孩子是无辜的,”念着对方是长辈,周彦川不计较她的无礼请求,可是连小孩子都要牵扯进来,他心里难免有几分气,“如果我真愿意与清茹复合,怎么可能在乎孩子?我和她之间的问题,只和我们两个有关。”
他的话不仅暗示了自己对柳清茹女儿的态度,也是在委婉地提醒柳母不该代为插手。
“阿姨,”他对着神情木然的老人说,“如果清茹还有想法,我会和她沟通,您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必操心这些,好不好?”
柳母听出他的推脱之意,隔阂没有消除,反而扩大为比陌生人更难跨越的鸿沟。
-
夜幕低垂,周彦川开车往家返。入春的第一场雨悄然降下,伴着料峭的寒意。
和柳清茹分手,就是在一个雨天。
他在当时工作的地方见到柳清茹,以为她来等自己下班,高高兴兴地奔上前去,说好久没去老吕那了,嘴馋了,想和她一起去吃鸭肉面。
柳清茹平静地说:“我打算跟他结婚了。”
“他”指的是谁,俩人都明白。这个消息,不是商量,是告知。
周彦川没有带伞,转身离开时,柳清茹想把自己的伞递给他。
他说:“不用了。”没有回头,踏着地上的水洼,一步一步,向车站的方向走去,T恤完全被打湿,紧贴在后背上。
柳清茹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连合租的公寓都没有再回去过。
后来他一直不喜欢雨天,即使感情淡忘了,也讨厌那种阴湿发霉的气息。
周彦川的车行至距离蓝湾大门百来米远,他停下了。
路灯下雨丝纷飞,独自撑伞的青年立在那里,静静注视脚下,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走下车,靠近陆允初身边,才发现灌木浓密的叶子下面有一只猫,猫身前还有个盛了不少猫粮的碟子,猫咪的脑袋正埋在粮食堆里。
“你在喂猫?”
陆允初听见他的声音,惊异地转过头,瞥见不远处停着的轿车,立刻明白他刚从外面回来。
“不是我喂的,我路过的时候它就在吃了,”陆允初见他没打伞,把自己的往他那边移动,“你车上不是有伞吗?下来也不打。”
“没事,不是很大。”周彦川站得更近,不着痕迹地把伞又推回去一些。
夜晚的小雨,只有光照到的地方才会显出坠落的轨迹。水冲刷过后的地面明亮如镜,倒映着城市的五光十色。
周彦川突然觉得这雨有股温柔的力量,把翻涌的心潮包裹在里面,不被打扰,不被察觉。也难怪文艺青年都喜欢歌咏雨天。
他一点都不文艺,想不出富有意境的诗句,只是漫天的雨线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猫应该是附近的流浪猫,蓝湾小区内和大门外经常能看见几只。它们不缺吃的,小区里的住户爱买猫粮来喂。
这只猫吃干净了盘子里的猫粮,又舔了舔光洁的碟面,伸了个懒腰,估计也知道他俩不是留食物的人,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送过来,便钻进树丛,不见踪影。
“你吃过晚饭了吗?”周彦川问。
“没有,”陆允初说,“今天懒得做,出来找点东西。”
“那有想法吗?”
“本来是没有……”陆允初朝他扫了一眼,“现在我想去你介绍的鸭肉面店。”
绵密细雨落在黑色的伞布上,如同旧日天线故障时电视机发出的噪声。
周彦川的声音穿透雨幕:“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第52章 会委屈现在的我自己
鸭肉面店离文创区较近,正好周彦川没放车,直接载着陆允初过去,把车停在工作室,再步行到店里。
一段时间没见,吕老板依旧认出陆允初是上回周彦川带来的朋友,热情地招呼他。
陆允初有点不好意思,本来说自己也会过来,但这阵子始终没再吃。
今天天气不好,不能坐在外面,但食客也没那么多,他们就在屋内角落找了个位置。
“老吕,你儿子那边怎么样?”周彦川知道他家在剧院隔壁也开了家店,随便问了一句。
“挺好,”老人笑呵呵的,“那边人流量大!”
“我看你这也不错,要是门面再好好整整,能更热闹。”
这间店铺有点破旧,老板搬过来半年一直没有重新装修。
“不折腾了,”他摆摆手,“这把岁数还捣腾什么?我都恨不得把店卖了享清福!”
“你才舍不得卖呢。”
“哎,”老板的视线投向相对安静的陆允初,“上次就想说,小周你的朋友是真俊。”
听了他的话不仅陆允初脸色微红,周彦川的心里也有些打鼓,默默瞟了陆允初一眼。
“行了,我赶快给去弄吃的,”他嘟囔着,“你们年轻人吃饭太晚,不好,毛病得改。”
他们笑着看对方的身影快速闪进柜台橱窗后面。
这次点的基本和上回一样,另外加了份卤鸭翅。
店里不算热闹,耳边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食物的热气默默抵御着无孔不入的寒凉。
也许雨停了,天就该转暖了。
他们还没有动筷子的时候,周彦川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未经保存的号码,但他对这串数字有丁点印象,微微蹙起眉头。
这点印象来自前一天晚上,有个陌生来电他漏接了,查询的时候发现自己数日前拨过这个号码,再一回想是遇见柳清茹女儿那天,小女孩用自己的手机打出去的。
所以那应该是柳清茹打来的,现在也是。
“喂。”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接柳清茹的电话,不过手机听筒传来的是个小孩子的声音:“周叔叔!”
“你是……玲玲吧?”从柳母那边,他已经知道柳清茹女儿的小名。
“是我!”她的活泼程度不亚于前些天在麦当劳的时候,“周叔叔,我听妈妈说了,你们以前认识吗?”
“认识,”周彦川不太确定这通电话是她乱按的,还是出自柳清茹授意,“你妈妈在吗?”
“在,叔叔你等一下。”
一阵杂音过后,手机换到了柳清茹手上。
“彦川,抱歉,我女儿随便按,拨到了你那边。”
“清茹,”周彦川没理会她的解释,“昨天是你给我打过电话吗?”
她沉默下来,不一会小声地嗯道:“彦川,我能不能再与你谈一次?如果你觉得没必要那——”
“可以,”周彦川闭上眼,“我们好好谈一次。”
小餐馆的桌子也小,周彦川和陆允初离得很近,陆允初大致听到他的电话内容,还没决定要不要开口询问,周彦川便主动告诉他:“柳清茹……就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她又找我了,我打算跟她说清楚。”
那次在瓦罐汤店,他无意识地向陆允初吐露了心理活动,但这次是有意与对方通气。
他想,如果日后有合适的时机可以表明心迹,在那之前应该让陆允初相信自己对过去的了断。
不过,今天的陆允初没有出言调侃,只歪了下头,淡淡地笑着说:“快点吃吧。”
-
周彦川与柳清茹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厅,她或许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去找过他,周彦川也没打算告诉她。
十年后的第三次见面,柳清茹的神态与前两次相仿,犹疑、伤感、不知所措。
周彦川相对平静得多,想告诉她的内容早就打好了腹稿,只是他必须确认柳清茹本人的意思。
“彦川,对不起,我对你说过谎。”
他的眉心微拧,十年前的记忆太淡,柳清茹对他说过哪些话、又有哪句违心……他的大脑中出现短暂的混乱。
谈话稍稍中断,他努力回想才勾起那么点印象。
是最后一次见面吗?
柳清茹告诉自己她的选择,决定和另一个男人结婚的时候,周彦川问了两句话:“他对你好吗?”
“好,很好。”
“那你快乐吗?”
“快乐,”她说,“我好像真的爱上他了。”
周彦川当时怀疑过,柳清茹是为了让自己死心,故意这样回答,但相信她的说辞会让自己心里没那么难过。
感情可以培养,如果她一定要通过结婚来报答那个男人,周彦川宁可看到她真正爱上对方,与之恩爱一辈子。
“我对你说我快乐,”多年后的今天,她坐在对面,却始终不太敢看周彦川的眼睛,“其实我没有一天快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柳清茹目光躲闪,双手在桌面上反复握紧又松开。周彦川凝神注视着她,似是了然地舒一口气。
“清茹,”他认真地说,“你不该带着委屈做选择。”
他不忍心说得太直白,带着委屈的付出充其量是自我感动,对另一个满怀真诚的人而言毫不公平。
当年她的丈夫并没有逼迫她结婚,周彦川更卖力地工作,想早日把钱还给对方,可柳清茹自行选择了一条最直接的途径,断送了两人可能拥有的未来。
“你是不是再也无法原谅我了?”她嗫喏着问。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怨过你,”周彦川说,“可如果今天我念着一份旧情选择你,会委屈现在的我自己。”
柳清茹茫然地抬起头,像是没听懂他所说的话。
周彦川相信她的痛苦与悔恨并非伪装,但这些不是自己造成的。
他也有私心,也想自由选择喜欢的生活方式,为什么要把别人的过错揽成自己的责任呢。
“我对你的感情过去了,找不回来了,而且我又遇到了喜欢的人。”尽管他不确定陆允初能否喜欢上他,但如果忽略自己现在的感觉,日后一定会后悔,就像今天的柳清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