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愈近,天地间愈发像一幅配色热烈的水彩画。
良昭扶着车辆的方向盘,行驶在空荡的盘山公路上,后排座位上还倚着个心情舒畅的人。
凌玄的脚下踩着只全新的专业山地板,迎着车窗上的灿烂余晖,朝驾驶座上的人轻笑。
“良工破费了。”
“开心了?”良昭透过后视镜看到了邻居脸上的怡悦颜色。
凌玄轻踩长板尾部,把它竖立起来仔细观看,还是忍不住称赞:“看不出来良工还挺懂滑板的,选得好极了。”
良昭脸色平和地打了把方向盘,沉声回应:“我也有十几岁的时候。”
“十几岁?变着法的说我幼稚?”凌玄嗤笑着看向窗外,看到前方空旷的道路忽然拍着座椅要求:“停车停车。”
“又怎么了?”良昭疑惑地刹在路边。
“试试新板子。”不等人回应,青年已经抱着滑板推开了后门。 “开你的车,不用管我。”
盘山公路蜿蜒向前,仿佛总无尽头。
已经很久没做这项运动的凌玄深吸了一口气,戴好挂在颈上的耳机,带着长板跑起几步,啪嗒一声,一跃踩上,极速沿路冲降了下去。
自由逐风的速度很快就在视线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良昭立即启动车子追上去。
透过前挡风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在盘亘公路上速滑驰骋的身影。
凌玄在爽冽的晚风中持续加速,负手深蹲。
每次当他随路转弯时,都会俯趴成一种刁钻的角度,好像下一秒就会连人带板摔下崖端,偏偏他又总能稳稳地站立起来,控制自如。
良昭开车跟随在后,看着前方的修长身影不自觉地拧紧了眉头,那人头上的耳机呼吸灯因为极快的速度几乎闪成了一道激光射线。
第一次见到玩滑板要人开车追的,还能再野点吗?
忽然,凌玄一个微小的失误造成身形晃动。他快速做出反应,蹲身手扶着公路维持了平衡,却看得人心惊肉跳。
道路变得越来越陡峭崎岖,良昭终于忍不住飙高车速追近距离。
“凌玄,别玩了,上车。”
踩着滑板的人稍微缓冲,干净利落地停刹在路边,“怎么了?”
“太危险了。”良昭并不掩盖自己的担心。
“没事儿的,就这个路的坡度和弯道对我来说根本没压力……”
凌玄的话刚说到一半,抬眸瞥到面前人略显严肃的眼神,试探着:“害怕啊? ”
接着他便乖巧地抱起了滑板,清朗笑道:“好~我不玩了。”
良昭看着他娴熟的动作,若有所思道:“你在丘陵都能如履平地,当初却被一条牵狗绳绊倒了?”
最初的套路被拆穿,凌玄半点也不尴尬,笑意不改的答:“怎么,良工没听过有一句话叫‘一眼误终生’吗?”
他忽然凑近,附在良昭颊侧,与其耳鬓厮磨,“我当时连魂儿都被勾没了……能不腿软吗?”
良昭并不受骗,只清冷地哼了一声,递出一瓶矿泉水。
“你不信?”
“给我上车。”
良昭刚转过身,就听到背后的凌玄故意踢了脚滑板,下一秒炫技大神在平地浮夸“扑街”了。
“诶呀~”
良昭冷漠地靠着车门,看摔倒的人继续表演,“你现在对我连套路都懒得用了是吗?完全靠耍赖。”
“没读过金庸小说吗?无敌的最高境界就是根本没有招。高手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凌玄惬意地枕着胳膊,看着天空的云层浮动,随手从草甸上摘了颗狗尾草把玩着。
“而且良工也说过,这些把戏无非是用来给生活调味的小情趣,真正让你抗拒不了的,其实是我。 ”
良昭微微挑了挑眉梢,迈前两步,蹲身下去,在他头顶哼笑:“凌总很有自信。”
凌玄就地一个翻身,把手里的狗尾草轻轻地敲在了良昭高挺的鼻尖,让人一直痒到了心里。
他黑眸皎澈,指着自己的心口轻轻道:“我是忠于自己。”
第26章
非洲实验室里面的检测工作终于进入收尾阶段, 良工在冬季的尾巴极难得地清闲了下来。
等待交接回国的时间里,终日除了更新数据以外,再没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良昭每天都可以花费大把的时间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看书。
相对比之下,住在楼顶的凌玄却要比之前活跃了许多。他有了新滑板后就仿佛是给生命中注入了新的灵魂。
年轻人每天无数次地游走跳跃于楼梯间,用咯噔咯噔的滑轮声血洗着下层人士的耳膜。
伴着头顶经久不息的噪声,良昭把手里的译版书轻轻地翻过一页。他的视线虽然如常落在文字上,心中却被扰得有些烦躁。
那个家伙究竟是怎么做到连续玩滑板五六个小时, 不嫌累也不嫌腻的?
终于,良昭沉叹一口气合上了书册,起身抚平了裤腿边的褶皱, 顺着空荡平整的阶梯,登上了之前很少涉足的屋顶。
似乎早知道会有人前来“投诉”,凌玄的房门留着条窄窄的缝隙。良昭只需稍稍推碰开门板,就能看到一个身影卧躺在地毯边缘。
他的头侧垫着软枕, 慵懒地斜靠着床柜,漫不经心地轻踢小腿,脚边的滑板便顺着力道滑出, 一直撞到墙壁边又反弹过来, 再次被他稳稳地踩回脚下。
“良工可真能沉得住气, 腿都要累断了你才上来找我?”
听到隐约的脚步声,凌玄依旧维持着刚才的放松姿势, 手上捧着ipad,把电子文件轻轻翻过一篇。
“就是怕你把腿作断了才上来找的。”良昭平淡的语气并不带责怪意味,更像是种无可奈何的宠溺:“怎么这么能闹呢?”
凌玄脚下忽然失了力道掌控,滑行出去的长板在某一次撞击墙面后脱离了轨道,没能再回到他的脚下。
“啊……”青年人遗憾地叹了一声, 然后才放下不老实的两条长腿,用一组好看的五官完美阐释出了什么是“委曲求全”。
“知道啦,不吵了。”
良昭居高临下片刻,看着面前人乖巧至极的表情,垂眸耐心解释:“没怪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饿了、或者无聊了,可以直接喊我的。”
凌玄躺在原地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有些惊讶今天的良工怎么会这么好说话。
“想和你一起出去吃晚饭也行?”
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浑身是套路的小子直白如厮地表达诉求,良昭把手插到口袋里,倚着门槛浅笑着点了点头。
“走吧。”
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凌玄吃不腻的永远是中餐。
G城里有名气的华人餐厅不在少数,可在短短三个星期之内就差不多被他吃了个遍。
中餐厅集聚的商业中心离简安宁那里不远。晚饭后,良昭顺便打包了些食物,带着凌玄去慰问近日来似乎一直工作繁忙的简博士。
两人一同绕过医院来到后院,这个向来很少有其他人出入的私人庭院外竟立着许多陌生脸孔。
与两个穿着便衣的男人插肩而过时,良昭认出他们中的一个似乎是附近镇上的警员,心中隐约生出些不好得预感。
穿过人群进门,把随手把带来的餐盒放在了玄关架子上,转身朝着场面主人公沉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坐在沙发里的简安宁皱着眉头,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平常时悠闲獧佻。 “农庄里丢了个孩子,好几天了,怎么也找不到。”
良昭略微蹙额,他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没到过农庄里,居然就出了这样的事。
未等先行询问,一道朗白的目光已经投射过来。
“是哪个孩子不见了?需要我们过去帮忙找找吗?”
凌玄之前那些次去农庄都是和孩子们相处时间最多,他几乎和每一个都有过接触,听到消息自然会更诧异些。
“丢的是Zara。我已经派人在农庄附近找很久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现在这个时间,你们更不用特意赶去了。”
私人农庄距离贫民窟算不得远,天黑以后,那里对于当地居民来说也是极其危险的,更别说还是人不生地不熟的了。
简安宁只是摆摆手,接受了凌玄对孩子的好意,但拒绝了让他帮忙。
“警署怎么说?”良昭回头瞥了眼刚才那个便衣离开的方向,语气沉沉道。
“呵,说尽力呗。”
G城这鬼地方,说得光彩点才是地广人稀,说得再准确点就是乱。单是每年孩子走失或者被拐的事件就数不胜数,农庄又偏僻,警力不足,这种事根本属于无能为力。
简博士轻嗤一声:“总的来讲就是还不如我自己派人找来得快。”
门口的人群闹哄哄的,简安宁烦躁地扯了一把肩上披着的衣服,临走前胡乱指了个手下的安保人员,朝良昭和凌玄开口。
“都这么晚了,你们俩也别浪了啊,再给我惹出什么别的事。想去农庄的话,明天天亮了跟他一起就行了。我那边还堆着一摊子事儿呢,没空陪吃夜宵,你们自己上楼去随便找个屋睡吧。”
简安宁说完就被一波大汉簇拥着离开,堵在门口的人群也随之渐渐散去。
“留在这里可以吗?用不用带你回实验楼? ”良昭偏头看向身边剩下的人。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已经染了几分不佳的情绪。
凌玄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早了,那就先休息吧,明天还要去农庄看看情况。”良昭侧开身体,把凌玄领到楼上,把卧室指给他看。
“左手第一间是客房,前段时间我住过,现在床铺用品都是新的。”
凌玄情绪不高地应着:“嗯,晚安。”
良昭听到一道轻轻的房门关合声才转过身,想去再找简安宁聊聊。绕到小厅沏了一壶白茶,原路回来时却发现了些异样,十分钟前才住进人的卧室里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声音。
站在长廊一端,良昭真切地感受到了从楼梯间某个方向吹来的风,仰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楼上那道半开着的小门。
片刻后,他放下茶壶,迈着轻而稳的步子踩上了通往天台的阶梯。
果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垂着双腿坐在扶栏边最高处。
“怎么不睡?”
夜风轻凉中,良昭动作敏捷地翻过了围杆。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和他这样一起赏景,连并肩坐下的动作都比从前自然许多。
身侧的青年目光笔直地看向远方隐约错落的灯光,淡淡地玩笑着:“都出来这么久了,想家不是正常吗?”
良昭没在意他答了什么,直言询问:“在担心那个孩子?”
在他的印象中,Zara只是个安安静静的白人女孩子,也曾听农庄里的人说,她一直很乖巧懂事。
“嗯。”凌玄如实点头,“在这种地方,少女失踪几天还能找回的概率……我倒也没那么乐观天真。”
顿默了半分钟后,他忽然偏头过来,眉眼和顺,温声解释说:“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以前家里的横祸。其实,我妹妹也这样丢过,几天几夜都没有任何消息。 ”
“我知道。”
这三个字被清楚了解事情始末的良昭脱口而出。
那件事发生在凌玄父母去世后的第三年,他那会儿周岁还不满20,却是妹妹的唯一监护人。
凌千作为top层级的电竞选手,当然属于公众人物,偶尔会有几家无良媒体做揭人伤疤的报道。所以对于良昭如此回应,凌玄并没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刚才的某一个瞬间就好像回到了力不从心的当年。那时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差劲,身为亲哥什么都做不到,却要别人去负重前行、为之失去生命。”
“我甚至……没见过他的样子,没听过他的声音,没有对他的家人当面表达过一个字。”
凌玄说话时,在那张英朗的脸上显露出了很难看到的疲惫和阴郁。而在此之前,无论工作多忙事情多琐碎,他似乎永远精力充沛。
良昭心中清楚,他说的这个人就是仇珩。对于凌玄而言,那是个曾为他妹妹赴汤蹈火过的陌生青年。
“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良昭沉静了片刻,让温柔的风吹荡过两人的肩背,轻缓抚慰道:“别太为了过去的事情而难受,毕竟时间不会回头。”
“是。”凌玄轻轻晃动着两条腾空的腿,缓缓仰目看向天际,轻声感叹:“所以要珍惜眼前。”
在黑暗的幕布中,绛河显得格外清晰,裸眼可见的细碎星光像层薄纱铺盖在头顶的夜空。
凌玄遥望了会儿,轻轻地吸了下鼻子,从他所坐的位置爬了起来,对着良昭眯眼微笑。
“这回我真的要去睡了,良工晚安。”
“晚安。”
目送着凌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后,良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微凉的空气充溢回荡在胸腔内。
夜又深了。
大概是平常的作息太规律,一旦越过了某个时间,他就很难再有睡意。
独自站起身,趴在天台的围栏边吹风眺望,无意俯身时竟然看到简安宁就站在檐下抽烟。
他手指间一点橘色的火光,在黑暗背影的映衬下一晃一晃的,不太浓重的烟草味伴着烟雾升腾弥漫到四周。
因为严密的特殊保护机制,简安宁烈士亲属的身份信息对所有人都是保密的。
当年他和凌千一家并没有正式地见过一面,就连凌玄想以各种间接的方式表达感谢,他也都拒绝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