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么说,恐怕确实变化不小。芳芷二字,可是令嫂闺名?”
“正是。”
“你可知她留在文稿末尾的编者按,署名曰‘芳芷君’?”
颜幼卿这下是真正大吃一惊了。报纸文字公开署名“芳芷君”,就是上过洋学堂的新派女青年,也鲜有这般文艺时髦的呢。
安裕容笑道:“嫂嫂肯步出宅门,摆脱桎梏,这是大好事。”
“确是大好事,然而……”颜幼卿一时语塞,不知作何评判。
安裕容拍拍他:“嫂嫂也是经过许多风浪的人,相信她自有考量。”
“恰好这些日子映秋在海津逗留。我寻个机会,让她二人认识认识。映秋性子活泼,困守海津,寂寞无聊,正要人相陪。找别人我也不放心。”徐文约道。
颜幼卿站起来拱手作揖:“文约兄,请不要说不必相谢之类的话。待我与峻轩兄在南方立定脚跟,定会尽快将家人接过去。在此之前,便拜托兄长与……”
安裕容知他脸皮薄,又顾忌徐、黎二人尚未成亲,替他接过话头:“拜托兄长与小嫂子。非常时期,你们自己也要多多保重,万般小心。倘若局面实在不好,当断须断,赶紧往南方去。”
深夜,薪铺后街附近一条胡同,某户宅门院落,颜幼卿自院墙跳跃而下。万没想到,角落里忽然窜出一条家犬,冲着自己吼吠不已。暗道一声“糟糕”,徐兄居然忘了提及这一桩。正要动手叫狗儿噤声,又怕伤了看家护院的忠犬,一时竟无法可施。若事先早有预料,做好准备,当不致如此狼狈。想来嫂嫂与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终究势弱,才特地养了这么一头家畜。自己整一年不曾归来,却被狗儿当成了趁夜光临的窃贼。
本不欲将大人孩子都惊动起来,这下可瞒不住了。
屋内灯火闪过,有人端着油灯拉开半扇门:“谁?”
颜幼卿索性快步走到近前:“嫂嫂,是我。”
“幼卿!”颜郑氏手一抖,灯罩滑落,被颜幼卿伸手接住。狗儿见主人出来,吠叫声渐歇,被颜郑氏轻呵两声,老实回窝。
颜幼卿进了堂屋,侧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颜皞熙走了出来:“娘,没事罢?”他本已熟睡,听见犬吠声,立即惊醒。作为留守家中的唯一男丁,他已经很有担当意识,出来时顺手抄起门后支着的木棍。瞧见屋里多出一个人影,立刻全身戒备。
“皞儿,这一年长高许多了。”
“小叔!”颜皞熙低声惊呼。上前几步,才意识到手里还拎着武器,忙不好意思地放下。
“娘——”另一头房间里,传出女孩子娇柔而迷糊的呼唤。
颜幼卿拦住颜郑氏,轻声道:“嫂嫂,不要叫醒华儿。”
颜郑氏虽疑惑,然而一向对小叔子极为信服,于是入内将女儿重新哄睡。再出来,颜幼卿已然随儿子进了另一侧卧房。
颜皞熙激动不已,完全没注意小叔半夜归来有何不妥。颜幼卿顺着少年话头笼统说了几句,又问了问学业,得知年末考评兄妹两个均为优等,十分欣慰。正低声交谈,颜郑氏也进来了,神色间带着紧张,问:“幼卿,你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点意外。”颜幼卿停下来,思量如何措辞。他不是没想过怎样与嫂嫂交代,侄儿同样知情却不在计划之内。并非信不过,只怕半大孩子不知轻重,无意中说漏嘴,惹来杀身之祸。
颜郑氏似是看出他为何踌躇,冲儿子道:“皞儿,你去妹妹房里待一会儿。”
颜皞熙左右看看:“娘……小叔……”不大情愿往外走。快到门口,止步回头,望住颜幼卿:“小叔,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一年你不在家,我有努力照顾母亲和妹妹。”见两个大人不吭声,站直身子,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小叔,我早就见过杀人了,我什么也不怕。”
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两个大人都愣住,不知如何回答。颜皞熙比妹妹大两岁,不论是沦落残酷凶险的匪巢,还是逃脱豺狼般的亲戚,均记忆深刻。论幼年惨状,比之颜幼卿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是过早地经历了人世间极端黑暗的一面,那些经验与认知累积至今,此刻得知亲人可能再次遇险,仿佛终于等到自己也能贡献力量的一天,态度陡然强硬,展露出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深沉与镇定来。
三人默然对峙,最后却是颜郑氏开口:“幼卿,皞儿长大了。当初你哥哥突然丢下咱们撒手,你比皞儿现在大不了多少,何等艰难辛苦……你让皞儿留下,有什么话,叫他也听听罢。”
颜幼卿想想,点头应了,道:“是我不小心在京师得罪了大人物,这一趟实际是逃出来的。今日回来看看你们,明日一早就离开海津,往南方去。出了大人物势力范围,也就安全了。因此,嫂嫂,皞儿,切记不要向外人泄露了你们与我的关系。除了徐兄,断不可轻易相信其他人。待我到南方安顿下来,定会设法传递消息与你们,届时若有机会,将你们也接过去。”
“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这般厉害?一定要去南方么?那么远……”颜郑氏眼泪掉下来。
颜幼卿无法多说,只道:“一时鲁莽,与人起了冲突。嫂嫂不必担忧,保自己平安,我总能做得到。只是不敢连累你们……”又说些安慰言语,母子二人不再追问,收拾了几样衣物,反倒催促他抓紧时间趁夜动身。
临到离别,颜幼卿递给嫂嫂一张支票。颜郑氏坚决推脱,颜幼卿道:“我身边不缺钱。华儿明年也要念中学了,这个留给她做学费。若能考进圣西女高,尽管让她去读。”
颜郑氏道:“幼卿,我这两个月替徐先生的报馆做校对,颇有收入,日用开销尽够了。”停顿片刻,似有犹疑,“如今报业发达,不论男女,皆可卖文为生。我打算试试,只是不大了解新式学问……”
颜皞熙在一旁道:“娘每晚都拿妹妹与我的课本去读呢。”
颜幼卿笑了:“嫂嫂才学不输大哥,比我不知高出多少。据说现在有好些出名的女诗人女作家,还有女教员女校长,嫂嫂说不定将来也能名列其中。这钱是留给华儿做学费的,嫂嫂收起来便是。她定能和皞儿一般有出息。”
颜幼卿将支票搁在桌上,侧耳听了听四周动静,忽问:“嫂嫂,我之前托你收好的那个匣子,可还妥当?”
颜郑氏微微一愣,很快想起是什么,神色不由得转为凝重:“幼卿,你……你要随身带那东西走?”
“嗯,带着防身。”
颜郑氏定定神:“你随我来。”端起油灯往外走。走到杂屋门前,回身对儿子道,“皞儿,去守好院门。”说罢,进门走到柴垛处,向颜幼卿道,“这后头墙上有个掏空的洞,原本应是用来存放绳索挂钩之类。我把它掏大了些……”
颜幼卿三两下挪开柴垛,墙上果然空了两块砖,堆放着一些闲置的细小杂物。将遮掩的东西都挪走,伸手往里掏摸,摸出四四方方一个油纸包来。拆开油纸,是个洋铁匣子。揭开匣子盖,里头的东西还包了一层软布。然而轮廓清晰,分明是两把精致的手枪。握在手里摆弄几下,依旧好使得很。这两把枪均来自盎格鲁老朋友阿克曼,一把是劫车时候收缴的,一把是兵变日挟持对方搜来的。事毕之后用不上,带在身边反而麻烦,遂都交给嫂嫂收藏起来。
颜郑氏看他把手枪连同子弹全部藏在身上,心中惶惶。回想这些年的遭遇,终化作无奈与决然:“幼卿,万事小心。一旦安稳了,记得捎信回来。不要担心我们,我们过的平常日子,不会有什么事。”
次日清晨,安裕容与颜幼卿坐程老板租来的马车离开。时间尚早,里外没几个人。马车带车棚帘幕,可最大限度减少撞见熟人的可能性。尚古之与两人约在河滨大道一处客栈,距离下河口码头不远。从前颜幼卿自广源商行码头分店去租界见安裕容,河滨大道是最常走的一条路,两人还真怕一不小心就与老熟人来个邂逅相遇。除去叫马车直送到客栈门口,且在外形上做了点伪装。
颜幼卿换了身过去很少穿的短袖衬衫和长裤,稍长的刘海耷拉至前额,依旧戴着从京师出来时那副黑边眼镜,神情拘谨,略佝偻着肩背,正是常见的洋行小伙计模样。反是安裕容穿了套绣暗纹的夹纱长袍,配西式礼帽,西洋眼镜,手里捏一根文明棍,又风流又时髦,十足纨绔。
颜幼卿从没见他穿过长袍,忍不住偷偷多瞧了几眼。安裕容甩甩文明棍,低声笑叹:“幼卿哪,小跟班可没有这么火辣辣的眼神儿。再看,我可要亲你了。”
颜幼卿脸上也火辣辣起来,默默垂头,拎着箱子跟在他身后。
客栈是南方人开的,临街部分改造成了南派茶楼。一进门伙计便迎上安裕容:“先生早安。先生是吃早点还是住店?”
“既吃早点,也住店。约了朋友在贵处相会,请问古老板来了么?”
“来了来了。正在雅间等着呢。”
雅间位置巧妙,在二楼一个相对独立的隐蔽角落。尚古之面前一桌子点心,正与另一人边吃边交谈。见安、颜二人进来,彼此简单介绍过,坐下一起吃早餐。闻得那人是客栈掌柜,安裕容、颜幼卿便意识到,此地应是革命党人在海津的秘密据点,没想到就藏在人来人往的河滨大道上。
四人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吃罢早餐,伙计居然送上来一副麻将。尚古之与那客栈掌柜向对面两人招呼一声,噼里啪啦便开始摸牌。安裕容愣不过片刻,洒然一笑,也上手摸牌。问颜幼卿:“会不会玩?”
颜幼卿见峻轩兄如此,索性也放开手脚:“会一点,玩得不好。”
安裕容笑道:“无妨,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这茶馆多是码头做生意的南方人光顾,得闲了便一坐整天,麻将牌九纸叶子,打得飞起。不大工夫,烟也点上了。安裕容嘴里衔一根,见伙计往颜幼卿面前递,摇手道:“他不会这个,倒杯茶就行。”
四个人玩到中午,客栈老板输得掉裤裆,尚先生是最大赢家。连支票加现银,进出好几大千。安裕容与颜幼卿对视一眼,心里俱明白,这是人家在贴补路费。
吃过午饭,伙计匆匆送来个信封。客栈老板交给尚古之,道:“古老板定的三张去申城的直航船票,下午三点开船。租车行的汽车很快就到,请几位收拾收拾,准备出发罢。”
租汽车比之马车人力车,贵出几十倍,然毫无疑问,要安全得多。三个人连带行李,恰好满满一车,直奔海港码头。
这时节码头最为繁忙,来来往往,到处是人。汽车驶近,速度渐慢。三人皆不愿步行增加风险,遂不吝惜那点关卡费,叫司机直开到客轮渡口。颜幼卿坐在司机身旁,眼睛始终来回观察两侧窗外。
汽车缓缓停下,安裕容刚要伸手开门,忽听颜幼卿道:“等等!”
“嗯?”
颜幼卿眼睛盯住一个方向,嘴里道:“少爷,掌柜,二位先在车里稍候。我下去瞧瞧情形。”说罢,推门便下了车,闪身混进路边人堆里。安裕容顺着他之前视线看去,却没看出什么特别,只冲尚古之摇了摇头。
很快颜幼卿便回转,趁司机下车搬运行李,附在安裕容耳边道:“港口有执法处的便衣。”
安裕容一怔,随即眉头皱起,猛地“啊呀!”一声。
尚古之问:“怎么了?”
“刚想起来,忘了样要紧东西。”大少爷一拍大腿,吆喝司机,“快!快!箱子还放回去,抓紧送我们一程!”
第55章 帷幄堪运筹
汽车沿河滨大道往回开,望见道边新建的公用电话亭,安裕容叫司机停车,卸了行李,结算车费。司机问:“先生忘记的东西不在客栈么?取了东西还坐我的车赶回港口,来得及。”
“东西不在客栈,我打个电话叫人取了送过来。这趟船肯定是赶不上了,没准找人换下一趟,再说罢。客栈就在前头,也打个电话叫伙计来接便是。”
司机听他如此说,放下箱子开车走了。安裕容去打电话,颜幼卿向尚古之解释道:“渡口有执法处的人监视,我认得。只怕……正是冲着先生与我来的。”
尚古之早预料他二人必是发现了异常,闻言皱眉,思忖片刻,道:“执法处鲜有出京办事的时候。况且……他们为何直接到海津港口拦截。” 神色晦暗,心中有了十分不祥的猜测。见安裕容挂掉电话机出来,道:“我也去打个电话。”
安裕容给了看守者两块银元,掂着找回的几个角币,笑道:“老哥,你这生意做得。说五分钟话顶三斤肉价。”
看电话的男子道:“这门生意可不是我的,是电话局的。我一个月还吃不起三斤肉哩。”
拉杂闲扯间,尚古之也打完了电话。许多事不便多谈,安裕容只道:“稍等一会儿,我另外叫了辆车,定了个住的地方。”
因怕撞见熟人,三人借着躲日头,站在电话亭后方背阴处。好在汽车来得很快,颜幼卿看一眼车身标记,与之前乘坐的并非同一家车行,峻轩兄果然稳妥至极。
汽车一路往城里开,开进租界圣帕瑞思路,停在一座气派的四层西式大楼前,金光闪闪的招牌比夏日烈阳更加耀眼,曰:拉赦芮大饭店。颜幼卿对这地方不陌生。他没想到峻轩兄随口说“定了个住的地方”是定在这里,不禁有点儿担心:照这么个花法,身上那些钱也不知能撑多久。然而若撇开价钱不予考虑,住在这里必然十分安全。格外昂贵的地方,自然也格外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