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医生权衡一番,被安裕容说服了:“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尝试。还有请你告诉他,短暂的不良反应是无法避免的。”
安裕容向四当家道:“韦伯医生说,当家的这伤若能当时缝合,方为上策。如今已无他法,不过西洋人新出了一种药物,虽然有些短暂的不良反应,然而对于外伤感染发热症状颇有奇效。恰好咱们带上山的东西里头有一点,医生问当家的可愿试上一试?”
四当家一时没答话,过了片刻,才问:“若是用了洋人的药,几时能好?”
韦伯医生听了安裕容的转译,答道:“身体适应的话,一天内就能见效。持续用药三天,应当能彻底消炎退热。只是要小心,伤情不能再反复了。”
听说一天就能见效,四当家十分干脆:“好。有劳大夫。”
韦伯医生去住处取药,安裕容稍加思量,挨着四当家坐到石阶上:“当家的适才也瞧见了,这西洋人的新药十分稀有,韦伯医生感念当家的仁义,才愿意拿出来使用,也有把后续事宜拜托给当家的之意。”
四当家点头:“我尽力。”
安裕容看他比平时更好说话,忍不住又道:“韦伯医生叮嘱,伤情千万不能再有反复。当家的年少有为,本领高强,自己的身体却还须自己看顾,该休养便得休养,不可勉强。”
四当家不置可否。见韦伯医生回转,递过来一个小玻璃瓶,伸手接住。
等听明白服用注意事项,起身整理好衣裳,冲韦伯医生行了个拱手礼:“多谢二位。”重新回到屋里,把门直接关上了。
当科斯塔先生的小助理留在中殿那扇残缺的木板门背面的刻痕又增加五道的时候,第二批救援物资如约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正式谈判即将启动的消息。一时间,不论人质还是匪兵,无不喜气洋洋,恍如过节。
而四当家右上臂的伤,据安裕容观察,已然彻底痊愈。
在这五天里,被四当家安置在后院的女人孩子极其低调,如非必要,根本不出门,连吃食都是四当家亲自送进去的。因伙食得到改善,两个小孩倒是恢复得很快。尽管依旧瘦得可怜,脸上多少有了些血色。与此同时,留守玉壶顶的匪兵们,包括负责后勤的两名村妇,都在陆陆续续归拢收拾东西。安裕容推测,应当是在准备全体转移。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越想越觉得野心勃勃的傅中宵司令与他的师爷不简单。趁此南北对峙之时,劫持西人人质胁迫当权者,欲图割据一方占地为王。乍看仿佛痴心妄想,然而事实偏偏证明,他们抓住了难得的良机。回溯过往,前朝未亡,皇帝在位,如此图谋等同造反。而彼时洋人初来乍到,正耀武扬威,哪里寻得这许多良民当人质?展望今后,不论南北哪一方获取优势,抑或是双方势均力敌,和谈共治,华夏必将进入相对稳定时期,山匪之流连容身之地都未必能有,何况封疆裂土独霸一方?无异于痴人说梦罢了。
如此想来,倘若傅中宵这一票当真干成了,仙台山下奚邑城势必成为未来主要根据地。而玉壶顶这等未发迹时托身之处,过于险要荒僻,除了用作囚禁人质的牢狱,或是以防万一,留作将来退路,作为陷入绝境时的藏匿之所,用处已然不大了。
那匪首傅中宵纵然厉害,在安裕容看来,却未必有如此深远的城府谋算,只怕多半还是师爷的主意。安裕容又想起匪徒们手里的枪支,比之兖州本地最高军事长官张定斋麾下,甚至跟随在总长大人身边的官兵队伍,丝毫不见逊色。这一点明显与粮饷服饰不相匹配。要说偌大野心背后没有其他势力插手,便是如安裕容这般对时局所知浅薄者,也是不敢相信的。
琢磨归琢磨,安裕容倒也没有太过担忧。局面越复杂,双方谈判成功,人质安全获救的可能性反而越大。问题在于,山匪想要变诸侯,他这个人质之一,可不想糊里糊涂,投身入了匪帮。
第二批救援物资送上玉壶顶当晚,深夜熟睡时分,安裕容被人拍醒。刚要出声,嘴上被一只手捂住。他乖觉地坐起来,微微点头,表示服从,对方的手也顺势松开。一个朦胧黑影往门外走去。安裕容认出是四当家,无声跟上。
因谈判在即,人质根本没有闹事的必要,看守匪兵放心地在走廊下睡着了。安裕容不知四当家有何机密找自己商量,好奇里夹着几分兴奋,小心翼翼迈开步子,没有惊动任何人,一直跟到后院安置女人孩子的房间里。
昏黄的烛光中,三人姿势端正,坐在铺着草席的木板床上。见两人进来,皆起身站立。那女子双手交叠,躬身行礼,是一副十分恭敬的迎客姿态。
安裕容默然回了个拱手礼。
四当家回身将门关好,面向他。
“安……”似是一时不知如何称呼,顿了顿,才道:“安先生。”
安裕容心头发痒,只想知道对方有何意图,却忍住了没有开口,静静看着他。
四当家抿抿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安先生,颜四有一事相求。”
安裕容心里各种念头打转,面上不动声色:“当家的请说。”
四当家停了一会儿,大约在斟酌措辞。又看了站着的母子三人一眼,终于道:“他们……是我故人,因种种缘由,滞留此处。近日得司令与师爷首肯,他三人可随我下山离去。然而……我今夜便须下山,陪同司令与师爷办事,实在不甚方便。不知可否拜托先生,容许他们暂且跟随先生及诸位洋大人。各位下山之日,他三人随同一道下山。事毕之后,我自会寻机将他们接走。先生援手之恩,颜四必有重报。”
四当家说完,定定望着安裕容,眼中充满企盼之色。
安裕容听罢,略作沉吟,问:“若只是随同我等一道下山,有何不可?当家的自可交代下属关照故人,哪里有用得着安某之处?”
四当家听他这么说,便明白对方听不到诚心诚意的实话,定然不肯松口。忽然单膝跪地,沉声道:“颜四冒昧,恳求先生将他三人当作夏人人质一般对待,容许他们随同诸位同行下山。进入奚邑城后,与其他夏人人质一处安置。之后我自会设法与先生会面,将他们带走。”
安裕容这下搞清楚了,四当家竟是想将这三人混在夏人人质中,不但要一并弄下山去,还要和人质一块儿,弄到奚邑城里。伸手将人扶起来:“当家的万不可如此多礼!”心中疑惑,嘴里问道,“不是说已经得了司令与师爷首肯,又何必费此周折?”
四当家为难片刻,才道:“话虽如此,只是他孤儿寡母,我无暇分身,难免照应不周,生出意外……若能跟随先生等人下山进城,与其他人质一并得以安置,乃是最为妥善之法。”
听这意思,竟是怕司令与师爷反悔,或是背地里下黑手,也不知是结了什么恩怨。原来这匪帮上下,他连一个真正信得过的人都没有,迫不得已找到自己头上。
想到这,不知为何,安裕容心里居然隐约带出几分舒坦。
“同行下山,自然无碍。只是进城之后,要与夏人人质一并安置,这……”
“只要先生肯从中斡旋,颜四感恩不尽!”
“玉壶顶上这些人还好说,毕竟都熟得很,又信得过你。但是留在半山腰的那些夏人……”
“安先生,你我都知道,洋人认了的事,哪里怕夏人不认?只要安先生肯帮忙说服洋人,会有哪个夏人敢多事?”大约太过急切,四当家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话锋一转,“安先生大约不知道,司令与师爷曾经吩咐,只要第二批救援物资抵达,着我当日下山,下山时务必携安兄弟同行。”
嗯?!安裕容不由得一愣。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四当家已经继续道:“安先生既无心援手,颜四不敢强求。如此便请先生即刻随我下山,听候司令与师爷差遣罢。”
咦?!安裕容惊诧之余,总算反应过来:“且慢。当家的意思,我若不肯答应你,想办法让你这三位故人与人质一起安排,便须今日下山,听候司令与师爷差遣?”
“是。”四当家看着安裕容,下巴微扬,“此事并无阁下置喙余地,我颜四要带个人下山,易如反掌。当然,若阁下心中实则早欲投效司令与师爷,便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
安裕容一时默然。四当家意料之外地去而复返,显然是为了安顿眼前三人。而司令与师爷也早有命令,只待第二批救援物资上山,便叫他把自己这个投诚翻译顺便捎过去。
先前还以为能侥幸逃脱,却原来不是。安裕容并不认为四当家会说假话,却也不排除他谋划已久,借了什么理由让傅中宵同意自己暂时留在玉壶顶,只等今日以形势相胁,达成目的。只不过,话说回来,对方倒是很清楚自己不愿被裹挟的心思。
互惠互利,有何不可。遂道:“我若答应了你,当家的岂不是要违抗司令与师爷命令?”
这句话当即叫四当家安了心,神情态度却更为急切,立刻道:“谈不上违抗。洋人们不肯放你,我亦无法可施,司令和师爷想必能够体谅。”
哦?安裕容看他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心说可一点儿也不像“无法可施”。
只听对方接着道:“若无变故,半月之内,张定斋将率部撤回泺安。届时奚邑城里便只剩下丘百战的警备队留守,另有两位总长从京师带出来的卫队,领事馆洋人代表身边的洋护卫。待张定斋的人完全撤走,司令与师爷预备携精锐先行进城,眼下正在整合队伍,我须尽快赶去与之会合。我会把曹耀宗带走,张串儿与刘大等人留在玉壶顶上。一旦他们得到准信,便将人质全部带至山脚。等到协议签订,举行过任职仪式,才会把人质送进城,交由对方安置。人质安全释放后,丘百战再与司令交接奚邑城内外防务……”
四当家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最后概括道:“司令与师爷进城之后,举动尽皆暴露人前。他们自有所图,必不会轻举妄动。只要你始终和洋人待在一处,便不能拿你如何。”
听到这,安裕容明白了,四当家为了这一刻,大约谋划许久,堪称孤注一掷。心底不由愈发好奇此三人与他究竟有何关系。
轻叹道:“当家的聪明果决,安某佩服。便如你所言,我尽力维护你的故人,司令与师爷处,也请你多多担待。只是当家的既早知我不愿被胁迫,何不起始便直言……”
四当家稍有迟疑,才略微生硬道:“抱歉,是我冒失。我以为……不必提及。先生大恩大德,颜四日后必有所报。”
安裕容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简直好似辜负了对方一般。尴尬一会儿,才没话找话:“当家的留下张串儿与刘大两位,下山时必然方便许多。”
四当家点点头:“他二人当不至为难你们。”
说罢,示意那名女子带着孩子正式向安裕容行礼道谢,却没让他们自报家门。又从怀里掏出一兜银元,与那本洋文书一起递过来:“先生的行李财物,已无法归还,惟余此书尚在。微薄行资,以备不时之需,请先生妥善收好。”
安裕容没拒绝,都接了过来。
四当家行事利落,简单交代那母子三人几句,将安裕容悄悄送回中殿大通铺,转身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阿堵的话:
故事中类似阿司匹林、青霉素(盘尼西林)之类的药物问世时间稍有提前。事实上,因为故事背景进行了压缩,很多东西的现世时间比之史实都稍有提前,比如豪华专列。或者可以这么理解,大约相差10-30年间的事物,可能同时出现在故事里。情节所需,经不得推敲,大家看个乐呵就好。
第11章 报之以琼瑶
安裕容手心里藏着几块黄油饼干,伸到小男孩面前,张开手指让他看一眼,旋即合上。小声道:“我是你哥哥的朋友,这是送给你和妹妹的礼物。别人都没有,你放在口袋里偷偷带回去,晚上再吃,明白吗?”
小男孩看着他,眨巴几下眼睛,最后点了点头,一只手扯开裤子侧面口袋。
安裕容觉得有点好笑,面上当然不露出来,将几块饼干塞进去,再次叮嘱:“进屋再拿出来,不要让别人看见。要分给妹妹一半,不许自己独吞,知道吗?”
“知道。”小男孩细细应了一声。
安裕容心说真不容易,小少爷终于肯开口了,不枉自己费心备下如此宝贵的贿赂物资。逗弄道:“你哥哥叫颜四,你是不是叫颜五?”
“不是哥哥,是小叔。我也不叫颜五。”小男孩回头看看,见母亲正推开门出来,捂住裤袋口,吧嗒吧嗒一溜烟跑进了屋。
原来是小叔。安裕容若有所思。见那女子冲自己点头示意,牵起孩子的手退回屋内,就要关门,赶忙道:“大嫂稍待,安某有话相询。”
女子听闻此言,站出一步,让孩子留在屋内,敛容道:“先生请讲。”
留守玉壶顶的匪兵得了四当家命令,无事不往后院来。安裕容瞅准空档,特地上门找人套话。
“在下须向诸位洋人说明大嫂及两个孩子身世,便于此后行动。四当家临行并未言及,还望大嫂有所透露。”
女子略加沉吟,开口道:“理当如此,有劳先生费心了。说来惭愧,先夫曾不得已效力于傅司令麾下,我等居于此间,名为眷属,实同人质。先夫过世后,我一介弱质女流,虽有心脱离,奈何无能为力。先夫在世时,与四当家结下深厚情谊,我母子托赖其悉心关照,苟且偷生至今。值此傅司令欲宏图大展之际,肯放过我孤儿寡母,我等却不敢深信。幸得上天垂怜,得遇先生这般贵人。此番得先生援手,若能脱难,大恩大德,铭感五内,自当结草衔环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