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颜幼卿对望一眼,万没想到徐文约与杜召棠如此大胆,也如此能耐,竟是将现钱都拿去买了配安多芬,还真叫他们买着了。
“不瞒老先生,眼下确实是这么回事。这配安多芬紧俏得很,堪称价比黄金,且有价无市,申城市面上都绝迹了。徐兄这主意,并未出错……”
徐文约这主意,当然是好主意。这批配安多芬带到南方,保价增值尚在其次,必要的时候,拿出一些打通革命党政府关节,便是份十足忠心的投名状,足可保全家老小平安,说不定还能换取别的机会。可惜主意固然是好主意,遇上北方军阀劫道,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搜出支票银元,不过寻常,搜出两箱子配安多芬,当场就得掉脑袋。火车上没处躲没处藏,一回能侥幸,再来就是吉凶莫测,还要连累家小,不怪他二人决意下车,宁愿冒险穿越山野,改走海路。
“主意再好,也得先把命保住哪!”
见杜老太爷又要伤心,颜幼卿插话:“敢问老先生,徐兄可有提及后续计划?”
“他倒是说了,待赶到即墨蓬莱港,上船前一定给你们打个电报。可从寿丘往即墨,哪里那般轻巧……”
杜老太爷不知徐文约从安、颜二人处得知了横穿仙台山脉的路线。如今山中匪患已除,因南北开战缘故,北新军下辖各部均整顿队伍,往中心城镇集结,未见得还在小地方留守。除非运气太差,这一路之风险,比之困守列车内,确实转圜余地要大得多。
安裕容、颜幼卿明白徐文约为何作此决断,其中内情,却不必向杜家人细说。
安裕容道:“当初徐兄孤身北上,途中亦是惊险万分,终于化险为夷,不但闯出一番事业,且与贵府结成良缘佳偶。一则吉人自有天相,二则徐兄经验老道,老先生且放宽心,好生歇息。我二人必竭尽全力,设法与徐兄联系上,接应他与杜兄平安抵达申城,早日与老先生团聚。”
辞别杜老太爷,杜三少代父亲送客,又期期艾艾说了一堆废话。等到安、颜二人与约翰逊商议一番后,从爱多亚大饭店出来,已然深更半夜。所幸江滨大道上西洋旅舍林立,许多人力车夫为了能多加几角小费,专候夜间生意。
回到家中,其他人早已熟睡。二人毫无睡意,沏了一壶茶,灯下对坐,反复计议。思来想去,音讯不通情形下,想做什么皆无处着手。无论如何,须等到徐文约电报到来,方能随机应变。
计算时日,当初两人带着尚古之,若不算中途耽搁的时间,从寿丘至仙台山下,再横穿山脉至即墨蓬莱港,大约花了五日工夫。徐文约与杜召棠两个大男人,年轻力壮无拖累,只要顺利闯过寿丘到奚邑这一段,进了山区反而更快更安全。最乐观的情形,是三四日便能抵达目的地。而杜老太爷携杜府诸人下火车后,绕道赶至铜山花了一日,江宁换乘又歇了一日,期间还抽空见了亲家黎府中人,加上列车上乘坐的时间,自双方分别,算来已然三日有余。
“咱们先等三天。三天之内,若能收到徐兄电报,则依电报行事。”安裕容下了决定。
“若是三天等不到呢?”颜幼卿问。
“若是三天等不到……”安裕容食指轻敲桌面。彼此心中都明白,徐文约若当真失陷,那是非去营救不可的。
“后日便是中秋,届时陆上交通必定断绝。若是等不到徐兄的电报,阿卿,咱们设法弄两张洋人轮船的船票,直接到蓬莱港去。”安裕容见颜幼卿点头,又道,“等天亮给约翰逊打个电话,请他帮忙打听打听,还有哪家西洋轮船公司跑这条线。”
中秋这一日,学堂放假,店铺歇业。报纸上关于祁保善登基称帝的消息甚嚣尘上,安裕容、颜幼卿暂时抛开外务,专心安排家人过节。许多年不曾这般欢聚一堂,盎格鲁租界威妥玛路七号丙-1号巷道小洋楼内,一派其乐融融。
上午先全家一块儿去了趟茜园。以江南艺专毕业生谢鲲鹏、蓝靖如为首的同声诗画社,在茜园举行中秋佳期吟诗赏画沙龙,郑芳芷与两个孩子皆兴趣浓厚,反倒是安裕容与颜幼卿沦为了陪衬。郑芳芷精于工笔淡彩,论描摹写实,与西洋画颇多契合之处。颜皞熙、颜舜华在诗画方面亦悟性颇佳,一家子与诗画社成员相处融洽,十分尽兴,临别居然定了下一次沙龙之约。
安、颜二人担心之后要北上接应徐文约,诗画社成员年轻热忱,急公好义,郑芳芷能结识他们,万一有个紧急,是非常合适的求助对象。
下午在家,郑芳芷与女佣预备晚餐。安裕容难得空闲,买齐配料,亲自动手,给大伙儿烤西洋饼干。又突发奇想,略加变通,烤了一炉带馅儿的西洋式样月饼。因其新鲜美味,获得众人盛赞。
中途有客人上门,却是从四海大药房借到铺面帮忙的小伙计阿文,备了四色礼品,专程来拜节。各处生意人情,安裕容已在节前打点妥当。这般殷勤致意,亲自登门拜节,阿文算是头一份。这小伙计因善用谐音记录西药名称,得了小玉老板青眼,还为此领了一份赏金。后来玉颜商贸公司要从四海大药房借人,他第一个找经理自荐。四海大药房正是要交好玉氏兄弟时候,自然无有不允。
安裕容听说是他,笑道:“怕是想要换东家。”
阿文借过来后,活儿虽然多,却是自己独当一面,老板钱给得也大方,因此卖力表现,隐隐有投靠之意。
颜幼卿道:“阿文勤快能干,本分踏实,若是赵经理肯放人,咱们留下也好。”
郑芳芷不可能去守铺面,两人若出门,确实需要一个可靠之人帮手。
因时常帮忙跑腿之故,阿文并非初次上门,登堂做客却是头一遭。两位玉老板也拿他当客人,茶点招待,陪坐说话。小伙计开始有些紧张,后来话说得多了,毕竟差不多天天打交道,渐渐放开,向两位老板诉说今日上午一番奇遇。
“您二位不知道,那杜三少爷,挨了老太爷一顿家法,上咱们铺子里时,腿还瘸着呢!他倒是不怕丢人,跟我说老太爷怪他胡乱花钱,限令三日内举家搬出旅店,寻个合适宅子安顿。他道是反正中秋日也没生意,不耽误我正事,非叫我陪着找房子。他可真不见外……”
“大户人家公子,难免任性,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前些时候总去爱多亚问徐先生消息,三少爷虽然脾气有些跳脱,待下人还是和气的……您二位猜怎么着,他运气还真不错,就这半天工夫,还真就碰上了。”
“江滨大道后头房子紧俏得很罢?怎么这般巧?”
“您二位还记得不?咱们铺面前边十字街那头,从前万会长的宅子,自从万会长坏了事,大伙儿都说那宅子风水不好,不吉利。再说房子也大,来这片住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瞧不上,便一直闲在那里,正好叫杜三少爷碰上了。我与他说了里头的底细,他不顾忌那些,直喊着价钱合适,当场便签字画押,定了下来。”
没想到,杜家居然买下了万雪程的宅子。万府出了通奸丑闻,主人又因牵涉刺杀尚古之一案被处决,房子贱卖,也是意料中事。
安裕容问了问细节,阿文无有不说。因双方皆有心,顺势便留了晚饭。家里没有女人孩子不上桌的规矩,满满当当围坐一圈。阿文瞧瞧刚从楼上下来的兄妹俩,又转脸偷觑郑芳芷,如是几个来回,最后将眼神放回到颜幼卿身上。
其他人察觉他异样,遂不做声,等他开口。
阿文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似乎难以启齿。郑芳芷柔声道:“要不要先喝一碗汤,润润嗓子?”
听见她的声音,阿文眼圈一红,哽咽道:“壬子年,仙台山玉壶顶……是不是……我记得你说话声,每日送吃的下来……”
“啊!”郑芳芷指着他,“你……莫非那山洞里……”
阿文推开椅子,冲着颜幼卿倒头便拜:“恩人!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恩人一面……”
第81章 恩怨有前因
直到饭罢,阿文情绪方平复下来,与恩人细说别后经历。在场皆是故人,两个孩子也早已懂事,因而并未回避。
原来阿文大名孔文致,本是乡绅之子。那年与母亲至奚邑舅父家做客,由表兄表弟及家仆陪同出门玩耍,却不料被山匪掳去,度过了暗无天日数月时光。后经颜幼卿救出,回到舅父家中,母亲已因痛苦焦虑重病不起,旋即逝世。孔文致被自己父亲接回家,从此与舅父一门断了往来。孰知不久父亲续弦,十几岁少年人,与继母难以相处,遂独自离家,转头投奔舅父,方从邻里得知,表弟年幼体弱,因绑架落下了终身病根,表兄愤然离家投军,不知去往何方。舅父舅母万念俱灰,舍下家业,携幼子出门求医,归期不定。
举目无亲之下,孔文致索性南下,到了传说中的花花世界申城。好在他上过几年私塾,读写算数皆不在话下,人又机灵肯干,居然也慢慢站住了脚跟。
一番话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安裕容把傅中宵一伙山匪后来下场与他讲了,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两个还是头一回知晓内情,一个挥拳,一个鼓掌,直呼大快人心。孔文致比颜皞熙不过大上三四岁,平素装得老成,这时也不免显出少年心性,拍手附和。三人说起当初吊篮送饭之事,不见阴霾,只觉有趣,无形中距离拉近许多。
孔文致望望安裕容与颜幼卿,道:“几年不见,恩人样貌脾气,变了好多。要不是今日看见少爷、小姐与夫人一同出现,叫我总觉得有些莫名眼熟,又听见夫人说话,当真一点也认不出来,否则哪里至于这么久了也没想起来,简直就是个睁眼瞎。”
安裕容拍着颜幼卿肩膀,笑道:“我这兄弟当初是迫不得已,陷身匪巢。自己还没脱身呐,就惦记着要营救无辜。那时候情形凶险,不机警些不行。他原本就是最仁厚不过的性情,如今时过境迁,自然不必装样子了。”
孔文致并不知安、颜二人当初具体身份,却也明白不便追问。颜幼卿不喜说客气场面话,只道:“可惜还是晚了,叫你家人受许多苦。”
孔文致重又行礼道:“若非恩人相救,哪里还有小人我今日好端端一条命在这里。当日回去,本该即刻禀告长辈,寻找恩人报答一二。只是家里乱作一团,小人自顾不暇,报恩一事,实在无能为力,万不想还有重逢一日。小人没什么大本事,明日便去四海赵经理那里辞工,往后但求跟在恩人身边,鞍前马后,跑个腿,看个门,不敢要恩人的工钱,有一口饭吃饿不死便足够了,如此也算是报答几分救命之恩……”
安裕容哈哈一笑:“哪能真不给你发工钱,就你家小玉老板的脾气,我便是想省下你那几块银元也不敢哪!”
第二日,孔文致果然特意去四海大药房辞了工,与玉颜商贸公司签下长期契约,眼前主要负责看管十字街铺面,库房、柜台一人兼任,郑芳芷负责监管财务。若两位老板出远门,则还需兼职管家、采购、保镖……偶尔得空,他还允诺陪同少爷小姐上下学,充任临时伴读。有同乡与曾经共患难的情谊在,彼此均十分亲近。
这一日傍晚,安裕容、颜幼卿在家招待约翰逊一行。一则叫约翰逊认个门,二则交换各自打听来的最新消息。
中秋日祁保善正式登基,革命党河阳军随即向铜山发起总攻。其余各地接战,不一而足,南北大战于硝烟滚滚中再次拉开帷幕。申城属革命党经济命脉大本营,距离前线也不算遥远,上上下下对战事极为关注,却又因列强租界集中于此而隐隐有置身战火之外姿态。战报如雪片飞来,各家报刊指点江山,喧嚣议论,民众生活倒尚不见显著动荡。
家宴结束,约翰逊与安、颜二人在一楼叙话,郑芳芷则将阿槿领上二楼,说些女人间的琐屑。二人十分投缘,甚至约好下回同去茜园,参加同声书画社的艺术沙龙。约翰逊对此乐见其成。他虽然与几个寓居申城的西洋朋友恢复了交往,但阿槿与那些西洋太太们到底隔阂明显,聚到一处格格不入,彼此尴尬。能与郑芳芷交好,时常往来,比之留在饭店与那杜府三少奶奶斗鸡般相争,可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安裕容便笑:“你放心,杜府诸位马上就要搬离。他们可不比你财大气粗,舍得长期住饭店。等他们搬走,自然眼不见为净。”
约翰逊摇头:“只是阿槿没住过西式饭店,感觉新奇,先住些日子罢了。后面还是要寻一所房子安顿下来。你这边若是方便,也帮我留意留意。”
安裕容问:“不知你中意租还是买?”
“还是先租罢。你们也知道,华夏如今的局势,申城目前虽然安稳,将来却难说……况且我总是要回去的,阿槿也愿意跟我回去。当然,如果战争很快结束,局面恢复稳定,我们并不急着离开,阿槿与我都很喜欢这里。只是徐先生的事,眼下恐怕帮不上什么忙,”约翰逊遗憾叹气,“今日所有轮船公司都取消了往北去的航次,不单客运,连货运都停了。申津特快专列昨日开始无限期停运,杜家老爷子算是运气好,恰恰及时赶上。”
安、颜二人亦料到有此可能,虽感棘手,并不意外。安裕容道:“我们再等一天,若无徐兄电报,便想别的办法。水路不通,陆路绕个道,或许可以。”
约翰逊皱起眉头:“铜山那边正打得激烈,即使绕道,也不一定能突破战线北上,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