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粗喘几声:“不糟蹋,就当是,是我专程孝敬太太的……”
竟是万雪程的妻子与厨子勾搭在了一起。
颜幼卿尴尬无比,却又一时无法可想,只得趴在床下捂住耳朵。奈何耳力太好,又不敢当真闭目塞听,真个面红耳赤,羞窘难当。忽听见隔壁书房电话铃响,心头大喜,同时担心是峻轩兄依约发来的暗号,万雪程已然回返,又不禁焦急起来。
床上扑腾的男女二人纠缠着不肯起身,还是男人提醒道:“电话响个不停,楼下该上来人了。”女人抱怨着套上衣裙,开门出去。
颜幼卿不敢耽搁,伸手将半搭在床另一侧的一只枕头扯下地。趁男人俯身捡拾的空档,飞速溜出房门,藏身于一面山水屏风后头。
“喂,什么?找万爷说话?万爷不在,傍晚再打来罢!”女人没好气地挂断电话,摇摇摆摆回去卧室。
颜幼卿正琢磨如何离开最为稳妥,“叮铃铃”又是电话铃响。响不过一声,便断了,如此反复三回,才没完没了地持续响起。
这回是男人光着膀子仅着一条裤衩走出来,先从栏杆处伸脑袋看了看楼下,见无人冒头,颇为得意,转身进书房接电话:“喂?嗯?打错了,这里是万府,不是阮府!”男人丢下电话,低声咒骂几句,急急忙忙冲回卧室。
这一通电话,正是峻轩兄发来的警示。颜幼卿不敢耽搁,还从阳台原路退出去。他居高临下,查看一番下方行人动向,觑个空档便窜上相邻那栋楼屋顶,贴在阁楼天窗上。发觉屋主已经出门,大感庆幸。钻入天窗,打开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至于万宅屋内正忙于颠鸾倒凤之男女,且自求多福罢。
光复六年西历六月初,河滨租界区闹出的一则花边新闻,叫许多人津津乐道。申城地方促进会会长万雪程,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白天回家居然捉奸在床,老婆跟厨子搞在一起,不知多少时日了。然而叫众人大跌眼镜的是,挨了万会长几耳光扫地出门的,不是厨子,竟是老婆。据说万会长原话是,上赶着要陪床的女人到处都是,能做出合口味饭菜的厨子可不好找。
正当河滨租界区纷纷传扬这一则女人易得,良厨难寻的佳话时,又一条有关万雪程的新闻震惊了申城地界。有人向公共租界总巡捕房告发,万会长乃是革命党要人尚贤遇刺案主使者。洋人巡警在其住所搜出物证若干,又有可靠人证揭发罪行,事实俱在,确凿无疑,万雪程被当场逮捕收监,择日审判。
一个月后,万雪程主使刺杀尚贤一案,由申城地方法院与公共租界裁判所共同公布审理结果:
京师执法处暗探黄某,因属从犯,且戴罪立功,判处监禁五年,罚款一千元。主犯万雪程,策划并实施买凶刺杀尚贤致死,判处绞刑。要求逮捕并审问涉嫌与万雪程合谋此事的大总统府内务总长助理纪某。因助理涉案,请大总统府内务总长本人赴申城出庭自辩。
结果公布,举国哗然,京师方面当即表示不予接受,宣称执法处并无黄某此人,且认定革命党操纵案件审判,污蔑无辜人士。旋即张议员等筹集资金委托洋人巡捕办案一事亦遭泄露,越发坐实了重金贿赂操纵案情之说。
尽管如此,南方各界对于审判结果毫无疑问是支持的,申城市府甚至派遣警员北上京师,希望逮捕嫌疑人纪某归案。奈何此人自万雪程被捕便消失无踪,宛若人间蒸发。有人称他早已潜逃进入即墨城萨克森租界。萨克森近年来国力蒸蒸日上,与盎格鲁等老牌列强颇不对付。便是申城方面动用洋人巡捕长名义,对方也毫不理睬。最终此案除去万雪程本人以命抵罪,其余如抓捕纪某审问,请大总统府内务总长出庭自辩等,不过一纸空文而已。至于掩藏在更深处的,泄露尚古之车次时刻者,更是隐没在千头万绪中,无从追寻。
万雪程行刑之日,安裕容、颜幼卿二人反而远远走开,去码头上看江景散心。
远洋巨轮接连驶过,带起滚滚浊浪滔天。
安裕容叹道:“练江入海一段,前朝别名澄水。澄者,清澈而静止之意。因水面又宽又深,浪起时有排山倒海之势,古人以为天堑不可渡,故以此名镇之。”
颜幼卿仰首眺望:“俟河之清,人寿几何?阿哥,你是这个意思么?”
安裕容搂过他肩膀:“不要难过了。能为尚先生做的,你我已尽力。”转换话题, “张传义、刘达先两位军职在身,不能擅离,错过了尚先生葬礼。杨秘书前日说,他二人最近会回来一趟,祭拜尚先生。北伐战事已不可免,他二人突然回申城,只怕是河阳驻兵有变。阿卿,你且想一想,要不要通知家里人,马上到南边来。”
第74章 停足试问道
尚古之刺杀案审判结束,目前阶段,已无后续介入机会,只能暂且作罢。江南艺专绘画官司却仍在拉锯之中,且硝烟弥漫,大有战火燎原之势。此等事件,关系新旧思想观念之争,不比普通案件,总能判个证据确凿,是非分明。两边相持不让,结果无非公说公有理,婆说理由长,不过看审判官倾向哪一方而已。为此,原告被告各出奇招,拉拢人心。刺杀案水落石出,画展案甚嚣尘上,申城市民纷纷关注起这桩文艺公案来。
赶在省府通告的大中小学堂暑假起始日期之前,安裕容、颜幼卿二人抽空回了一趟清湾镇江南艺专。这才发现小小一座校园,人人忙碌,热火朝天。与相熟的教员学生交流一通,方得知就里。原来叶苦寒校长投身艺术教育大业,除艺术造诣高超外,亦是当世几位新式教育大家拥趸,笃信“知行合一”,“从书本中来,到实践中去”,“社会亦学堂”等教育先锋理论。因打官司误了学生课业,索性将最后半学期改为艺术实践课程。学生游*行静*坐、传播宣讲,无不计入学分。横幅设计、海报制作、讲稿拟定、现场展示……统统归为课堂作业。教员们亦据此给学生考核出勤,评定成绩。
若官司最终胜出,贡献突出之学生将获得操行优异奖章,教员则奖励现银若干。如此一来,学校上下一心,斗志昂扬,誓要取得此艺术真理战场之胜利。家中有资财背景、人脉关系的学生,更是不遗余力,动员亲友帮忙。
安裕容、颜幼卿得知详情,简直叹为观止。安裕容笑道:“叶校长果然不仅是艺术家,更不愧为教育家。”见颜幼卿两只眼睛闪着亮光,满脸跃跃欲试神色,摸摸他的头,“想跟他们一起玩就去罢。我先去见叶校长,再找俞兄说说话。记得午饭时候到饭堂来找我。”
安裕容合约至本学期末为止,下学年不欲续约,须结算薪资,交接课业,收拾个人物品。这一趟,专为此事而来。叶苦寒虽然惋惜,也知留他不住。原本几位知交还应有一场饯别宴,然时值非常,只能约在申城重聚。
午后,安、颜乘船返城,颜幼卿兴致勃勃,与安裕容细讲画社、诗社诸人如何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为官司造势。原来当日两人撞见的那位画展现场发作之市府议员,固属本地保守一派中坚人物,因女儿爱好西洋艺术,一时兴起,携如夫人作陪观展,谁知却因伤风败俗之女体裸画震惊当场,事后不仅叫女儿禁足,进而状告江南艺专,且联合几位在文艺界、教育界颇有名望之保守派人士,共同向地方法院施压。
叶苦寒堂堂一校之长,能量自然也不小,又有教员学生全力支持,说动寓居租界包括茜园主人在内的许多新派名流,积极声援,以致双方打了个旗鼓相当。审判官最终同意了叶校长提出的主张,若江南艺专一月之内征集到万人签名,支持画展开放,则说明此事顺应民意,应判定校方赢得官司。为此,画社成员全体上阵,临摹了许多西洋人体名作,在城区流动展览,又支起板架现场免费绘制人像,赠与签名者,竟大受欢迎。
“阿哥,我能去帮忙么?”颜幼卿盘坐在船头,两只胳膊撑住膝盖,歪着脑袋问。
安裕容故意笑道:“钱局长邀你去警局做兼职侦探你不乐意,我一心以为你是体恤我案牍劳累,要帮忙誊抄稿子呢。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啊……那我去帮你誊抄稿子。”
自从尚先生去世以来,幼卿始终情绪低落。直至今日,才算去了沉郁之色。待过几日见罢张传义、刘达先,有了北伐最新消息,就该决定如何安置家人,恐再难得有空闲。安裕容捏捏他鼻子:“与你说笑呢,知道阿卿心里体恤我足矣。文稿整理渐近尾声,剩余不多,杨兄联系了文萃书局的编辑,大部分与政见学术相关的稿子,二次审校都交由专门人士去做了,我手里只余些私人信件之类。你尽管去给艺专的朋友们帮忙,回头我也叫上杨兄,抽空一块儿签名去。”安裕容见他露出笑意,把脸一板,“帮忙归帮忙,他们那几个玩得疯的,现场脱衣速写人像比赛之类,可不准参加。”
三日后,安裕容便从杨元绍口里得知,张、刘二人已然随魏同钧回到申城。
“已经到了?不知在何处落脚?可方便上门拜访?”
杨元绍答道:“魏同钧在申城自有去处,恐怕还不止一个地方。他电话里只说想先去墓园祭拜尚先生,约了午后一点在公共租界北边旧演武场路口碰头,张、刘二位随行。问你们兄弟介不介意同去,顺便一起吃个晚饭。”
安裕容点头:“能得魏将军亲口邀约,荣幸之至,何来介意之说。况且陪同张、刘二位祭拜尚先生,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又一笑,“正好阿卿今日与江南艺专学生在旧演武场那边征集签名,不如杨兄拨冗,顺路与我去捧个场如何?”
杨元绍也笑:“我于艺术一道纯属门外汉,西洋人体画,说实话,也不大能欣赏其妙处。但签个名捧场支持是应该的。画几幅西洋新派画就要人家吃官司进牢房,没这个道理。”停顿片刻,继续笑道,“万人签名,街头抓多少普通市民,也不如一个河阳军副总司令。你试试与魏同钧提一嘴,看他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安裕容将信将疑:“这……能行?”
“近些年来,反是武人多好风雅,商人爱命清高。魏同钧此番大张旗鼓回申城,想来正是博人望名声时候,况且还有你兄弟二人的面子在,估计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安裕容干笑:“我与阿卿不过凑巧偶遇了他一回,实在是不足挂齿小事一桩,哪里敢说什么面子。不过倒是可以当作趣闻轶事提一提,拒绝了也没什么损失。”
两人对望一眼,不再多言。聪明人彼此说话,闻弦歌而知雅意,三言两语足矣。
于此北伐在即时刻,魏同钧携张、刘二人亲自回申城祭拜尚古之,又特地捎上杨元绍、安裕容、颜幼卿三个,除博取人望名声,激励下属军士外,明显有招揽贤才之意。尚古之死后,杨元绍虽说职务依旧,处境却尴尬,更别说还与唐世虞撕破了脸。改投魏同钧麾下,论前景,实属最佳选择。此刻他话说得中立,看似两厢便宜,实际却是在替魏司令名声考虑,顺便拉拢一把安、颜二人。安裕容便知他心里已经下了决断,预备追随魏同钧去河阳军任职了。
两人做了半天事,吃罢午饭便往旧演武场方向去。公共租界建立之前,此地已是本埠最繁华热闹街区之一,如今依旧人烟稠密。前朝隶属兵备衙门的演武场闲置之后,渐渐成为集市所在,商铺摊贩自发于中间位置空出个十字街口来,方便车辆行人出入。江南艺专的学生们早已在位于东南区域的车站码头地段做过多次宣传活动,近日渐渐往北面西面转移,此地自然不会错过。
安裕容与杨元绍乘车赶到旧演武场附近,因道路拥挤,只得下车步行。老远便见街口停着一辆小汽车,前后七八辆三轮摩托列队护持。申城地界,小汽车挺常见,三轮摩托却真正是个稀罕物。尽管车前挂着北伐军军旗,车上坐着不苟言笑的大兵,也阻挡不了周遭人群围观指点。一名士兵站起身查看一番,又下车与胆大的围观者对了几句话,才向坐在小汽车里的人汇报。不大工夫,里头的人出来了,每辆三轮摩托上下来一个士兵,迅速组成步行卫队,将那人护在当中。而小汽车与摩托车则缓缓启动,掉头离开,看样子是绕道往北去了。
尽管隔得颇远,安裕容、杨元绍俱已认出,那小汽车上下来的人,正是如今担任北伐军河阳部副总司令的魏同钧无疑了。既已遇见,两人遂不着急,慢慢跟上去,伺机相会。
魏同钧此行并未掩饰身份,这时已有好事者传出话去:“是北伐军魏总司令呐!师出在即,特地回申城祭拜尚古之先生。去北郊墓园路过这里,听得前头有艺专学生现场画画征集签名,说要去瞧瞧,支持年轻人搞革新哩。”
走不多远,果然见数名学生支了画架摊子在给人绘制肖像。后方大树之间拉起绳索,挂着许多西洋人体名画临摹作品,权当临时展览场所。而在这临时展览前方,几个学生拉开一幅三丈长的白布,挡在进入树林必经之道上,凡欲观看画展者,必先在白布上签下大名方可进入。许多人被那画纸上隐隐绰绰洋人衤果体引得心痒难当,也不管学生们说的什么艺术审美之类,大笔一挥,签下姓名,急急忙忙进去观看。也有不愿签名偏想看画的,欲图自侧旁空隙处钻入,往往被以颜幼卿为首的巡逻者眼疾手快及时阻止。
见此情景,安裕容忍不住“噗哧”一乐:“这都谁想出来的……”他没好意思往下说,杨元绍笑着接话:“难是难堪了点,效果还真不错。你看那签名横幅,都快写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