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尸体陆续浮出水面,被打捞上岸扣在海关。胡闵行疏通关系,把自己人与韩三爷手下都认领了回来。洋人也知道夏人传统,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倒没在此事上多加为难。胡闵行替韩三爷领尸,这份人情,不比赎回一个活人轻。故此韩三爷方愿意出头摆酒,既给自己找回场子,也替广源与鑫隆说合,免去后患。
金大料想韩三爷当不至在此等事上胡诌,心内却犹有几分挣扎。遂道:“三爷,这事我着实是不知道。段二这缩头乌龟,自那夜之后,直到除夕才露面,我还没来得及与他搭上话,人就上三爷您这请罪来了。说到底,咱们都叫洋鬼子给摆了一道。究竟怎么回事,除了您手底下的几个兄弟,胡老板派出去的掌柜与伙计,就剩了段二最清楚。想来他都跟您交代了,您是敞亮人,也别叫我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明白了。”
韩三爷道:“我韩三最讲公道义气,否则今日不会叫你来坐在这。大伙儿都在海津地面讨生活,也都免不了要跟洋鬼子周旋,窝里斗来斗去,不过是白便宜外人。不如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把眼前恩怨暂且放下。今后如何,且拿出个章程,才是长远之计。” 轻轻颔首,“把段二带上来。”
金大听得他这番话,放下悬着的心。明白韩三爷一上来就借死人兴师问罪,不过是个下马威。此番与广源争斗,被洋人这么一搅和,论面子,谁也占不着理字儿,论里子,谁也没捞着好处,到头来狼狈一场,统统赔了夫人又折兵。事后广源显见出足了力,鑫隆已然出足了钱,可惜韩三爷还差着想要再出一口气。这口气没别的办法,只能出在段二身上。段二除夕日偷溜回家,年夜饭还没吃就叫对方的人押走了,也没来得及接上头对个口。今日情势无奈,说不得只好顺水推舟,壮士断腕,委屈段二了。
不一会儿,段二被一个黑衣人推进门来,除去神色萎靡,倒看不出别的。
颜幼卿瞥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段二,这会儿你东家在此,胡老板也在这里,你把当夜到底怎么回事,原原本本,再说一回罢。”
段二瞧见金大在座,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抱住对方大腿:“大哥!兄弟对不住你哇……”语带哽咽,眼泪双流。
金大眼眶又红了:“二弟,你……你怎的这般糊涂?自家兄弟,什么不好商量?你倒是给我个信儿……”
颜幼卿看这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有点儿愣神。
“事情办砸了,货没了,人死了……我怕洋人不肯善罢甘休,送了信,反倒连累大哥与三爷……”
韩三爷冷笑一声:“听你这意思,一去无踪,龟缩不出,倒是为我们着想了?你段二脚底抹油溜得飞快,那些个被洋人抓走的,还有死在海里的,也都跟着化了灰不成?你除夕天没亮偷偷跑回家,码了一箱子金条银元,莫非也是怕连累金老板与我韩三?”
金大拍拍段二肩膀:“你既然回来了,为何还躲着大哥?若非韩三爷等着与你见面,咱哥俩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说上话。货没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以再赚。只是……人是你带出去的,最后却……唉!你一句交代没有,面也不露,叫大哥怎么帮你担待?你说你……唉!”
段二涕泗横流,金大满脸痛心。韩三爷不耐烦道:“段二,当着金老板、胡老板的面,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罢。是谁走漏了风声,泄密给洋人?你这样的,都能躲过洋人的枪子儿逃出去,我那兄弟什么身手?如何就死在了海里?别妄想拿些虚头八脑的花言巧语糊弄我,你这笔债,早已欠定,只看你拿什么来还罢了。”
段二除夕日被韩三爷的人堵在家门,便知无法善了。被关了这些天,能说的早已翻来覆去说过无数遍。看见眼前架势,哪里还不明白,这分明是要拿自己祭刀,好叫三家平了恩怨,了结此一桩公案。他抬眼去看金大,金大目光闪烁,偏过头去。
段二猛然站起,大声道:“三爷,该交代的,我段二还有哪一句没交代过?是谁走漏了风声,泄密给洋人?这话凭你问谁,都不该来问段某人我!是,我是躲过了洋人的枪子儿,我没死在海里——那是老子命大!老天爷照应!有句话,我一直忍着不好意思说,怕削了三爷您老的脸面。可惜您老不但不给我留脸面,连丁点儿后路也不想给我留。那我也只好实话实说了。您手底下的兄弟,确实身手不一般。洋人刚围上来,枪声才响,他们头一个就抢了梭子船突围,剩下的人可谁也没快过他们。”
段二使劲儿拍着胸膛:“当初借人借枪的时候怎么说的?保证钱货万无一失,洋人也好,广源的人也好,统统不在话下。结果洋人还没露头呢,一个个蹿得比兔子还快,全他娘撇下老子跑了。老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可不正是!”
韩三爷一张脸铁青:“放屁!”
“我放屁?你敢不敢问问从警备队赎出来的自己人?当时广源的人也有不少在场——”段二一眼瞅见颜幼卿,激动之下认出他,嚷道:“胡老板,你身后这位,腿脚利落,眼神儿也好,我的人还没动作,便叫他发现了。韩三爷,你敢不敢叫这小哥说句实话,究竟是谁抛下旁人,抢先往大船下逃,结果挨了洋人的枪子儿!”
颜幼卿被段二点到,先是一惊,随即听出话里意思,并不怀疑韩三爷手下中枪另有缘由,心头大定。想来当时场面混乱,光照晦暗,除去自己与峻轩兄,余人皆仓惶逃遁,无暇留意其他。见段二神情焦躁,心头滋味有点儿难以言喻。若非自己碰巧缀上了他的行踪,透露给大东家,未必就叫韩三爷的人堵个正着。
韩三爷一双利眼往自己瞧过来,颜幼卿垂下目光避开。
“这么说,胡老板,你这小伙计当时也在船上?”
胡闵行转头,轻声道:“三爷问你话,照实说便是。”
颜幼卿抬头:“是,我也在船上。”
“听段二意思,你功夫挺好?”
“会一点粗浅招数。蒙东家信任,跟在王掌柜身边帮点小忙。”
“你瞧见了什么?说说看。”
“我当时……和王掌柜、小胡管事一起被绑着。洋人围住大船,先开了几枪,随即用喇叭喊话,打出探照灯,大伙儿都乱了。我趁机设法给自己松了绑,又去解王掌柜和小胡管事的绳子……”颜幼卿略停一停,接着道,“最先跳下大船抢小船的,都是段二老板身边的黑衣人。”
胡闵行插话:“事出突然,您老手下兄弟江湖老道,必是明白自己人这边走漏了风声,故有此决断。”
金大不乐意了:“胡老板,日子可是你定的。我们不过是凑巧知道了。谁能想到,洋人也凑巧知道了呢?”
韩三爷一时没说话,盯住颜幼卿,继续问道:“你功夫既不错,被洋人抓住没有?”
“没有。”
“哦?那你是如何脱的身?”
“王掌柜和小胡管事先走,我猜着应该没有梭子船剩下,就想在大船里找个角落躲躲,待洋人搜查之后,再伺机脱身。不料运气好,在船尾找到一艘小舢板。潜到近旁另外一艘大船上,躲了半夜。”
韩三爷又看他一眼,忽地一笑:“胡老板,你这小伙计……聪明又耿直,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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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本章借用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誓词
第31章 临阵岂藏锋
“三爷,东家,我有一点粗浅之见,冒昧插句嘴,请见谅。”
韩三爷反复盘问段二,显然想趁胡闵行与金大在场,寻出点什么破绽。颜幼卿心中来回掂量,段二与金大自然等闲不会将生意关系透露给外人,却怕连番追问之下,暴露安裕容的存在,索性直接开口打断。
桌上三人一齐看过来。
“哦,你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出声的是韩三爷。
“因怕惊动洋人,我当夜先是躲在客舱存放酒水的角柜中,待洋人搜查完毕下了大船,才至船尾寻得舢板离开。”
韩三爷瞥一眼他瘦削轻剽的身形,“嗯”一声,点了点头。
“清晨时分混入海港码头,总觉没法与东家交代,不甘就这么返回,遂在码头酒馆等地厮混了一些时候,打听得海警将人押送至租界联合警备队,便又摸到警备队外头查看了一阵。虽不敢深入,但也勉强瞧出一点迹象。”
这些话,之前都曾向胡闵行交代过。颜幼卿停下来,扫一眼段二,又转过目光,仿佛请示般望着胡闵行。虽明知段二绝非善类,然此人与自己并无深仇大恨,今日情景,对方必然讨不了好去,心下不免有点儿慨叹,故姿态毫无做作。落在自问识人的胡大老板眼里,倒也合情合理。胡闵行暗忖到底年轻,难免妇人之仁。颔首道:“不必顾虑,你瞧出什么,好好与韩三爷分说分说。”
“也是方才听三爷与东家推敲,才触发想起来的。我就是觉着,洋人当夜行动,火力充足,动作迅捷,有条不紊,不像是突然得了讯息做出的反应,反倒像是早有预谋,只等守株待兔。咱们这边交接的日子临时有变,可洋人货轮停泊的地点没变过。有没有可能,警备队和海关盯上的不是咱们,而是早盯上了货轮,拿卖货的洋人做饵,一直等在那里……”
韩三、胡闵行、金大互相对望,都觉这个推断颇为合理。排查了这么些天,三方均没查出什么线索,要么是隐藏太深,要么追查的方向不对。三人都不愿相信自己手底下有深藏如斯给洋人卖命的奸细,这会儿被颜幼卿提醒,不由产生先前一叶障目,此刻恍然大悟之感。
胡闵行道:“看来往后要多多提防洋人的小动作了。”
金大见韩三爷似乎消了气,适时插话:“三爷,您看,咱们这点误会,说来说去,都是因为洋人闹的。您老说得对,窝里斗,终究白便宜外人。过去那点恩怨,确实是该放下了。”
韩三爷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本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亲兄弟也须明算账,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更不能长久。今日把你们二位请来,正是为此。商定个章程,彼此认可,往后也好照章行事。”
胡闵行举杯致意:“但凭您老吩咐,广源无有不遵。”
韩三爷端起杯子:“不过,金老板,咱们是不是该先了结了段二这事?”
金大捧起酒杯:“三爷公道,您老做主发话便是。”
段二瞧出转机,放软姿态,嘶哑着嗓子道:“是我该办的事没办好。要杀要剐,随您老高兴。”
韩三爷一口酒闷下,眯了眯眼,转向段二:“原本该叫你给我的兄弟偿命。既然你们都承认我公道,我自然不能苛待了你。这样罢,你准备带了跑路的那箱金条银元,就当作给两家的殓葬抚恤,再亲自去坟前烧炷香,磕几个头。另外,留两根手指给我,算是记住这个教训。”
段二心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咬牙行礼:“谢三爷宽厚。”
一个韩三爷手下将他拽出去,不大会儿,便听外头传来两声惨叫。很快那手下托个盘子进来,血淋淋两根粗胖的手指横在上头,便似两段浇了赤酱的生香肠。
在座几人皆面色如常,不为所动。唯独胡闵行少见此类场景,强忍着不露出异状。待那手下将盘子撤下去,接着之前的话头道:“三爷,金老板,关于生意上的章程,不知有何高见?”
“我这里拟了个草稿,有劳二位老板过目。我韩三是个粗人,只会直来直去的笨办法。二位觉着不合适的地方,尽管提出来。” 韩三爷说着,回头示意,手下将一叠写满字的素色纸笺呈上。
金大没想到韩三爷细致到这份上,见胡闵行一派安稳,毫无异议接过去,立时明白,他二人怕是早已提前谈妥,此刻心照不宣而已。把递给自己的那份拿到手上迅速细看。如内海湾接货、海港码头等货之类,凭先来后到,互相避让,互不干扰;如遇洋人海警,则互为掩护,一致对外;如遇洋人垄断,则公开议价,共同进退……如此等等,确实可算公允。及至下河口御河码头部分,才看出猫腻来。
原来御河码头共计十八个板桩货台,分别控制在各家商行及混混帮派手里,也有纷争不断,归属不定的,端看谁的拳头更硬。说起来,大部分混混帮派背后,站的都是韩三爷。鑫隆由于从前与韩三爷关系近,直接把控的货台比广源多出两三个。货台由于位置宽窄、泊位多少,进出远近等因素,又分出上中下若干等。韩三爷拿出来的这份章程,对货台使用重新做了规定,看上去两边一样,实则广源使用上等货台的机会要多出至少三成。
“三爷。”金大看了许久,才将几张纸放在桌上。见另两人优哉游哉喝酒吃菜,心知要理论,怕是论不过,拼拳头更是不可能。幸亏自己也不是毫无防备,当下不再犹疑,道:“三爷想得周到,体恤胡老板是文明人,方方面面做好了安排。不过,这御河码头,是咱海津人的根基,也是三爷您老的福地。板桩货台,大伙儿都知道,是码头商行的命脉,更是码头扛活兄弟们的饭碗。既是码头上的事,自当照码头的规矩来,您说是不是?该孝敬三爷的,我金大一分都不会少。至于与胡老板如何分享,似乎双方各有想法。不如照码头上的规矩,明白划下道来斗一场,输赢落定,绝无反悔。”
胡闵行祖上乃南人迁居本地,韩三爷漕帮出身,最初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御河码头混混。听罢金大此话,琢磨一阵,道:“这么说也有道理。你想怎么个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