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差点兜头给我一巴掌,我妈硬给拦下了。我妈瞪向我,喊我话想好了再说,别不过脑子。
其实话出口我自己也后悔,但气上头的时候,实在容易话赶话,什么尖酸刻薄的词都往外蹦。拿着尖刀对着自己最亲的人。
那顿饭大家都没怎么吃,我爸一语不发,结完账就往外走。我妈在后头拽着我,跟我说我爸也是嘴不会好好说,他其实不是那个意思。自己的儿子有什么看不看的起的。只是他们现在都知道陆召不是一般人的身份,我爸怕陆召没本事护住我,怕我日后吃苦头。
要真有什么事,我们就是个普通家庭,怎么跟人家有钱人家对抗?
我没了声,握着我妈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走。我妈在我臂膀上安抚地拍了两下,喊我等下在车上好好跟我爸道个歉,父子之间没隔夜仇。
而我爸看我一脸丧逼样,也不让我开车了,喊我滚边上去。所以那天我坐在副驾,我爸开的车。我一路都在琢磨着怎么开口,牙齿把下嘴唇都快磨烂了,也想不好要怎么说。
“爸……”我垂头丧气地喊道。
我爸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那是他看我的最后一眼。眼神没有先前的怒意在里头,而是带了些不言自明的情绪,就好像他知道我要跟他说什么。
只是我没机会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也再没机会听他说任何一句原谅我的话。
当车祸来临的那一刻,我爸往右打死了方向盘,才保住了我这条命。
那天的细节,我很少回忆。每次想起,都能让我连呼吸都忘记,仿佛下一秒都要窒息而死。我一直对我爸妈心存愧疚,那天的不欢而散,我那些负气捅出去的刀子,每一句、每一个字眼,都是一根钉子,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
跟我的血肉缠绕。只要牵动分毫,都要叫我痛到钻心刺骨。
如今听席子忽然这么说,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我爸……”我发现自己哑没了声,虎口卡着嗓子清了清,“我爸说什么了?”
“一开始是气。你出柜那会儿把老爷子气得不轻,否则他哪能揍你?一气你喜欢了个男的,二气你轻佻轻浮。但这气随着时间,也就慢慢消下去了。”
“真……的?”可在我印象里,每次和我爸谈及这些事,我们不是吵就是冷战僵持,几乎没有平心静气的时候。
席良在我头上敲了个爆栗,“傻逼,我骗你干嘛?”他骂道,“你之前出国,一直都不在俩老的身边,他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你回来。结果你第三年一回来,就跟他们出柜,你说你自己欠不欠吧。”
我用力咽了口口水,心里还是紧绷着,一颗心脏如同皮筋般,被人拉扯到了极限。
“可打完了,你爸不也还是心疼你?”席良顺了顺我控制不住在抽动的背,“你脑子也不想想,你爸嘴上喊你分手,但除了揍你那回,后几年真的有阻你拦你吗?”
我愈发用力抓紧了心口的衣服,喉口干得几乎要干呕起来。
“你爸什么性子,你这个当儿子的不知道?老爷子就是嘴上不会说。就算会说,你想要他怎么说?为你加油打气,把你往陆召嘴边送?”席良手指用力推了下我的太阳穴,“裴修然,脑子呢?”
“我……”
“老爷子和我谈过几回,说来说去就是觉得自己太宠你,把你宠得无法无天,现在才成了这么个死性子。认准了一个理就不肯回头。他知道,要你分手,你指不定弄出什么动静来。自己养大的儿子,还真能往死里压吗?所以到最后他也认了。”
“我爸……真的……”我哽咽到说不下去。
“真的。”席良道,“他后来那几次冲着你发火,是因为知道了陆召是个公子哥。怕你吃亏,也怕人家家里给你使绊子。这种豪门,哪能让自己孩子传出同性恋这种丑闻来?那群公子哥哪个不是随便玩玩?你爸怕陆召也是跟你随便玩玩,没把你当真,就你傻里傻气地把自己全交代了,以后被扔了怎么办?难过伤心的还不是你自己?”
一想到曾经和我爸的恶语相向,争辩不休,我难受得整个人都发颤。终究是我的任性妄为,让我看不到亲人给我的宽容。一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最亲的人都带着敌意。
“他也怕姓陆的毛都没长全,护不住你。”席子停顿了很久,大概是为了给我一个缓冲的机会。我人已经折在了轮椅上,他帮我抵着肩,怕我栽下去,“老头儿也说了,‘自己的儿子,放个屁,闻着声都知道是香是臭’,就你那点心思,他看得比你妈还透。这辈子,遇上你这个不孝子,他认了。”
我咬着牙,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可是根本控制不住。我越擦,眼泪流得就越凶。
“修然啊,”席子轻拍着我的背,“你应该比我知道,你爸在最后那刻,有没有原谅你。”
我自己实在有些承受不住心里的翻涌,一把抓在席子的手臂上,在被眼泪淹没的档口呼吸着。我从车祸以来,第一次发泄这样的情绪。那是要将整颗心都翻绞过来,是要将那些扎根的钉子一颗颗□□时,拉扯着每一根血脉都在痛。
五年,我不敢想起这些事。五年,我也没能祭拜过我的父母。我问过自己无数遍,就算知道他们葬在哪里,我有没有脸去祭拜。亲戚说的话难听,可那一句错了?我就是个肮脏的同性恋,我也的的确确没让我父母安稳过。
他们死后,不该再让我打扰。
我总是这样想着,想到把自己捣烂了,想到断裂的脊骨重新被碾碎了一样的疼,我握着这些疼和苦楚来惩罚我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你……你……”我唇颤得让我难以出声,“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
席子大概是被我捏痛了,轻轻“嘶”了一声,“裴修然,我特么没告诉过你,咱爸不怪你?我当初说得嘴都秃噜皮了,你信过我一个字吗?你听进去过多少?你因为我不待见陆召,跟我的关系都远了。我从你哥退回了普通兄弟,你还有良心吗?”
席子翻掌反托着已经抖到坐不住的我,“裴修然,深呼吸。”
我捶了两下心口,才勉强把呼吸续上。
“想问我为什么说一半藏一半,是吧?”席子跟我对视,“你躺那病床上的时候,知道姓陆的要跟你分手,你什么反应?你特娘的一脸寻死腻活。我敢告诉你吗,告诉你咱爸其实早就接受了,现在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你还因为这个跟他吵了一架,你会怎么想?我怕你当场就他妈给我跳楼!”
我哑口无言。
我当时娇作得像是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我的亲人没了,爱人丢了,我变得一无所有。
无数次地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追去黄泉,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可我也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我没有资格去见他们,我爸也许根本不会想要见我。他那么厌恶我,那么反对我和陆召。
他不会想要见我的,哪怕死后,也不会原谅我。
所以他给我留下的这条命,我得活完,卑微的、肮脏的、饱受痛苦折磨地去活完。
如果席良早一点告诉我,我爸已经同意了,他只是担心我……他只是在担心我……而陆召正如同他们预料的那样,毫不犹豫把我一脚蹬开。我却还在为陆召辩护,为他而同他们争吵,直到他们生命最后一刻都不曾好好和他们和解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结束自己的生命。
因为我该死。
“你爸也说过,只要陆召露出半分对你的不真,他便还是不接受。陆召当初那么混账……我摸不准你的心思,所以擅作主张顺了老爷子的路。你那次伤得重,我也乱。也许我这个决定,是做错了。挺艹的,但我当下真的很怕……所以,修然啊……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眼泪大颗大颗被我晃出眼眶,“不怪你……”要在别人的故事里,为其写上一个生死分支,本就很难,一个偏颇便会引发不同的故事走向。
席良手里握着的是我父亲给他的笔。我无怨。
席良握了握我的肩,“修然,今天这番话我也不是想要把你推给谁。你毕竟是我养大的白菜,虽然被猪拱过,往我脸上扔过烂菜叶,但我怎么也把你当亲兄弟。”
我无语地推了他一把。
“我只是看你在对陆召的感情里浮浮沉沉,想给你破个口子。你要真放下了,那是最好。但如果没有……”席良深出了一口气,“就按自己的心意吧。”
我摇着头,却说不出什么来。我对陆召……
“但先说明白,那姓陆的特娘的在没把他自己抖干净前,你一个字都别信他的!”
我也是服了席子,前后自相矛盾的话,也能被他说得出来。但我发现,我身边所有人对陆召的感情都很冲突,也包括我自己在内。
“行了,别滴猫尿了。去厕所把自己弄干净,我去拿外卖。”说着他把我带起来,让我身体坐直,然后跑去接了电话,一边拿了外套边走边穿。
也许是剧烈的情绪起伏加上从未有过的宣泄,那天晚上我睡得出奇地安稳。是我五年来,为数不多的,能好好睡觉的一个晚上。
之后我尝试着不吃助眠药物,也勉强完成了一天四五个小时的睡眠。席子特别趁机地喊我继续去做心理治疗,我未置可否。
年前最后一个工作周的周二早上,我接到了洛丘河的电话,“裴老师、裴老师!”他喊我喊得急。
“怎么了?”
“能不能麻烦你去帮我找找陆总?我人在临港踏勘,暂时回不去,只能麻烦您了。”
我一愣,“他回来了?”
“周日晚上回的。”洛丘河解释道,“但周一陆总就早上回过我消息,之后便没了声,昨天的视频会议他也没参加。公司今天有个项目终稿的审批需要他签字,那边团队都在等着,下午的飞机走。”
“好。我知道了。”因为是工作上的事,我也不多矫情。挂了电话便去到了隔壁503。
陆召的手机打得通,但没人接。我按了很久的门铃,差点以为里面没人,就在反身准备下楼去跟门卫确认一下的时候……“滴——”一声,我背后的门开了。
我扭头看过去,有些傻了眼。陆召手抵着门框撑着,满身病气之下背脊都挺不直,唇比皮肤还白,一丝血色都无。看着我的那双桃花眼没了平日里的光,带着厚重的疲惫。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陆召,心里猛然一空。他脆得仿佛下一秒要散在寒风里头。
明明病得头都有些垂着,但他在看向我时,还是特别努力地勾了下唇角,哑着嗓子说:“阿然,这么早找我……”
他话还没说完,却是痛苦一闭眼,站不住似的身形一晃,猛地跌了下。
“陆召!”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的心里实在太难剖了……让我深深后悔我给自己挖这么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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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阿然
陆召反应还算快,扒着门框的手一弯,身子往门框上一倚,算是勉强稳住了。他甚至还有力气暧昧不明地问我:“阿然,你这么担心我呢?”
“我没。”
“呵,小骗子。”陆召声音轻得几乎不可辨。
“是洛丘河,喊我过来提醒你回他消息,另外公司还有文件等着你签字。”我僵硬地解释道。
“嗯。知道了。”他眨眼速度很慢,看着我的眼有些不聚焦,“你这是要去上班了?”
“是。”
“今天我不能送你了,”陆召又开始混肴视听式的发言,还抬手冲我挥了挥,“你路上小心点,知道没?”
我看着他,明知道他状态不对,可一句“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就梗在喉口,愣是问不出去。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陆召先开了口,“对了阿然,我家的密码你应该猜得到。”他露了个特别浅的笑,“下次可别按门铃了。”
我以前曾威逼利诱地让陆召把他用惯了的密码改成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年的夏至。我知道我这样很矫情,很无理取闹。但小情侣的旖旎心思,总还是有一些的。
陆召当时无语地问我,“你居然没让我改成你生日?”
“改生日有什么意思?”我在沙发上躺得四仰八叉,嘴里还叼着根棒棒糖,“生日是我一个人的纪念日,你只是陪我过而已。我不要。我要你记住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那才是最值得纪念的。”
“欧?”
“因为我啊,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死皮赖脸地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多值得纪念!我多么不容易!”
“是吗?”陆召顿时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弯了脊背,一双琥珀色的浅色眸子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欺压下来,“那我请问,下一阶段是……?”
后来我的棒棒糖,碎在了他的唇齿间。
等坐进车里,我的手却不听使唤,仿佛被刚才的回忆拉扯着,变得僵硬起来,连轮椅都忘了要怎么拆,半天没卸下一个轮子。我跟自己僵持着,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陆召病成那个样子,无论出于哪方面的原因,我都不能放着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