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颤颤巍巍跨出一步,小心挪到中间,慢慢蹲坐下去,口里犹不忘叮嘱东张西望的小汉斯。
四当家抄起长桨,道,“每次送一个人过去,带一筏子东西过来。第一趟过去,你留在那边,把话给他们主事之人讲清楚。我送最后一个人过去,再带你一起过来。”
安裕容点头表示明白,道:“小孩子之后,劳烦当家的把洋人老先生先送过去。老人家心软,能帮着说点好话。”
四当家应了,自己也站到木筏上,长桨一撑,脚下随之施力,那木筏倏地直窜至河心。随即他将木浆塞到安裕容手中,脚尖轻点,纵身跃上了对岸。
他气定神闲站在岸上回头看时,只见那姓安的手里托着那支桨,犹自张大嘴一脸怔愣。木筏因无人把控,开始顺着水流打转,汉斯叫起来:“叔叔,伊恩叔叔!”
安裕容恍然回神,手忙脚乱一阵,终于将木筏安然划过来,带着小汉斯上了岸。见四当家黑布下脸皮抽动,分明是在忍笑,低声忿忿道:“当家的好功夫。劳烦当家的下回还想显本事,提前打个招呼好么?”
四当家没说话,板起脸,看向搬运物资过来的一队士兵。那几人放下东西,举手示意并无武器。
若安裕容认得北方新军各派系队伍服饰,便能知道这一小队士兵并非来自张定斋的兖州本地部队,而是属于护送两位总长到此的京师陆军常备军特别警卫队。
四当家冲安裕容扬一扬下巴,自己背着手不动。安裕容走过去,把东西仔细看一遍,是包装完好的饼干罐头之类,另有一箱药物及几盒香烟。
他随手抽出两个箱子,没工具打不开,抬头叫一声:“当家的?”
四当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细窄的匕首,过来在箱子四角划了划,伸脚一踹,哗啦声中,木箱散了架,里边罐装的食物堆在地上。
安裕容做出一副十分有经验的样子,拿起罐子敲一敲,摇几下。又借来四当家的匕首启开一罐,直接摸出块饼干塞嘴里,又摸出一块,递给小汉斯。冲四当家一笑:“黄油味儿的,东西不错。”
如此这般抽查了好几样,负责运送物资的军官有些吃惊,仿佛掩饰般催促道:“快点!大人们都等急了。”
安裕容看够了,道:“劳烦军爷,帮我们把东西搬上筏子罢。”
等木筏装满,四当家站在箱子上,向安裕容道:“自己小心。”长桨一点,飘然横渡,返回对岸。
安裕容牵着小汉斯的手,眼见对岸接应的匪兵将东西搬上驴车往林子里送,才对这边为首之人道:“军爷,我们司令有几句话,托在下带给祁大统帅派来的总长大人和领事馆的洋大人。”
一个时辰后,十名人质全部成功送过河来,而备好的物资也尽数运至小河对岸匪兵手中。中间有几箱货物被临时替换掉,安裕容问负责跟自己对话的官员是何原因,那官员拿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干笑道:“突然发现日期不对,这么热的天,东西变质了可怎么好?”
安裕容学着师爷的样子眯了眯眼:“是么?大人想得可真周到。我替弟兄们谢谢大人。”
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他和对方进行深入细致的交流。这位官员并未自报姓名,许是觉得正式谈判尚未开始,犯不着与匪帮喽罗浪费唇舌。然而人质安危高于一切,首批老幼妇孺能否成功获救,直接影响整个营救行动的成败,安裕容认定此人地位定然不低。那口流利的京腔也暴露了他的身份——多半是祁大统帅手下两位总长之一。
总长身边陪伴着另外几位文武官员,还有领事馆的洋人代表,对安裕容盘问不休。多亏人生经验丰富的科斯塔老先生,与天真直率的艾德丽小姐,代答了大部分问题。在安裕容的引导下,此二位将地理环境之复杂,匪徒巢穴之险要,行事手段之狠辣,整体兵力之强悍,对正式谈判之渴求,如此等等,尽皆充分表达出来。这一通对话下来,总长与洋人代表们神色明显越发凝重。
四当家带过来的最后一位,是穆勒夫人。之前几位人质,皆是这边的士兵将物资搬上木筏后,四当家直接松手放人。这时物资已全部搬完,那军官亲自带着两名手下等在岸边接应。
四当家将穆勒夫人双手扣在身后,冲对方道:“你们都退回去,叫我那位和你们长官谈话的兄弟过来。”
军官脸色有些不悦,见穆勒夫人毫不挣扎,被对方牢牢控制,眼里含着泪水,遥遥望向那洋人孩子,无法可施,只得依言退到城墙脚下,向总长大人汇报。
安裕容回头看见四当家与穆勒夫人,低头向一直牵着自己的小汉斯道:“你和叔叔一起去接妈妈好不好。”
“好。”
于是总长大人及其下属,还有同行而来的领事馆洋人代表们,便见到了令人啧啧称奇的一幕。五位获释的洋人质挨个上前与匪徒代表依依惜别。多愁善感的艾德丽小姐不但为安裕容写下了交给约翰逊等人的证明安全获释的信件,甚至还眼泪汪汪给了他一个深情的拥抱。
远处等着采访首批获释人质的西、夏记者们,一直在留意这边动静。原本被要求匪徒撤离之后才能有所行动,见此情景,哪里按捺得住。携带设备的立刻开始拍照,被气急败坏的总长大人命人前去制止。
安裕容恍惚觉得在记者群中见到了便宜表兄徐文约的身影,却无法确认。又想即便真是徐文约,自己这身着长衫面覆黑巾的奇诡造型,估计对方无论如何也是认不出来的。
安裕容与四当家上了木筏,只见他长桨连撑几下,不过眨眼工夫,便已抵达岸边。走到树林边上,回头看时,穆勒夫人与小汉斯还站在对岸。
安裕容冲二人挥挥手,以萨克森语喊了一声:“再见!”钻进树林,与众匪兵会合。
大部分物资早已用驴车送走,剩下的则人工搬运,连夜赶回师爷与二当家驻地。
没了其他人质,安裕容混在匪兵队伍中,居然没人拿他当外人,直接就在匪兵驻地歇下了。
次日天刚亮,安裕容便被喧闹声吵醒。起来便看见匪兵们正在师爷的指挥下分东西。洋人红十字救助会准备的这批物资,看似不少,千余人哪怕只吃一天都供不上,不过是打个牙祭。好在洋人的食物糖分油脂充足,多肉类罐头,掺在杂粮野菜中,也是不错的改善伙食之法。
师爷和二当家留下大部分,剩下的则由四当家带回玉壶顶。安裕容再次体会到师爷实权之大,不必通过司令,自己直接就能做主分配物资。
尽管不少人挑了担子,回程依然比押送老幼妇孺下山时快了不少。三天后,人和东西都顺利回到玉壶顶上。
当一堆堆黄油饼干、牛肉罐头、全脂奶粉等从麻布袋里倒出来,人群中爆出一阵热烈欢呼,不论人质还是匪兵。
艾德丽小姐的信也在洋人中传阅了一圈,群情振奋。
这一天唯一的不和谐音,是负责做饭的两名村妇将黄油饼干掺在杂粮野菜糊中当晚饭,虽然有效地增加了粘稠度,然而那滋味,不论人质还是匪兵,均皱紧了眉头。安裕容代表众人质试着与掌勺者交涉,被骂得灰溜溜滚了回来,因为直接吃饼干实在是太败家了。
根据约定,五日后,红十字救助会将筹集第二批救援物资送上。而一旦祁大统帅一方拟定的协约草稿与谈判参与人员确定下来,双方将在领事馆洋人代表的见证下,于奚邑城里正式就协约细则进行谈判。
第10章 投我以木桃
由于老幼妇孺顺利释放,而救援物资成功抵达,玉壶顶上人质与匪兵再次进入融洽相处蜜月期,彼此相安,其乐融融。
回到玉壶顶的第二天,匪首傅中宵带着四当家下了山,安裕容心底大松一口气。
联系仍在外围山脚驻守的师爷与二当家,傅司令这一趟下山,应是为最后谈判做准备。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既然此番没有抓上自己同行,那么所谓招揽投诚之事便还有回转余地。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太久,所有被扣留的人质应当都会被转移到山下去。到时候,自己一定得紧紧扒住洋老板不放,随同其他人质一起脱身。
庆幸之余,安裕容也稍微有点儿遗憾:白跟韦伯医生打了招呼,预约给四当家看伤。
万没料到的是,三天后的大清早,安裕容竟然又见到了四当家。
四当家身边意外地跟着三个人:两个小孩和一名女子。三人俱是面色蜡黄,身材瘦削。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大些,七八岁模样,女孩小些,约摸五六岁。两个孩子比一个月吃不饱饭的明弟和小汉斯还要瘦弱得多,似是长期供养不足,导致发育不良,实际年岁很可能比看上去大。那名女子则头发灰白,满面沧桑,乍一眼只觉中年半老,然而两个孩子却唤之曰“娘”,据此推断,真实年龄应当比看起来小得多。安裕容仔细打量之下,察觉不单如此,这女子原本面貌应当还十分美丽。
安裕容出国留洋前,也曾是五陵年少风流公子,深谙美人在骨不在皮之道。细加留神,便看出更多东西来。两个孩子神色戒备,行止拘谨,紧贴在母亲身边。而那女子虽同样小心警惕,气质举动却仍透出一股端方仪态,绝非匪兵驻地缝衣煮饭的村妇可比。
四当家带着这三人,径直往后院走。除去两个小孩唤了一声“娘”,被那女子温言安抚几句,期间再没有说话。
此时已是三伏天气,纵然深山不比外间酷暑,亦十分炎热。加之救援物资抵达,人质释放已成定局,众匪兵遂不再紧迫看守,纷纷步出内室,于林间凉爽之地逗留,或歇息,或操练。
司令师爷均不在,四当家便是玉壶顶最高首领。他带人进来,制止了手下跟随,故而后院相当清静,一个闲杂人等也无。
安裕容见此,叫上韦伯医生便跟过去。
那四人进了先前安排给艾德丽小姐等人的房间,好一阵没出来。
安裕容一面好奇,一面也是当真怀着好意,才趁没有旁人在,叫韦伯医生来看伤。停下脚步,隔着几米远喊道:“当家的?四当家?”
门“吱呀”一声打开,四当家站在门口,问:“何事?”
安裕容发觉对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疏冷之意,猜测多半因为另外那三人的缘故。不敢往门内窥探,只诚恳道:“韦伯医生愿意给当家的看看伤处,当家的若不介意……”
大概没想到安裕容是为这个找上来,四当家微不可察地愣了愣,随即神色松动,将门带上,走过来在石阶上坐下:“外头光线好,就在这看罢。”说着,非常干脆地脱了上衣,露出精瘦的上半身,右边上臂缠着白布。
韦伯医生伸手将白布解开,很快露出一道红肿的创伤,不长,裂口却颇深。虽无明显出血,但有黄白的脓水从棕褐色的药膏底下缓缓渗出。
韦伯医生观察片刻,道:“应该是子弹擦伤。从深度看,若是当时能够缝合,愈合会快很多。”
安裕容问:“眼下没有条件缝合,怎么办比较好?”
韦伯医生沉吟:“天气炎热,这位首领大概始终未能好好休息,伤口曾经反复发炎,拖延至今也没能痊愈。”说到这,想起什么,伸手覆在四当家额头上。
四当家一直任由他动作,这时身子一僵,欲要动弹,强行忍住。
安裕容注意到了,低声道:“医生是要看看发烧没有。你自己感觉如何?”
四当家尚未答话,韦伯医生已经放下手,道:“大约有些低烧,只怕是持续很长时间了。如果不加改善,可能会很危险。你问问他,是不是觉得头晕乏力,有多少天了?”
安裕容便问:“医生说你持续低烧很久了,是不是觉得头晕乏力?多少天了?”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也覆在对方额头上,浑然不觉逾越。
四当家身子又是一僵,过得片刻,方道:“还好,并未感觉有何不适。”
安裕容想起从送信到护送人质下山,然后押送物资上山,算起来前后二十余日,奔波劳碌最为辛苦的,除了眼前这位,再没有他人。期间伤口反复,持续低烧,表面几乎丝毫不显,足见此人极其善于忍耐。
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未加思索,顺口问道:“你多大了?”
四当家没想到会有此一问,似是不知如何拒绝,最终应道:“十八。”
安裕容暗中点头,原来是十八岁。这位四当家看身形,类似十五六,看行事,分明老江湖。裸露的上半身还有许多陈年旧疤,怕是小小年纪便在外闯荡,把伤痛当作家常便饭。向韦伯医生道:“我记得红十字救助会送来的药品里,有一盒配安多芬。”
送上玉壶顶的粮食全部由匪兵把控,而西药则都交到了韦伯医生的手里。
韦伯医生有些犹豫:“伊恩,你既然认识配安多芬,自然知道它的珍贵。红十字救助会只在药品中放了一小盒,是留给我们预防紧急情形的。况且配安多芬刚投入使用不久,虽然效果极好,性状却并不稳定……”
安裕容在回国前,恰好听人吹嘘过此种神奇新药的效果,当下道:“萨克森的最新产品不是已经可以将副作用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了么?我看红十字救助会送来的,正是萨克森生产的最新产品。”
见韦伯医生仍然不肯松口,安裕容又道:“尽管可以预见,我们很快便能脱困,然而您也知道,这位少年首领,是唯一真正对我等抱有善意,并值得信任的对象。有他在,当能保证后面发生的一切如我们所期待的那般顺利。我想您只需要分出一小部分剂量即可,剩下的仍然足以用来预防紧急情形——”安裕容笑笑,“如果事情能像此次释放老幼妇孺一般顺利,我个人并不认为还会发生什么危险的紧急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