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通过两人的谈话才有了比较明确的认知。他这么顺利,完全是沾了刘旺的光。
按照市场价,普通龙套一天的工资是五十到一百不等,有台词的比没台词的多三十块,每天工作八个小时,超时了会价钱,但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块钱一个小时。
他第一天演尸体拿的两百,是在正常基础上翻了一倍。照这么算,哭灵估计也只值两百。孙贵那哪是没抽佣金,那是完完全全的倒贴。
并且拿钱也不是那么简单的,龙套们的工资一般半个月结一次。他拿到的钱,全出自刘旺和孙贵自己的荷包。
宗继想明白以后就给孙贵转了四百回去,不该他得的钱,他一分都不会多拿。
戴鸭舌帽的男人步履急切,伸着脖子打量坐在广场一角的群演们。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找好的人下个楼的功夫能把脚扭了。
“来个会翻跟头的!”
鸭舌帽话音刚落,宗继已出现在他面前,像小学生一样举起手来:“我会!”
说完他把包往地上一放,双手撑向地面翻了个又轻又漂亮的跟头。
鸭舌帽忙不迭笑了,捡起宗继放在地上的包:“行,就你了,快跟我走吧。”
“哎!”宗继拍拍手上的灰,接过包反手背在身后,鸭舌帽一边走一边跟他说话,把情况交代清了。
“三天我给你这个数。”鸭舌帽张开手掌,“超时另算。”
“谢谢哥!”
五百块是实诚价,鸭舌帽虽然抽了佣金,但也在合理范围内。
鸭舌帽自我介绍姓张,张三的张,哪怕他并不叫张三,这么叫他的人多了,时间一久,他也不再说自己真名。
反正他说了,别人也多是叫他张三。
在影视城的生活很难不让人生出穿越时空的错乱感,穿着清朝格格装饰的女生从外卖小哥手里拿过三分糖的奶茶,一身藏青长衫的民国先生蹲在角落抽烟,手机里身材性感的女主播正在“感谢大哥送的火箭”。
快步穿行在其中的宗继无法引起任何人的回望,他紧跟在张三身后,留下一阵带着青草气息的风。
第7章 前路
孙贵收到宗继的转账满头雾水,没领,发了个消息问他是不是转错人了。
【不是,孙哥我都知道了。以后你给别人多少,给我也多少吧。】
孙贵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嗐了一声,真是个倔脾气的小孩。
【给你的你就拿着,不是跟你说了不用跟我那么客气吗?】
孙贵把四百块钱退回去,没一会对面又发了过来,他眉头一挑:“这小孩!”
他犟不过对面,无奈把钱收了,给宗继打电话:“你非得跟我这么生分呐?那以后我有活找你你还接不接了?”
“不是生分。”宗继一边接电话一边看张三,“我不能让孙哥你倒贴啊,有活我肯定要接的。”
他那张嘴根本让人生不起气来,孙贵恨不得用力点点他的脑袋,让他别那么老实。
电话那头有人叫孙贵的名字,他撂下一句“下次可不敢再这样了啊”,然后匆匆挂断。
张三把宗继的话听到耳朵里,不过什么都没问。
冀北影视城东区416号,负责现场统筹的王烁正四处张望:“张三呢?他的人在哪里?”
“翻跟头的小袁把脚扭了,张哥上广场找人去了。”跟张三合作最久的群演起身回答王烁。
王烁焦急地抬起手腕看时间,导演组那边催了两遍了,要是张三再不带人回来,耽搁了拍摄他这个月的绩效奖又要泡汤。
“回来了!”
就在他急不可耐地拿起电话准备打给张三时,有群演喊了一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张三连连道歉,“王统……”
“有什么等会再说。”王烁不耐烦地打断张三的话,喊来一位化妆师指着宗继,“翻跟头的,赶紧带他去做妆造。”
群演的妆比不得正经演员精致,大片的红色油彩抹上脸,仿佛罩了层不透气的面具。好在他底子好,给化妆师省了不少事。
“一般的卸妆水卸不了油彩妆,等会下戏了你再到这来,我们有专门的卸妆油。”
化妆师看着弯腰迁就她的男孩,不禁想起家里那个跟对方一般年纪的弟弟,便多关照了几句。
但也只有这几句,再多的也没有了,他们做现场化妆师的,忙得很难有说话的心情。
“谢谢姐姐。”油彩僵住了脸,宗继不好做表情,半弯的眼睛泄露出他的笑意。飞扬入鬓的眉毛中和了他脸上的青涩感,多了几分英气。
换好短打,穿上薄底靴,对面的镜子反射出他此刻的模样。宗继新奇地看个不停,然后在外面的催促声中小跑出去。
“导演,你就准备找这么一群人来给我配戏?”戏台下方,看着走路毫无戏曲功底的群演,吴俊清气得扔了手上的道具剑。
他拍戏向来认真,为了演好新角色,他特意抽了一个月的时间找老师学武生行当。他不奢望剧组能请个专业的戏班子来给他搭戏,可也不能随随便便找几个龙套来糊弄啊。
到时候摄像机又不是拍他一个人!
吴俊清越想越气,恨不得转身就走。
道具剑的分量不轻,摔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吓了周围的人一跳,制片连忙解释:“吴老师您别着急,他们虽然不是专业的,但演戏班子绝对没问题,您放心,不会影响你拍戏的。”
制片心里有苦说不出,他难道就不想请专业的戏班子吗,要是预算够,别说一个戏班子,他能把冀北叫得上号的角儿都请来让吴俊清挑。
可这不是没钱吗?
制片说得笃定,吴俊清的气稍微顺了点,但还是不放心:“翻跟头也没问题?”
别的动作临时学也就罢了,但要想把跟头翻得漂亮,没点底子可不行。
人不是制片亲自找的,他迟疑了一下:“我让人过来翻给您看看?”
他拎得清轻重,提前看看也好,要是吴俊清不满意,还能尽早换人,不然等开拍了这位发脾气那才耽误事呢。
吴俊清说了个好,制片立马叫人过去传话,没一会张三跟王烁就带着宗继过来了。
“吴老师好。”
宗继站得笔直,身条柔顺如同小白杨,外形上挑不出毛病。吴俊清几个眼睛都尖,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们一眼便看出面前男孩的脸是非常上镜的那种,有朝一日出现在大荧幕也说不定。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没成名之前什么可能都有,现下最要紧的是看他的跟头到底翻得漂不漂亮。
“都散开点。”制片招呼围观的人往后退,给宗继让出片空地,“来吧。”
地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宗继走到空地的一头,助跑两步,接着便是两个漂亮的前桥,最后再空翻落地,双脚跟钉子似的牢牢定在地上,身形不曾有半分晃动。
“好!”
现场响起一片掌声,要不是场合不对,张三真想问问宗继以前是不是练杂技的。
“吴老师,你看可以吗?”
这都不可以那什么可以,吴俊清冲着制片点点头:“上戏台试演吧。”
“干得不错。”张三给宗继比了个大拇指,“我再给你加一百。”
宗继这一手可不仅仅是让吴俊清满意了,连带他张三都在制片面前长了脸,以后再有活兴许第一个就能想到他头上。
张三脸上笑意更甚,等会宗继下戏了他得记着把人微信加上。
戏台上动作指导老师正一个个教着走位,吴俊清也听得认真,不像有些演员那样敷衍让替身上场,亲力亲为。虽然价格高了点,但制片觉得不亏。
导演那边在拍女主的戏份,中午吃饭的时候才有空过来看了一会,对进度十分满意。王烁松了一口气,他这个月的绩效奖暂时安全了。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又试演几遍,下午三点,王烁过来告诉他们准备开拍。
跟宗继的红脸不同,吴俊清是满脸的白,他长相如同名字一般颇为清俊,白面武生的造型非常符合他的气质。
铜锣二胡等乐器铿铿锵锵的声音从戏台左边的音响中发出,吴俊清在最前方唱词,离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宗继一路翻着跟头过去。
全场最累的非他莫属。
宗继下场的时候,内衬已经完全被汗浸透了,幸好脸上的油彩不会脱妆,否则他早就成大花脸了。
大量出汗的后果就是嗓子干得发疼,呼吸滚烫如火。宗继一口气喝干了五百毫升的矿泉水,杵着膝盖不停喘气。
他翻了不知道多少个跟头,手掌通红,仔细看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晚上没别的事了,下班吧,明天拍夜戏,下午四点影视城入口集合,听到了吗?”
宗继的声音淹没在一堆好中,张三等着他们卸完妆把人领出去,路上加了宗继好友,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
“你来冀北多久了?”冀北影视城人口流动量极大,张三没见过宗继实属正常,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宗继来影视城的时间一不定长。
如果长的话,按照他的本事,怎么也不该蹲在广场等活。
“五天。”
果然如此,张三拍拍宗继的肩膀:“加油,好好干!对了,拍过夜戏吗?”
宗继摇头:“夜戏的话大概会拍到什么时候?”
“不一定,反正你明天白天多睡点觉就是了。”
除了张三在冀北有房,其他人都是住城中村,回去的路上刚好结伴。
车上的味道不太好闻,是汗水发酵的味道,坐在窗户边的人把窗户全部打开,傍晚的热风不断涌进。
宗继抓着椅背,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肌肉也泛着酸痛感,尤其是两个肩膀,快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宗继内心却无比安定,因为前方的路是亮的。
“等会撸串去吗?”一起拍戏的龙套向宗继发来邀请,每天下戏后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光,再撸点串喝点小啤酒,那才叫圆满。
“改天吧,我哥在家等我呢。”宗继编了个借口,笑着拒绝对方的邀请。
刚认识一天,还没熟到能勾肩搭背强拉人过去的地步。对方转过头去,态度不复之前的热络。
钥匙插进锁孔,有光先一步洒出来,被宗继当做借口的刘旺弯腰把桃子放到茶几上:“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吃饭了吗?”
“吃过了旺哥。”宗继换上拖鞋,迫不及待地给刘旺分享他的快乐,“我今天自己去广场接活了,三天六百!”
他憋了一天,就是想当面给刘旺一个惊喜。
“真的吗,弟弟你好棒!”刘旺果然被惊到了,“我最初来冀北一天才几十块,你比我强。”
还在村里的时候孙大娘就经常夸宗继比刘旺聪明,比刘旺听话,刘旺似乎也默认了宗继胜过他是很自然的事。
宗继被夸得不好意思,但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止不住。
“我先去洗澡。”
浑身都是汗意,宗继进卧室收拾了换洗衣物。等他洗完澡出来,茶几上除了削好皮的桃子,还有两盒洒满作料香气扑鼻的烧烤。
“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刘旺拧开冰镇可乐,和宗继碰了一下,“祝你早日成为巨星!”
“也祝旺哥早日成为巨星!”宗继很快送上自己的祝福。
“不,你该祝我早日成为金牌经纪人。”刘旺摇摇食指,他自从决定成为群头,就给自己规划了新的发展路线。
“旺哥你不做演员啦?”可乐气泡上冲,宗继打了一个巨大的嗝。
“当群头比当群演挣得多多了,还没那么累。我早就想当群头了,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
刘旺说得自己都要信了,宗继心头有些疑惑,但仍然举起可乐瓶:“那就祝旺哥你早日成为金牌经纪人!”
第8章 夜戏
宗继记着张三让他白天尽量多睡一点的话,吃过午饭又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三点出门,提前二十分钟到了集合地点。
他跟刘旺说了今晚要上夜戏,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你多带一件外套,晚上可能要降温,不要着凉了。”刘旺有上夜戏的经验,“驱蚊花露水也拿上。”
另外还有一盒冰片薄荷糖,犯困时提神醒脑的神器。
零零碎碎的装了一包,宗继看了下其他人,也准备了东西,但都没他多。刘旺那架势,就差把自己也塞包里让宗继带上了。
他只是来拍场夜戏,又不是要出远门。
所以等刘旺出门后,宗继又拿了些他觉得没必要的出来藏到床底下,免得刘旺看到伤心,就当他全都带上了吧。
昨天翻太多跟头的后遗症还没过去,宗继两个肩膀都不太能使得上劲。
“肩膀还行吧?”张三视线落在宗继的肩上。
“没事。”宗继咬牙做了两个绕肩的动作,“再翻多少跟头都没问题。”
少年人还不太会隐藏,宗继身上带着一股药味,不重,但也闻得出来。张三寻思着等会能不能跟剧组商量一下,减少宗继试演的次数。
昨天的戏拍出来的效果特别好,剧组也担心宗继万一状态不对毁了拍摄,因此张三一说,剧组那边就答应了。
“先让他试两遍,没问题就让他下去等开拍。”
“哎,好。”张三代宗继谢过王烁,见到人忍不住劝诫一句:“再拼也要注意身体,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知道了,谢谢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