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早在门廊下头站着,望见汽车拐入巷口,掐灭手里香烟静静等候。他特意没开门廊灯,待汽车停稳,隐在花木葱茏中,才左右张望一番,转身走到门廊尽头,把塞在里头绑成一团的人证拖出来。
颜幼卿跳下车,车里洋巡警跟下来,不等他动作,直接提溜起人证,如同对待货物搬丢进后座。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已回到车上,“砰”一声关了车门。随即引擎发动,汽车掉头开出巷口,除却一阵呛人尾气,了无痕迹。
两人站在门廊下,黑暗中面面相觑。良久,安裕容噗哧一笑:“早闻公共租界巡捕房作风豪放,传言果然不虚。”忽在身上“啪啪”连拍几下,“等这半天,血都叫蚊子吸干了。赶紧进屋,你给我瞧瞧。”
进屋电灯光一照,后脖颈以及脚踝处叫蚊子咬出许多红包,堆叠在白皙皮肤上,煞是吓人。颜幼卿顿时变了脸色:“怎的这般严重?家里有药没有?”
安裕容歪坐在床上:“去茶室五斗橱最上边抽屉里看看,我记得见过一盒用剩的薄荷油。”话音未落,便见眼前人影如风般闪过,一阵丁零当啷翻箱倒柜之声,又如风般重新出现。
“是这个罢?”颜幼卿举起绿色玻璃瓶细看,念商标上的小字,“舒筋活络,提神醒脑。可防舟车晕浪,蚊虫叮咬……嗯,应该没错了。”低头拧开瓶盖,指尖挑出一团,蹲在床边往安裕容脚踝上轻轻柔柔仔仔细细抹匀,一处也不肯遗漏。一面前前后后地看,一面不由自主数落:“做什么非在门外头干等?就不能坐在屋里等么?我不是特地打电话回来告诉你?你听见汽车动静再出来查看也不迟。”
安裕容笑吟吟地,任由他抓住自己两只脚踝摆弄,低头道:“还有脖子后头,痒得很。”
颜幼卿忘了继续数落,站起来凑到他脖颈后头细看,将指尖的薄荷膏一点点涂抹上去。确认所有该抹的地方均抹到了,随口问:“管用么?有没有好点儿?这一盒也不知什么时候遗下的,管用的话,咱们自己买盒新的。”
两人自搬进此处,可说日日忙碌,不曾一刻得闲,许多方面只能暂且凑合。多亏房主人遗下不少生活用品,能勉强对付。安裕容向来富时富讲究,穷时穷讲究,无时亦可不讲究。此刻因蚊子叮咬痒不可耐,又因幼卿照顾美不可言,对这半盒子他人用剩的薄荷膏好感倍增,伸手抓过床头裂了缝的蒲扇,悠悠然摇几下:“挺管用,明日再抹一回。要买的东西多得很,不如索性等过几天得空,雇辆车出趟门,一并买齐。”
颜幼卿手下一顿。他记起这些时日以来,峻轩兄如何租定房屋,万般不放心地离开申城。又如何想方设法挤出两日连休,马不停蹄过来探望。按说在此长住的是自己,然而不过每日夜间回来睡一觉,既没动过锅灶厨具,更没收拾过日用杂物,可说十分不用心。峻轩兄抵达短短数天,连薄荷膏都找出来了。
蒲扇带出的微风晃动薄荷气息,满室生凉。颜幼卿放下玻璃瓶,忍不住将手指在鼻端蹭了蹭,一股沁人冷幽窜入肺腑,舒爽至极。愣怔一会儿,才想起来道:“若洋人总巡捕长那边审讯顺利,咱们探寻物证之事不出差错,也许确实要不了几天,你我就能得空歇息了。”
安裕容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躺下:“钱汉章既叫你把人证直接交给洋人总巡捕房,那搜寻物证,抓捕万雪程等后续事宜,想来也必须劳动洋巡捕长了罢?钱局长可否透露给你,为何洋人对此事这般上心?”
“我问他洋人是否可靠,他没说别的,只提及申城租界洋人巡捕房向来有承揽私务之风。”
“什么意思?”
“钱局长说,是尚先生几位知交好友、同志同僚,暗地里筹集了一万现银交给洋人总巡捕长,其中五千为征集线索赏金,五千为侦破案件酬劳。关于万雪程和邬伯蕴的线索,便是有人为了换取赏金,向洋人透露的。”
“原来如此。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况洋人乎。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有效之法。洋人势大,无所顾忌,看在钱的面子上,只要人证物证到位,大约真能有所突破。回头寻个机会,我试试杨秘书的意思,看他知道多少。两方合力,或能离真相更进一步。”安裕容手中蒲扇未停,“睡罢。等天亮还有一场辛苦。”
次日一早,安裕容先往市府后院向杨元绍告了一天假。整理尚先生遗稿事,安裕容分文不取,且尽心尽力,暂歇一日,杨元绍万无不允之理,根本没有追问缘由。
“杨兄可知追查杀害尚先生真凶一案新近进展?”临走,安裕容试探问道。
杨元绍摇摇头:“先前迫于公义民愤,警局日日通报案情。自从凶犯莫名死于狱中,为万无一失计,钱局长下了一级封口令。据说哪怕是市府议员,眼下也问不出什么来。”望向安裕容,“莫不是玉卿那里有什么新消息?”
杨元绍虽有感于兄弟二人之赤诚义气,放心给了颜幼卿一纸荐书,但并没指望凭他一个边缘人士能得钱汉章信重,于案件有什么推动之力,故而此前不曾向安裕容追问后续。
安裕容也摇摇头:“说不上什么确切消息,只是昨日阿卿提及有人从洋人总巡捕房领取了有关此案的赏金。”
“此事我知道。凶犯死后,案情陷入僵局,与尚先生交好的几位先生担忧最终不了了之,由张议员牵头,私下凑了一笔钱送给总巡捕长伯文翰,请他帮忙追查此案。”
“洋人既收了钱,又得了确切线索,想必很快便能水落石出罢。”
杨元绍看了安裕容一眼,旋即将目光转向空旷处。沉默半晌,方道:“申城地界,自来华洋分治。洋人唯恐我华夏不乱,华人之间的事,无利可图即放任不管,有利可图便插手搅局。重金委托洋人查案,此举实属无奈之中下下之策。或者当真能查出什么,然而……身在局中皆棋子,于那局外执棋之人,又有何损伤?”
“杨兄如此说,莫非心中已有决断?”安裕容知他因唐世虞之故满怀愤懑。洋人巡捕房介入案件,最多不过查到直接买凶刺杀尚先生之人,却不可能揭露真正深藏背后的阴险小人与伪善君子。
杨元绍转过脸,正色道:“玉容,此话出你口,入我耳,请勿再与第三人道。长久以来,多谢你兄弟二人高义援手。眼下北伐将近,战事难测,待尚先生案件了结,你们便莫要再因琐事耽误行程了罢。”
安裕容拱手:“本是份内之事,何足挂齿。多谢杨兄肺腑忠告,我与阿卿一定慎重考虑。”
从市府离开,乘车来到河滨租界区。到达与颜幼卿约定地点时,距离万雪程惯常出门时候相差不过一刻钟。安裕容要了一杯茶,晾到刚能入口,便见斜前方蹲在路边啃油条饭团的人三两口吃完,油腻腻的手指在衣襟上蹭蹭,便与许多赶工的工人一道,混入杂乱的人群里。心下不由哂然:幼卿这隐藏行迹的功夫,愈见老辣了。只是这般胡乱塞吃,胃里多半不舒坦。查案这等活计,伤身伤神,干完这一遭便罢,期望不必再有下回。
他舍了茶踱至十字街口,便见另一条道上走出一队人来。七八个闲汉簇拥着中间一个身形干瘦的中年男子,那人身着白色夏绸长衫,手执湘妃竹骨折扇,拇指上套一枚翠玉扳指。万雪程帮派混混出身,自从借革命东风做了地方促进会会长,常与文化人打交道,便竭力附庸风雅起来,穿长衫摇纸扇,十分好认。安裕容远远认清面孔,抽身离去,慢悠悠溜达个把钟头,最后进了码头附近一家装潢俗艳的茶馆。说是茶馆,一层安置大烟榻,另一层摆放骨牌桌,实际并不以卖茶为业。
依照颜幼卿的观察,万雪程与手下巡视完码头生意后,必到此处歇息。只是因习惯回家吃午饭,若无意外,通常不会久待,往往在家歇了中觉再出来游乐。
安裕容之目的,便是设法将他绊在此地,晚些归家。
伙计瞧见进门那人,二十七八年纪,浆得笔挺的衬衫西裤,油光水滑的三七分头,样貌十分出挑,眉目间却掩不住轻浮油滑神色,便知是“白相人”之流,虽非常客,仍然欢迎之至。
安裕容缩缩鼻子,一脸嫌弃,谢绝了伙计送上来的烟具烟膏:“这是南边来的黄皮罢?有东哈青皮没有?”
“对不住了先生,东哈青皮暂且没有,达罗州白皮倒是有,您赏脸……?”
“抽惯了青皮,抽别的呛嗓子。得了,别啰嗦了,叫个姐儿来陪我摸几把骨牌罢。”
自从两年前《禁烟协定》正式生效,盎格鲁明面上停止对华输入鸦片,远自东哈拉帕出产的青皮在华夏市面上显著减少,以致西南诸州本土黄皮迅速成为主流。尽管联合政府明令禁止各地种植此物,然重利当前,知法犯法者仍层出不穷。申城地处江南,海陆运输发达,西南诸州乃至达罗州生产的鸦片源源不断输入,为河滨区域众多大烟馆提供了充足货源。
头几把骨牌,安裕容有输有赢。特意换了个姐儿相陪之后,竟然鸿运当头,连连得手,面前银元摞成堆。伙计急得暗中直冒冷汗,瞥见一人撩开帘子进门,长衫折扇,翠玉扳指,后头跟好几个大汉,赶忙迎上去:“万爷,您可来了!”
对于如何潜入万雪程宅邸,颜幼卿早有打算。
河滨租界区洋房,多为早期工厂宿舍或管理人员住宅,逼仄而拥挤。户户相连,楼楼相通,人员杂乱,十分便于浑水摸鱼。万雪程买下其中两层相对独立位置,阳台与阁楼亭子间仍不免与左邻右舍紧密相贴。这等老旧洋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许多略有余财无所事事的闲人在此赁屋而居,譬如暗娼私妓、过气明星、失业经理、借读学生等等。这些人多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于是催生了许多跑腿伺候营生,好比送包饭的、送报纸的、代买票的、代搬运的……颜幼卿装作其中一员,非常顺利地进入了紧挨万宅的另一栋洋楼。
敲开顶层阁楼门,呈上饭篮,低头恭谨道:“先生,您定的午饭。”
脸色青黄精神不济的年轻男人一愣:“不是刚才……”
“刚才?刚才什么?”
那人眼珠一转:“哦,我刚才想,饭也该来了。这不,说曹操曹操到,哈哈……”对方干笑。接过饭篮揭开搭布看一眼,转身往里间走。屋内桌上分明摆着另外一份饭食,菜色比手里的要差不少。男人心中得意,送饭的傻小子送错了地方,等回头发现,饭菜早已祭了五脏庙,叫他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咽。
“先生,我走了。替您把门关上呐?”
“啊?走罢走罢,关上最好。”
“砰”一声门响。颜幼卿不但没走,反而把自己关在了门内。阁楼本就狭窄,又被隔成里外两间,外间不过大点的玄关而已,侧面开着半扇天窗。颜幼卿探头往外看看,瞅准时机,便从窗口窜出去上了房顶。顺着倾斜瓦面轻巧地翻个身,悄无声息落在侧面紧邻的阳台上。阳台关了纱门,这难不倒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把小刀,自缝隙处小心挑开门栓,闪身进入屋内。
颜幼卿虽是头一回进入万宅,外围盯梢的活儿却是整整干了好几天。他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午饭时分,宅中诸人均在等候主人回来吃饭。万雪程早年潦倒,时常挨饿,发达之后,家里帮佣不多,却专门雇了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子,变着法儿满足口腹之欲。然而除此之外,他同样好色嗜赌。若是牌桌上玩得兴起,少回来吃一顿倒也不算什么。
万宅上下两层,颜幼卿四下里扫视一圈,便知万雪程平素起居都在二楼。此刻一楼正忙着摆饭,二楼空无一人,他遂大大方方将房间挨个搜检一番。依照惯例,搜寻重点自然放在书房。万雪程本不是读书人,书房不过装点门面之用,而他收藏隐秘物品的惯常做法,实际脱不了江湖草莽习气。颜幼卿在屋里转两圈,便在书架夹层里发现了几沓子信件电文、银行票据。又在墙角暗柜中找到不少枪支弹药。信件电文多以隐语写成,好在他提前从落网的执法处暗探口中得到有用讯息,很快挑拣出几份相关文件。
万雪程通过执法处暗探与北边某重要人物往来已久,在对方怂恿鼓动下,谋划并实施刺杀尚贤事件。双方虽属合作关系,然利益纠葛各怀私心,不免互相提防,预留退路。为防万一事情败露,对方彻底抽身,万雪程自当设法留下证据。尽管如此,这些通篇隐语的物证,若非有人证加以解说,落在不知情者手里,恐怕也起不了太大作用。颜幼卿不由得暗中庆幸,昨日守株待兔误打误撞,竟会逮着了最不起眼却又最要紧的牵线人。而短短一夜之间,万雪程断然来不及察觉事泄端倪。
速战速决,捷报可期。
颜幼卿收敛心神,根据日期及往来者姓氏,整理出几份电文。又仔细看了那些银行票据,挑出二三月里两张金额过千的存取单。想一想,抬腿进入卧室,预备将这些关键物证换个地方保存。他并不需要将之带出万宅,只需确保巡警上门搜查时,不叫万雪程有机会第一时间销毁东西便可。趴在床下敲敲摸摸,果然撬开一块活砖,砖头低下空心部位整整齐齐码着数根金条。颜幼卿眨眨眼,将物证压在金条下方,砖头填回去恢复原状。正要往外爬,却听见脚步凌乱,有人上了二楼。
四条腿歪缠着进得房来,其中一只穿细高跟涂红指甲的纤纤玉足抬起踢上了门。
女人嘤咛道:“死鬼不回来吃饭,白糟蹋那许多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