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曼到这时自然已经明白,有人在背后刻意推动舆论。可惜他拘束于道义,又失了先机,此刻已然完全被动,无法轻举妄动。只能强行隐忍,不作反应,盼着风头过去,再秘密处理。幸好马上就是夏历春节,夏人都该忙于过年庆典,除非牵涉关联者,否则不会有人对这桩案件过多关注。
可惜阿克曼队长这一回却是失算了。当日下午,忽然接到海关打来的电话,道是不少人聚集在海港一处仓库附近,更有数名记者出没其间。而这处仓库,恰是当日临时存放缴获鸦片之所。阿克曼连声追问,才知道这天早上最新印发的本地报纸上,透露了鸦片存放具体地点,且言之凿凿,联合警备队与海关将于两日后某时某刻公开销毁缴获的走私鸦片,以便在旧历年前夕了结此案,好叫海津民众安心过节,欢迎各界人士届时到场观此壮举。
此消息一出,立刻被多家本地甚至外国报纸转载,各家报社当即派出记者追查落实。按说海津虽为港口商埠,识文断字者比例远较普通城市为多,但天天买报读报的毕竟是少数。然而却不知何故,有关销毁走私鸦片的消息流传极快。短短数日,别说士绅商户,便是贩夫走卒之流,亦人尽皆知,议论纷纷。
自从冬至日兵变后,直到年根底下,尽管市面逐渐恢复,到底创伤犹在,有日子没什么新鲜趣事发生了。公开销毁鸦片,数十年前前朝穆公曾经于岭南行过此举,轰动一时,在北方海津可还真是头一遭。恰好码头上都歇了工,学堂里也放了假,一大帮子热血气盛的青壮少年正窝在家没事做。销毁鸦片说出去,无论如何是件好听的事,于是几乎没有不等着去现场瞧热闹的。
如此这般,即使消息称两日后方公开销毁鸦片,已有许多人得讯便往报纸透露场所跑,或专瞧热闹,或打探进展。鼓噪闹腾,直教海关管事者烦不胜烦,一个电话打给阿克曼问怎么办。
阿克曼听说还有其他国家的记者掺杂其间,便知此事已无可挽回,这批鸦片只能当众销毁以平民意,堵住各国记者的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安裕容在其间起了什么作用,然而理亏的是自己,心头暗忿,却无法质问,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将对方如何。
阿克曼先时完全没打算过要销毁鸦片,早通过关系,与京师买主联系好,预备以购入药用的名义,通过药房名正言顺交易。这时情势改变,就算加紧布置,也无法在两日内准备就绪,只得先以联合警备队的名义,开了个简短的记者会,将日子定在三天后,即夏历腊月二十九,算是满足了民众过年前了结此事,增添喜气的愿望。
“洋人海港码头的仓库十分牢固,青砖墙壁,铸铁大门,锁匙相当结实。”颜幼卿向胡闵行摇摇头,“即便无人看守,也难以潜入,更别说往外偷运货物。”
胡闵行早有所料,不过是不死心,才叫颜幼卿到地头探看一番。这时半晌没说话,任由手里的香烟往下落灰。
颜幼卿带点小心姿态,又道:“洋人在海边挖出一个大销烟池,看样子,明后日就该完工了。”
胡闵行将烟在桌上水晶烟灰缸中摁灭,面色阴沉:“洋人动作倒快!这盎格鲁来的警备队队长真是一把好算盘,名利双收。他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些!”
阿克曼缴获十万现银,又通过此事博得大好名声,确确实实当得起名利双收四字。
话虽如此,胡大老板却明白不过口头泄愤而已。当日半夜前去交易的人和船没能按时返回,便知定是出了意外。白天派人在沿岸探访,始终不得要领。直至半夜,辗转反侧中接待了回来报信的颜幼卿,才弄清楚前因后果。震怒之余,还有沉重打击带来的沮丧与忙乱。他于第一时间四处联络有关系的洋人,欲图与警备队长说上话,希望能及早放人,最好还能设法把收缴的现银要回来几成。
关系很快就找到了,阿克曼先生却学着华夏人的习惯与胡老板打起了太极。没过两日,太极也不打了。别说退还部分现银,就连扣押的人也必须先交齐罚款才肯释放。胡老板不知道,阿克曼队长突然确认即将损失预料中的大笔收入,正肉痛得很,自然格外不好说话。凭你什么胡大善人韩三爷,他才不管。
胡闵行按捺住心头恼怒与烦躁,问:“你当真确认,那关在警备队牢狱房的枪手,不是鑫隆的人,而是韩三爷的人?”
“是。我按东家吩咐,这两日紧盯住段二老板宅院。他一直没有回家,不知躲去了哪里。然而昨日韩三爷一大帮子手下到段宅找人,附近有不少人看见。那些手下衣着打扮、行事做派,与当日洋人船上跟在段二老板身边的护卫十分相似。我尾随了一段,听得其中为头者说道,因鑫隆把人借走帮忙,却失陷在洋人警备队,说好的报酬也落了空,韩三爷十分生气。他们没能找到段二,说是要去鑫隆总部,寻金老板的晦气。”金老板,即鑫隆商行的大老板。
胡闵行沉默片刻,似是有了主意,向颜幼卿道:“你稍微等会儿,我写封信,你替我去送给韩三爷。他就住在北边石板街,差不多快出下河口的地段。地方不难找,你到附近一问便知。”
颜幼卿心下吃惊,却没有多问。胡闵行当然也不会与他细说。很快写完信封好,又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送了信回来,还继续帮我留意段二踪迹。一旦发现蛛丝马迹,不要打草惊蛇,马上通知我。”
颜幼卿揣着胡闵行的信,赶往石板街。在街口随便问一句,便有人指路。他本以为韩三爷住所必是高墙大院,谁知不过一处普通平房院落。门口也完全没有想象中黑衣人伫立守卫之类的情景,几丛开败的野花,石桩上还蹲着一只肥猫。叩了半天门,出来一个中年女子。若非大老板说得仔细,颜幼卿简直要怀疑找错了地方。听说是广源商行胡大善人有信给韩三爷,那女子从门内出来,领着颜幼卿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下河口深处一家赌博会馆门前。颜幼卿看见门口闲散待着的几个黑衣人,才明白过来,韩三爷说是住在石板街,平素出没,可不一定在什么地方。
一名黑衣人接了颜幼卿递过去的信,搓捏查验一番,拿了进去。不一会儿出来,说是已然转交三爷,叫他回去复命即可。颜幼卿本想着也许能见到韩三爷什么样,不料对方架子大得很,并不接见他一个无名小卒。
返回时顺路又买了两份报纸,时事新闻版面都在报道海关销毁鸦片之事。这几日颜幼卿奉胡闵行之命追查鑫隆段二踪迹,又潜入海港码头探得鸦片存放地点,中间一直没忘了买报纸关注事件进展。起初还有些担忧,待见各家报纸争先恐后报道,又说有外国记者介入,还有许多本地民众,特别是青年学生呼吁声援,渐渐放下心来,对安裕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知情人,结合表象事后推导,大约能猜到峻轩兄使了哪些手段。这里头,必定还有徐兄,以及峻轩兄的洋人朋友们的大力帮忙。
只是算起来,阿克曼吃足了两次哑巴亏。对方绝非宽宏大量之人,只怕迟早要伺机报复回来。颜幼卿默默盘算,反正已经得罪了人,不如设法拿捏到对方把柄,彼此忌惮,反为上策。无论如何,往后行事都得愈加小心才行。
又把新闻报道回头看了一遍,忽然意识到各家报纸甚嚣尘上,对销毁鸦片一事热烈关注,倒是被警备队关押起来的犯人,不过寥寥数语,未曾深究。如鑫隆、广源、韩三爷这类字眼,更是从未出现。想一想便有几分理解,阿克曼既要收罚金,自不会与几家地头蛇彻底撕破脸,将犯人确切身份泄露出去。至于其他人——便是新式学堂里热血正义的年轻学生,家中也未必没有个爱抽大烟的叔伯姨娘。讨伐买主,说不定就大水冲垮龙王庙,得罪了自家人。
心想如此也好。王掌柜毕竟对自己常有关照,恩情不论厚薄,总之不是虚的。颜幼卿绝不会盼着对方背上骂名,身陷囹圄不得脱离。
二十九这一天,半城的人都跑去看销毁鸦片,警备队与海关调集许多士兵维持秩序。颜幼卿虽然也颇想去瞧这个热闹,情势却不允许。天黑后悄悄去看了嫂子与侄儿,送去点年货。母子三人十分想念他,更期盼能全家团聚过新年,奈何颜幼卿要防备老板随时差遣,只得匆匆话别。一家人流离颠沛,只要平安相见,就心生庆幸。能不能一起过年,倒也并非太执着。
从嫂嫂处离开,已是深夜,天空飘起了薄雪。走到巷口,终究没忍住,转弯拐到薪铺后街,停在《时闻尽览》报社门口。马上就要过年,许多宅院这个时辰仍没有熄灯,但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报社门口空寂无比,颜幼卿知道只有徐文约与两名签了长约的帮佣在后院居住,虽说是顺路,却也是个探望的绝好机会。徐兄并无家眷在此,过年想必寂寞。他又对嫂嫂侄儿多方照顾,许久未曾露面,实在过意不去。
颜幼卿跃上一棵树,望见后院徐文约房间位置亮着灯,再不犹豫,纵身跳进院子。
徐文约被他吓一大跳,随即又惊又喜。两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谈论最多的,还是销毁鸦片一事。徐文约虽得了安裕容知会,且主动要求承担起引导舆论之责,却深知这位兄弟表面玩世不恭,实则胸有丘壑,行事出格,胆大包天,总怕他还隐瞒了其他内情。这时见到另一当事人,自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颜幼卿掂量着说了一些,心中拿不准的,便道:“徐兄还是回头问峻轩兄吧。”
徐文约道:“你就只与你峻轩兄好,专门听他撺掇,不知道我担心你们担心得头发都掉了么?”
颜幼卿很惭愧,然而依旧道:“我怕说不好,反叫你误会。你还是问他自己吧。”
徐文约悻悻道:“算了,问你也白问。年后约翰逊要去南方,裕容说咱们兄弟三个单独送送他。就在他的地方见面,安全隐秘,能放心说话。日子定在正月十八。正好你今天来了,省得之后想办法通知你。”
颜幼卿踌躇道:“我去合适么?”
“裕容先前陆陆续续与约翰逊隐约提过你的事。这一回销毁鸦片,借了他许多力,彼此也算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了。听裕容的意思,他也还挺想见见你。再说他马上就要走,也不碍什么。”徐文约在桌子上一堆稿纸底下翻出张便笺,“这是地址,你记住。”
颜幼卿对约翰逊这洋人印象还不错,遂表示同意。忽觉那日与峻轩兄匆匆一别,至今算来不过几天,竟好似过去很久似的,以致颇为想念。想到年后能够相见,陡然生出一股欣喜期待之意,十分愉悦。
二人说至凌晨,颜幼卿方告辞离开。徐文约没往外送,免得惊动帮佣。他桌上还摊着许多稿件,须尽快看完。自从《时闻尽览》改为日刊后,于时事新闻方面表现不俗。最近海关截获走私鸦片系列报道,更是领先同行,叫人不可小觑。徐大社长越发忙碌了。
颜幼卿依旧翻墙出来,先落在树上,踩着枝丫跃出一段距离,才小心翼翼落地。习惯性地检视雪地上留下的新鲜鞋印,随即不觉自嘲。这雪还下着呢,眼看越下越大,到天亮时分,再深的脚印也消失了。忽然心念一动,这等天气,正适合掩藏行迹,日子又到了除夕,那段二老板在外躲了好些天,未必不会趁此机会回家一趟。
当即不再犹豫,转头便往段宅而去。借着雪光勘察一番,果然在门外发现了浅浅一行男人脚印,明显是自外归来。依照深浅判断,进门之人抵达不过半个时辰。颜幼卿暗道一声侥幸,连日蹲守,总算有了成效。段二这个日子回来,估计至少要在家里过完大年夜。颜幼卿返回住处,预备等天亮了再报给大东家。
广源商行码头分店打过小年便关张放了假,总店要做洋人生意,等除夕下午才歇工。颜幼卿这些日子除去在外打探消息,偶尔回来,还住在总店库房原先住处。天亮之后找胡闵行,奈何大老板不知在忙什么,寻不见身影。到得傍晚,忽然差人叫他,到一处别馆吃饭。去了才知道,原来王贵和等人于今日下午被释放,这顿饭专为替几人压惊。
胡闵行要回家吃年夜饭,与下属喝了杯酒便先行离去。王贵和拉着颜幼卿的手,一边自己喝一边敬他:“幼卿哪!多亏你机灵,才没叫洋人一网打尽。也多亏你在外面给东家传信,帮忙周旋,老哥哥几个才能这么快出来啊。”一同失陷的胡管事与护卫已经随同大老板离开,在座只有船工头目老拐,并另一个同为狱友的高级伙计,王贵和说话间十分随意。
颜幼卿有点不好意思,王贵和提的这些,其实都是顺带。不过他自问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王掌柜的地方,道:“还是东家有办法,体恤下人。若不交罚款,洋人怎肯放人?”
王贵和长叹一声:“这一回咱们可亏得太狠了。好在得了韩三爷援手,叫鑫隆剜出一块肉来。否则东家便是叫我等在洋人牢狱房里过年,也不敢有所抱怨哪。”
颜幼卿听见这话,似乎是大老板联合韩三爷,逼迫鑫隆出了罚款,换得众人除夕日释放。仔细一想,却也合乎情理。韩三爷大约没什么洋人门路,更不可能自己掏钱交罚款,又注重面子和义气,非把自家兄弟救出来不可。如此搭上广源的人脉,花费鑫隆的现洋,换得手下自由,也算一笔好买卖。
“若不是听大东家讲有韩三爷的人陷在里头,我真以为是段二做下的局,还说什么时候鑫隆有了这大本事,居然支使得动洋人。不过事后想想也不可能,他段二怎会把到手的鸭子舍出去?看着吧,段二这回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定要在韩三爷手里狠狠吃个教训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