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他愣了愣,第一反应还是叫江声的名字——脑海里最清晰的念头不是疼,也不是害怕,而是出奇清晰的一句“他又要不高兴了”……像只不小心做了错事又弄伤自己的小动物,怯怯地害怕主人担心,又暗自期待对方为他着急上火的反应。
江声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书看向他,下一秒就不淡定了,起身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他身边,抢过他手里的刀片和笔,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抽两张厚厚地按在他伤口上。
“是不是笨,”向来温和的人难得凶他一句,话一出口又皱着眉撤回,“……不是那意思,走,去医务室。”
刀片锋利,刚割到手的时候他又没察觉,这时候其实不怎么疼了,只是指尖有些发冷,被按着伤口有些僵——陈里予怕疼,却很能忍,觉得现在的情况尚且在他的忍受阈限之内,便没有照做,只是用另一只手指指书包,让江声去拿创可贴。
“不行,”江声拍了拍他的脑袋,几乎是拽着胳膊把人拉起来,动作还算克制,没弄疼他,像个掺杂强迫意味的拥抱,嘴里念念叨叨的,语气严肃,带着鲜见的不容置疑,“止不住血,鲜红色,创可贴也没用,而且刀片不干净,要消毒,说不定还要打破伤风针——别想了,这事儿不能惯着你,走着去还是被我扛着去,自己选吧。”
陈里予皱皱鼻子,暗自腹诽着这人有点儿飘了,一边又有些无奈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对这种罕见的、略显冒犯的强硬很是受用。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乖乖被江声握着手腕抓去医务室,一路上想的不是伤口怎么样,而是一个月前这人试图带他去医务室还小心翼翼的,征求了他的意见说不去就不去,自发自觉地替他跑腿买药。
现在……现在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紧绷的嘴角,下颌骨轮廓分明,白净又凶。
他见过江声送生病的同学去医务室,体育课,有人崴了脚,他会背着对方穿过一整个操场,带人去看医生,脸色的表情总是和煦的,还会有意说些不相关的话,谈笑间分散伤者的注意力。
对他却不一样,一点小事也很上心,急得仿佛受了什么致命伤,生怕晚一秒就会延误治疗……陈里予默默想着,走得快了有些跟不上,呼吸急促起来,还是没忍住,用没受伤的手狠狠杵了一下江声的后腰。
“赶着投胎呢……”他小声嘀咕一句,心知自己口是心非的破毛病,怕江声误会,又皱着眉补充道,“别走这么快,血都差不多止住了,你是怕走得太慢、赶不上在伤口愈合前到医务室吗。”
江声这才从有些魔怔的焦急里缓过劲来,略带讨好地拢住陈里予那只手,用指腹轻轻摩挲,语气软下来,眼神无辜地回头看他:“我这不是着急嘛……”
陈里予很想怼他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理智上却又知道对方是真的为他好,也许操之过急些,却也没有小题大做——刀片生锈有导致破伤风的隐患,这样的常识他还是明白的。
“知道了……”他有些不自然地蜷起手指,鬼使神差地觉得伤口有些发烫,连带着整只手都热起来,被江声碰到的地方尤其,脉搏鲜明,从手掌传到心口。
走到医务室的时候血堪堪止住,一动却还是往外流,细细地溢出来,鲜红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伤口,如果在右手也许会影响画画,但毕竟只是左手食指,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值班的大夫看了刀片,宽慰两人说没有生锈,削铅笔用的可能残留些铅灰,仔细消毒不会有大碍。
“用酒精冲一冲,然后上碘伏,有点儿疼,小伙子忍一忍。”
陈里予点点头,伸着手不说话,只有碘伏棉球第一次按到伤口上的时候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此外毫无反应,似乎被清理伤口的人不是他。
江声知道他怕疼,站在一旁替他着急,还试图把胳膊塞进他手里,让他掐两把转移疼痛——然而陈里予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移开了手。
最后贴上一小块纱布贴就算结束了,全程不过十分钟,倒是大夫看他嘴唇苍白,问了两句又替他开了一盒补气血的冲剂,叮嘱三餐饭后用热水冲泡,趁热喝。
陈里予只扫了一眼,就丢进江声怀里了。
走出医务室的时候江声已经彻底没了先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底气,捧着他的手看了看,就乖乖垂下尾巴来哄他,检讨兜来转去不过那几句,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
眼神清澈,盛着纯粹的歉疚,就这么直直看着他,像什么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大型动物。
陈里予原本不觉得他有什么错,被他说得来了兴趣,便随口借题发挥:“错哪儿了?”
“不该说你笨,不该凶你,”江声抓抓头发,诚恳道,“还有一起走路的时候不能走太快……说过好多遍了,都怪我记不住。”
陈里予别过头去,嘴角忍不住弯起来,语气却还是淡淡的,带着些许调侃意味:“那该怎么补偿我?”
“嗯……”江声想了想,道,“晚自习还没下课,今天挺早的,给你买点儿点心当赔罪吧。”
“下次再说吧,不想吃,”陈里予指指他手里那一盒冲剂,“就这个吧,谨遵医嘱,别忘了。”
江声忙不迭答应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和赔罪没什么关系,替小猫端水弄药的,本来不就是他该做的嘛。
抱我
第29章 剖白
天早就黑透了,所幸这天夜里还算暖和,没有风,时间也尚早,两个人可以慢慢走回家。
送陈里予回家路上江声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看他的手——纤细的左手食指上缠了一大块纱布贴,暗红的血迹隐隐透出来,没有继续扩大的趋势却也已经洇开一大片,混着碘伏的棕褐色,形成一块触目惊心的痕迹。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纱布贴下露出的指尖比以往还要苍白,毫无血色的,像一截精心雕琢的石膏。
江声看得心疼,走到一盏路灯下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轻声问他,能看看手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陈里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人要给他看手相,某些荒唐又浪漫的回忆一闪而过,被他啼笑皆非地按下了。他抬起手,伸到江声面前,任由对方小心翼翼地捧住。
这次倒是没有什么抵触的反应,只是冰冷的手指碰到对方掌心,有些烫。
“还疼吗——”江声问他,目光不知扫过哪里,语气就凝固了一瞬,“这是……”
消毒时候被大夫卷起的袖子没有放下,现在随着抬手的动作又往上挪了些,露出一截小臂——纸一般白净的皮肤上,陈列着几个更加惨白、杂着青褐色的瘢痕。
陈里予低头扫了一眼,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下意识缩回手,面无表情地拉下衣袖,动作却是藏不住的慌张,没了以往力求整齐的强迫症习惯。
“没什么……”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尴尬,他沉默片刻,还是伸出手,故作轻松道,“真没什么,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他毕竟不擅长伪装这样轻松平和的情绪,牵动的嘴角像用力过猛,半天也只酝酿出个不伦不类的笑来。
江声看着他,背对着灯光眼底情绪翻涌,心疼里掺杂着某种粉饰良多的不悦,最终还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别笑了,不好看。”
江声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多少不好的事情瞒着他。
语气温和,却终于撬动了他心底最不敢直面的问题。
拢住他手指的手是暖的,放在他头顶的手也是暖的,偏偏他浑身上下都冰冷,皮囊千疮百孔,藏着阴暗不堪的过往与创伤带来的病态反常,勉励维持了,也像欲盖弥彰。
这不是个理想的坦诚机会,可事已至此,被江声这么看着,他又不能不说。
“不多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他哑着声音开口,语气是探询性的,压抑着几不可察的颤抖,“可以只说一部分吗——剩下的以后再说,真的不多了……”
他怕吓到江声,哪怕他才是受害者。
握着他指尖的手收紧了,避开伤口逐渐上移,终于将他整只手握进掌心里。江声隐约知道他胡思乱想的坏毛病,听见他这样小心翼翼的询问,先前那一点受人瞒骗的不悦便被心疼与后悔取而代之了。
“没关系,不说也没关系,”江声上前一步,试着贴住他,见人没有排斥,便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对不起,我着急了……瞒着我也没关系,小瑜自己有数的,我知道。”
宽慰的话语反而刺激到了陈里予,他听见对方抽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点儿猫似的哽咽——下一秒面前的人肩膀一动,莽撞又猝不及防地将自己扔进了他怀里。
陈里予靠在他身上,声音从他衣料间闷闷地传出来,有些委屈似的:“那你凶我干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似的,被宠惯了,语气严肃一点是凶,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也是凶,比起控诉更像恃宠而骄。被江声强行拉去医务室又跟不上脚步的时候他就有些委屈,现在又一刺激,他就罕见地忍不住了。
江声“啊”了一声,彻底没了之前逼问的底气,怂得手足无措,第一反应是抬手去抱他,拍着后背哄小动物似的:“我没有,真没有,就是心疼你……对不起啊。”
路灯旁有一株矮桂,藏在阴影里,香味却甜而浓郁,鬼使神差地让人安心。陈里予被他安抚着,沉默良久,蹭着他的颈窝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那是烟头烫的疤……”少年清了清嗓子,道,“我母亲过世之后,父亲染上赌瘾,输了借酒消愁,会打我——后来发现打人会打死,怕出事,就改成用烟头烫,手臂上,一边烫一边骂我学美术没用,浪费钱,还不如……”
那时候他还小,一度受这样暗无天日的咒骂影响,以为真是自己学画烧钱又不能赚钱,导致家里破产母亲病故。哪怕后来逐渐长大,慢慢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藏在骨子里的恐惧和自责却也无法痊愈,以至于总觉得这些过往难以启齿,更不敢坦白创伤留下的病理性的异常。
哪怕受人迫害,有病还是有病,影响自己也妨害他人——在自愈之前,他还是怕江声知道,怕对方的心疼有麻木平息的一天,转而去找别的什么从一开始就正常平和的人。
可他又不能不说,受人瞒骗的滋味终究不好受,他只能一点一点地坦白,慢慢来,让对方适应也让自己适应。
只是这次的坦诚在他意料之外,还来不及组织好语言,说得颠三倒四,情绪也反常。
“真的不是什么大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前觉得很痛,但捱过去就慢慢习惯了,再后来差点儿死了,现在就觉得都是小事,”他抬手抱住江声,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脖子,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声音便哽咽了一下,“现在我还是很怕疼,心理上很怕,但生理上已经很少有感觉了,可能是麻木了吧,寻常的小磕小碰都能忍,就像今天割到手,我都没有什么感觉——就当是历练吧,焉知非福的。”
江声安静地听着,想反驳他这不是历练,是很痛苦的伤害——话到嘴边却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他怎么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轻易定义别人舔舐伤口的自我宽慰呢。
可他还是心疼,像是那些滚烫的烟头跨过很多年,一股脑地直直烫在了他心上。
“怪不得袖子弄湿了都不肯卷起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人更紧地抱进怀里,“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受欺负了——等等,那你现在回家……”
陈里予听懂了他的意思,摇摇头:“早就不来往了,我现在和养父养母一起住,远亲,不过也没什么感情。最近养母怀孕了,他们就愈发不待见我,我也不想回去受气。”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完反倒松了一口气,心底的巨石又吐出一块似的。其实现在该告诉江声的几乎全部过去他都说了,或许有些细节还待补充,但至少没有什么刻意隐瞒的了——至于他那些家庭暴力或溺水创伤带来的、寻常人看来或许矫情的毛病,和性格里这样那样的缺点,刻意解释其实没有什么意思,比起“有病呻吟”博取同情,他宁可等到痊愈之后再说起。
有些事情可以撒娇讨宠的,但不是这些他真正介怀的、逆于骄矜尊严的事。
江声摸摸他的后背,松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想起之前几次陈里予回家前隐约流露出的不甘愿,便试探着问道:“不想回家……那要不就不回了?”
说罢觉得有些不对,又连忙补充道:“不是夜不归宿——呃,也不是,反正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
陈里予似乎被他逗笑了,吸了吸鼻子,脸颊贴在他颈侧,说话时候嘴角蹭过皮肤,有些痒:“好啊,不回去了,我求之不得,但你家里人让吗?”
江声想了想,觉得他一个青春期少年不叛逆不顶嘴,安分守己地乖了这么多年,偶尔夜不归宿一次似乎也可以理解,便点点头,认真道:“没事的,给我爸妈打电话说一声就行了。”
于是陈里予看也不看,从书包侧袋里摸出手机,塞进了他手里——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就这么贴在他肩上,听江声和他妈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明朗和善的女声,明朗到有些听不出年龄,听完江声一通“同学考砸了心情不好家在外地想安慰他”之类的解释,也不多问,只说注意安全别去危险的地方,便算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