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健有几个项目要进行,最一开始便是从床到轮椅,轮椅到地板之间的转移。
李响护在我的身侧,“听席先生说你受了几次伤?”
“嗯,都不碍事。”
“你身体可不是这么说的。”李响手比我快地按在我颤动的腿上,“最近痉挛得很频繁?”
我默不作声。换作是别人,我还能仗着对方不了解,随口答一句。但李响……我蒙不住他。
李响按揉着我僵硬的腿部肌肉,苦口婆心:“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听进我的话?小孩子都比你听话点。”
不出意外地,我听到了某人的低笑。
我一手环抱住自己的腿,一手反握着轮椅前侧的扶手,摒着一口气将自己往上提。手一松我的腿就不受控地撇向两侧,带着我整个人都往下坠。我硬扯着轮椅把身子挪上来,坐回到轮椅上。
这才第三个来回,我便吃力地喘了起来。
“我只是没时间。”
李响坐到地垫上,“都是借口。你最大的问题不是没时间,而是你心里的毛病。”说着,他一拍地垫,“继续。”
我又不得不前倾身子,手撑着地,从轮椅上再挪下去。第四轮对我而言相当艰难,说是转移,不如说我是撑着将自己摔下去来的更贴切。
李响不满意地摇着头,“我说过了,你的神经痛比一般人要剧烈的原因,是因为你心理有问题。我帮你复健也只能让你的肢体不折磨你太多,但如果你自己……”
我打断道:“你是来替宋医生当说客的?”
李响大方承认:“是啊。毕竟我总希望你能好起来。而不是每次都退步,让我看着糟心。”
他这是明晃晃地损我。
“以后我会准时带他来的。”陆召接道。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陆总能不能不要随……”
李响跟我同时出声:“那是再好不过的。他得有人看着,否则不自觉。”
我差点没把牙咬碎,又实在没底气反驳,只能哑巴吃黄连地将那口气咽回去。毕竟李响说的是事实。席子每次只要不出差,就定会准时准点压着我一回不落地来复健。
但他一走,我便故态复萌。
“稍微休息下,我们练腰腹。”
我手脚撑地跪着,腰腹因无力而下塌得厉害,几乎要和上半背部断裂开来。臀和腿更是瘫软摇晃,即便我用尽了力气,也控制不住半分。
我四周都是镜子,我却将眼神定在地垫上,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可还是抵挡不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嘈杂嘲笑。
这些恶意,来自镜子里那些扭曲的我。
这是对我自己的厌恶。正如宋医生说的,我从始至终不肯接受自己的身体,因为我从未走出那场车祸。
我用这种拒绝的方式来将自己隔离在事件之外,企图保护自己。
他说,我这种情感剥离的根本,是我在经历重大打击和身体的重创后,将一部分人格留在了那天的车祸里,那个“裴修然”无法成长,时间也仅仅停留在了那一天,不断重演。
而现在这个我,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在经历“裴修然”的故事,我只是个局外人。所以才能很好地伪装,活得像个正常人,让别人以为我已走出困顿。
但我的身体永远都在出卖我,状况源源不断,神经痛的次数比其他人多且更为剧烈。它是在反反复复提醒我,对抗我。
也凌迟着我。
“啪——”分散的注意力让我没能及时调整姿势来稳定身体,手肘一抻,刺痛之下本能地弯了肘,上半身便被累赘的腰腹拖着,直直地拍在了地垫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磕了下巴,嘴里顿时起了一股血腥味。
李响有些慌张地想帮我翻过身,而另一人已经踩着重步过来,将我捞起,送到我复健床上。
我不愿躺下去,强硬地拉着护栏。陆召顺着我,蹲跪在我面前,双手扶着我的腰侧。
“李响,你去给他倒杯水漱口。”
我将血咽下去,对李响道:“不用麻烦。小事。”
陆召眉心蹙得更紧。
李响扫了眼陆召的脸色,还是提步往外走,“还是漱漱口吧,嘴里有血不好受的。”
“我说了我没事!”这忽如其来的一吼连我自己都不曾料到,脑子在那一瞬完全的空白。就像有人用一块白色的布将我兜头蒙住,困住我的呼吸,让我无力思考,只凭着本能在剧烈挣扎。
我垂下头,手紧紧捏着床的边缘,几近失声地再次开口,“对不起……我……”
“没事,我去给你倒水。你缓一下。”
陆召慢慢站起来,抬手抚上了我的后颈,动作轻柔地带着我靠向他,落进他的拥抱。
耳边存在的呼吸,甚至比我自己的更重。
他说:“如果很难受,就冲我发泄出来。不要再自己憋着了,阿然。”
“这次,我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
第39章 明暗
陆召说:“这次,我在了。”
可于我而言,这句话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曾经很多次我都盼着他出现。也在每一次摔得无力起身的时候,不切实际地幻想,幻想陆召会来,他会将我带离冰冷的地垫,会给我支撑的力量,会哄着我跟我说,“裴修然,别怕。”
但他都没有来。
我一个人咬牙熬过的日子,满是黑暗和痛楚,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陆召的人出现过。
是陆召残忍地教会我一个人生活。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打碎我用尽力气建立起的一切……
陆召的手落在我手的外侧,撑着床沿,将我整个圈在其中,“裴修然,你在想什么?”
“陆召,你找过我吗?”我愣神地看着自己无力的双腿问道,“当年……你有找过我吗?”
“有。”陆召道,“但我没能找到你。”
“所以你就不找了。”我忍着呼吸来强压下鼻尖的酸涩,然而积压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泛滥爆发,无以复加地落出眼眶,洇开在裤腿上。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委屈。那么多年我都选择无视,选择掩埋的情绪,就叫作委屈。如果不是陆召再次出现,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将这些委屈重新宣之于口。
“是我不对。”陆召捧着我的脸,用拇指抵着我的眼角,摩挲着,“别哭。裴修然,你别哭。求你了……”
“可我告诉你了……”我咬着唇,声音模糊而破碎,尾音被情绪吞噬殆尽,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可心里的那个裴修然,在嘶吼、在咆哮,在疯狂地叫嚣。
在宣泄着他的每一处不满。
我告诉过你的!陆召……我告诉过你我在哪里的……一遍又一遍,我把我所有的痛楚,心里的每一块疤全都揭开,捧着那点被搅碎了的血肉哭着乞求过你的怜悯。
我全都、告诉过你的。
我一口口用力呼吸着,却仍然觉得闷。那是从我心底里泛出的最深的疼,疼到我身体跟着战栗,疼到我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什么?”
陆召的反应如此惊讶,惊讶得引了我的苦笑。也是,他应该压根就没收到那些短信……说完分手,潇洒地把手机卡扔掉。
如同扔掉我一样。那么毫无留恋。
我愈发的难受起来,一口气憋闷在胸口梗着,我只有用力捶打,才能缓过呼吸。人也折得几乎要往前栽下去。我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将那差点要破笼而出的情绪生生压了回去。任由它化作猛兽,用其利爪将我的内里挠得血肉模糊,我也在所不惜。
嘴里淡下去的血腥味又浓烈起来,但我仍咬着牙关,逼迫自己收住了那显得狼狈又可笑的眼泪。理智逐渐回笼,我毫不留情挥开了陆召扶着我的手。
“没什么。只是觉得陆总不如学学以前的自己,放弃得那般果断,不是挺好的吗?”我抬眸,声音还很沙哑,但已归于平静,“何故现在又要装得这般深情,对我死缠烂打?若是出于愧疚,那大可不必。”
“毕竟,我对你,早就不在意了。”
陆召垂头苦笑了声,许久都无力再抬头。我看着他的肩一点点垮塌下去,挺拔的脊背也疲累地弯折着。
“裴修然……”他出声时喉结颤得明显,“你可真够伤人的。”
“跟陆总学的罢了。”
本以为我这一刀扎得够深,够狠。谁知陆召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舔着唇,冲我道:“嗯,是我活该。所以我受着。”
“……”
面对他的无赖,我哑口无言。
我以前没看出来李响那么会卡点,就在这个我沉默的档口,敲门而入。更不知道他这般会看人脸色,只是让我恨差点心梗。因为他将水递给我后,又给了我一个垃圾桶和一包纸……
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从我口中说出来底气很是不足,听着就不可信。李响还相当配合我地点了下头,表示理解。但我觉得,他理解的方向并不正确。
漱了几轮口后,嘴里的血腥味不再那么明显。陆召不知道哪里来的糖,剥了一颗递到了我嘴边,怕我不肯吃,还特地解释道:“洛丘河给的。含一颗。你唇太白了……”
陆召的话只能听半句,因为下一句,注定不是人话。
“要是晕过去的话,我就只能抱你回去了。”
糖果的甜腻在舌尖化开,一点点安抚着我如倒刺般的情绪。也正是有了这颗糖,我才能熬完下半程的复健项目——拉伸。
我不明白,为什么瘫痪的腿和腰,会在拉伸的时候疼到让我难以忍受。明明我不靠眼睛去看,就压根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可拉伸的时候,韧带似是化作一根从脚底穿透上来的长剑,剑尖径直绞进我的胸腔。
“他怎么会疼成这样?”陆召不知何时已到了我的身侧。手虚虚地悬在我的,没有落下。
“很正常。像他们下肢血液流速慢,神经支配功能异常,本就容易引起疼痛。他不来复健,自己平时多半也不注意,导致肌张力高,关节黏连。拉伸的时候自然比别人要疼出一倍。”
陆召指尖落下,抚掉了我额上的冷汗,没让它们流进我眼睛里。
“但不拉开的话,会让他以后更痛苦。”李响说完,又特别笃定地追了一句,“裴先生,止痛药要少吃。”
“……”
我一直紧攥着拳,用力到指尖发麻,关节酸胀。想舒张都伸不直。疼到实在忍不住,我一拧上半身,反扑着一拳捶在了地垫上。
李响抬了抬眉,松了些力道,缓和地做了几轮其他拉伸动作后,才勉强放过我。“行了,今天就到这里。”
我浑身瘫软,实在没力气撑起自己,便苟延残喘地仰面躺着。
陆召俯身跪在我头顶的方向,一张脸倒着进入我的视线。他含着浅淡的温柔,对我说:“辛苦了,修然。带你回家。”
我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也是这样仰躺着,背上是汗湿了的衣服传来的粘腻感,从我能感知的地方顺着脊骨往下蔓延,最后消失在断裂的地方。
那种从清晰到模糊,再骤然截断的轨迹,和我那不堪的人生一样,惨烈得可悲。
最开始的那个复健师每次见我没了力气,都会想帮我坐回轮椅上,而我惯性拒绝。宁可就这么狼狈地躺着,躺到攒够了力气,自己挣扎着起来。
李响三年前刚接手我的时候也说过,我是他当复健师这么久以来,见过最为消极的病患。每次看我复健,都觉得我是在惩罚自己。痛了也不喊,累了也不说,就摒着一口气熬着。
别人在面对身体逐渐的好转时,更多的是喜悦,是坚定,是愈发积极地配合。而我不一样,我从始至终保持着淡然的心态。
淡然到几近冷漠。是一种病态的心理。
他后来又说:“裴先生,我本来是来帮助你身体恢复的。但你让我觉得,帮你复健,更像是给你上刑,显得我很失败。”
“裴修然。”陆召将我名字咬得轻柔,见我回神,挑着单眉冲我伸出了手:“走了,回家。”
这是他第二次同我说这句话,用了和之前那次完全不同的语气,却依旧带着陆召式的安抚。
那次我莫名其妙和他闹了别扭,原因在我转身甩门的那刻就已经忘了。但为了面子,我还是负气地坐在楼下的小公园里,不肯回去。大冬天的,我裹着羽绒服,跟流浪汉似的双手环抱着,整个人缩在滑滑梯上窝着。
也不知道那塑料质感的滑滑梯怎么会这么冻屁股,一直冷到我脑门顶。
我捏着手机,看了又看,前一秒还自语扬言陆召今天不来找我,我就不回去了。下一秒就委委屈屈地东张西望,反反复复念着“陆召怎么还不来接我”。
越想自己越可怜。异国冬天,离家出走,男朋友却压根对我不理不睬。可能怎么办?这男朋友是自己不要脸追来的,也是自己跪着跟家里人出过柜的,搭上了一辈子的。
算了,说到底都是我自己的无理取闹。陆召没顺着我意,我就闹脾气也确实太过了。我自己把自己哄好,冻僵的手在脸上搓了搓,把哭丧脸搓掉,然后准备起身回去。
陆召便是这个时候,从那一条黑暗的羊肠小道而来。
我见状,连忙重新窝回滑滑梯那儿,把头都埋在双膝里,装得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就打算坐着了?”陆召的声音冷冷传来,比寒风还冻人。
我其实已经怂了,可一想到,我都这样了他还凶我,就硬梗着脾气回嘴,“要你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