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默默地听着他控诉,听他用那样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来,便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又像什么不听话的小动物,张着尖利的爪子在他心头抓挠——他突然意识到,其实陈里予的处境并没有改善,也没有因为同他交往就像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这样变得轻松鲜活、毫无顾虑一般……
只是在一起,这么照顾他哄着他似乎还远远不够,如果真的想让陈里予好起来,至少要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过往创伤的阴霾和寄养家庭的控制。
总会慢慢好起来的,至少先带他搬出来住——江声暗自想着,不自觉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当晚,陈里予提前回家,花了两个小时整理出要带走的画具和衣物,像第一次搬进这个家的时候一样,装满两个足有他大半个人高的行李箱,出了门。
不同的是这次有人在门口接他,会接过他沉重的箱子替他拉一路,放进车后备箱里,同他一起前往另一个他还不尽熟悉却足够温暖的、真正称得上“家”的地方。
江声父母很欢迎他的到来,提前收拾了客房做了夜宵,知道他睡眠不好,还在房间里添了一层遮光帘,又依照他的喜好换了暖色的夜灯。
这样过分周全的好意其实让他有些惶恐,像流浪惯了的弃猫乍一被人收养,放进精心准备的猫窝里好吃好喝招待,反倒在缺失的安全感下奓了毛——大概是察觉到他心有不安,江声还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摸了摸他的手背,克制地安抚他。
他装满了两个箱子,却也没有带多少东西,除去极占位置的折叠画架和厚薄衣物,也只剩下分门别类归置好的画具颜料,几本画册,就是他那些琐碎又讲究、却许久不曾真的戴过的饰品了。
好像他这个人,除了画画和衣着打扮,就只剩一具无欲无求的躯壳——壳下一颗逐渐鲜活的心脏,不熟练地跳动着,装着他对眼前人的满心喜欢。
东西是江声替他整理安放的,他只负责坐在客房角落的小沙发里,乖乖吃江母切给他的一小盘水果。家长离开后只剩他们两个人,他心底的不安与疑惑终于有了出口的机会。
“江声……”陈里予咽下嘴里的苹果,有些犹豫地压低声音问他,“你爸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没有质疑他人善意的意思,至少对象是江声的父母,他就不会质疑,只是妥帖得过了头,实在不能不让他多留一个心眼。
江声替他装好画架,站起身来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闻言道:“这个啊,他们倒是没告诉我,不过猜也能猜到了……嗯,别看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小时候身体其实不太好,但我爸那时候工作忙,家里长辈也病着,我妈一个人顾不过来,只能战略性先把我放一放……”
他说到这里弯了弯嘴角,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堪提及的过往,反而引以为傲似的:“虽然我不会做饭,但很小的时候就能生活自理了,大概懂事也早,知道我妈忙里抽空地给我讲睡前故事、关心我成长不容易,除了那一场大病,其他时候都按时长大了——嗯,但那一次病得太重,他们很自责,觉得没照顾好我,后来总想方设法地弥补,对我好,也照顾亲戚家无人关照的小孩,给留守儿童捐款什么的,大概不想让悲剧重演吧。”
“你呢,”江声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借着居高临下的姿势伸手摸摸他头发,像在逗弄什么还没长高的小孩子,半是欺负半是宠溺,“你也是没人照顾的小朋友,我想对你好,他们也想对你好,明白吗?”
陈里予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眼底映着暖色的光,氤氤氲氲的,像蒙了纸的潮湿的海灯。
“我妈说过你和我小时候很像,哪里像我也不清楚,总不能是长得像,”江声就逗他,“我们小瑜这么好看,小时候一定比我可爱一万倍——”
衣角猛地被人一拽,之后是手臂——陈里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生生拽得他一踉跄,有些狼狈地俯下身来,撑住沙发靠背才不至于倒到人身上。
和他很像。
早慧的,孤独的,眼底没有光,只有突兀的麻木与茫然。
又生来脱颖而出,心怀傲骨,坦率的明朗的,向世界敞开怀抱。
他们明明是一样的人。
只是江声的痛苦只是漫长童年里短暂的一段,还来得及被周围人满怀的爱意治愈,按照既定轨迹成长,而他的痛苦持续了太久,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他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躯壳里有一团复杂的情绪逐渐膨胀,快要涨满溢出——他只是想抱一抱江声,像他偶然同那张照片里小小的穿着病号服的江声对视时候那样,被生涩而陌生的情绪趋势,只想抱一抱他。
大家都是没人照顾的小朋友,受过世界有意或无意施加的苦了,才会这么温柔。
作者有话说:
江江:早知道回忆童年就能让老婆主动抱抱,我就出自传了(?)
抱我
第49章 热
江声受宠若惊似的,愣了愣,才伸手回抱住他,轻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陈里予揉揉眼睛,摇头道,“替我谢谢你爸妈……”
“行,”江声顺手摸摸他的头发,笑着说,“别想太多了,他们也是喜欢才想照顾你——我们小瑜值得人喜欢,知道了吗。”
陈里予低低地“嗯”了一声,脸颊贴着他肩膀蹭蹭,听见房门外脚步声隐约响起来,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向后仰躺进小沙发里。
江声直起身子,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耳朵,轻声道:“家里有人不方便,晚上就不陪你睡了,睡不着就给我发消息,再不行来找我,不要自己一个人熬着。”
说罢便听见房门被人叩响,不轻不重的两声,是江母叫他们吃夜宵来了。
是自制的鸡肉菠萝披萨,佐以玉米粒和小番茄,面层蓬松,芝士层厚而焦黄,看起来居然不比店里卖得逊色。
陈里予生平第一次在夜里九点后温暖明亮的家里吃夜宵,还是如此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同他以往饿得睡不着才聊以果腹的白面包迥然不同,便觉得无所适从起来。他分明用得惯刀叉,却还是选择了像江声一样用手拿起来,一口一口咬着吃。
江母给他们一人倒一杯西瓜汁——鲜榨的,还略微冒着凉气——自己却不吃,摆了摆手笑着说她减肥,只替江声他爸切了两块,打算送进书房里犒劳深夜加班的大工程师。
“又减肥啊,这个月第几回了……”江声就咬着披萨小声嘀咕,忍不住笑出声来,被路过的江母冷不丁赏一爆栗,下手不重,却还是煞有介事地“嗷”出声来,觑见陈里予略微弯起的眼角,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江母教师出身,十分了解他们这些大孩子小孩子的心思,教训完儿子关照两句便离开了,留他们两个人在客厅围着茶几吃夜宵——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来,转身对陈里予笑着道:“小陈同学,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吧,把这里当自己家,不用客气的。”
陈里予点点头,嘴里咬着东西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好含混地“嗯”了两声。江声就替他接过话头,说妈你快去吧,别让我爸饿着。
“你也慢点儿吃,”等江母走了,江声又转向他道,“别吃多了对胃不好——吃完早点儿洗漱休息吧,明早还要上学呢。”
陈里予想说“不用你提醒”,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别扭地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吃完了手上的那块披萨。
这种感觉很特别,他明明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却还是从温热可口的食物与充足暖气里浅淡的花果香中尝到了些许归属感,安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就这么短暂放下了满心的心事和戒备,放任懒倦的灵魂在此停留片刻,得以疗伤。
这是家吗,好像和他记忆中不太一样,可温暖又恰到好处,让他不愿生出疑虑的念头来。
看得出江声母亲顾及他胃不好,披萨也做得少油少糖,芝士是奶香浓重甜而偏咸的那一类,也并不腻人。
吃完两块陈里予还是饱了,心满意足,叠起纸巾猫似的擦擦嘴,趁着江父江母还在书房没有出来,便走到他江声身后,略微弯下腰来,拥抱一般贴了贴他的后背。
“那我去洗澡了,”他轻声道,“今晚就不学习了好不好——晚安。”
床是软的,比江声那一张软,床单床被不久前才缓过,被暖气烘热了,散发出熟悉又熨帖的洗衣液味道来。陈里予靠在床头,望着不远处月球形状的落地夜灯,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几分钟前江声给他发了晚安,却没有来看他,于是心头期待微妙地缺了一点,吵嚷着要求完满。
他不知道这时候江声在做什么,但大概还没有睡着,从他住的客房望出去,能隐约望见对方房间还亮着的灯。那一隙暖黄的亮光越过夜灯,直直落进他眼底,恰时点燃了他悬而未定的隐约期待。
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像梦一样,他短暂看见一条同预期不尽相同的道路,又很快亲手掩盖堵死;就这么云里雾里地搬了家,留在同他心上人距离咫尺的地方,尝到暌违已久的近于家的温暖,近于蜜糖,却也添了一丝畏于砒霜的忌惮。
边说一句“晚安”,他就睡不着似的。
陈里予拿过一个枕头,聊作替代般抱在怀里,埋下脸去嗅闻其中熟悉又好闻的味道,却犹嫌不够,心跳无端漏过一拍,从此变得急促又没了规律。
五分钟后他扔下枕头,翻身下床,向房门走去。
夜色浓重,盛着窗外几枚零散灯光,裹在同样浓郁的安静倾泻入客厅。江声父母的房间已经熄了灯,以防万一,他却还是有意绕了路,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像只趁着夜色轻巧走过高墙的猫。
这是第几次了——陈里予站在江声房门口,看着将将跳到午夜十二点的钟针,默默想着。
然而他心知肚明的,这次深夜不期而至的打扰并未到失眠无奈的地步,不过是寻了个借口,光明正大地来讨抱罢了。
江声还没睡,听见敲门声便来给他开门,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笑着问他:“还睡不着吗?”
陈里予点点头,见他坐在床边便顺势走过去,轻声阐明自己的来意,抱一下。
他的意见征求对象自然答应,伸手环住他的腰,亲昵地拍拍他后背,算作一个近于安抚的拥抱。
只是不尽如人意,至少不符合陈里予的预想。他的小猫轻哼一声,歪了歪头略作思考,选择了矮下身来,借着一站一坐的姿势侧坐在他腿上,抬手来抱他的脖颈。
江声一愣,生怕人坐不稳摔着碰着,下意识伸手搂住他的腰——其实陈里予清瘦也轻,坐在腿上不过是小孩子的重量,并不会带来什么负担,可怀抱珍宝,却还是带给他近于摇摇欲坠的错觉,仿佛捧着世间独此一件的艺术品,贵逾千金。
他直男惯了,并未意识到这个姿势有什么问题,可短暂的惊慌过后,新鲜的肢体体验触及知识盲区,还是让他后知后觉地心跳加速了。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天性本能鲜活又滚烫,终究教他做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怀中坐腿杀?
于是这个拥抱逐渐变了味道,越过温柔安抚的界线,恍惚升温。
他的手不自觉放在对方清瘦的腰上,攀着脊椎摸索而上,分明是一把伶仃骨头,敛藏在温热皮肉下,他却心神动荡,错觉自己摸到了骨骼间生长出的,柔软鲜艳的花。
这太奇怪了,江声的手伸进衣料,停留在后腰凹陷处最纤细的地方,简直像握住了他的命脉——陈里予不曾料想到这样的剧情发展,思绪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先一步丢盔卸甲,被他碰过的脊骨不自觉挺直,连带着脖颈仰起,暴露出微微颤动的脆弱喉结,月色与灯色下明与暗界限分明,又随着吞咽动作陡然流动。
他第一次知道江声的力气这么大,能不容置疑地圈住他,不留挣扎的细微余地——分明不过一个拥抱,可掌心越过衣料同后腰紧密相贴,姿势又暧昧得让人心惊,不过短短几分钟,心跳已经不分彼此地滚烫交缠。
他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他没有什么经验,也想象不出接下来事态会如何发展,甚至有些不明白此时此刻正发生的事情或是对方的意图,只能遵从本能行事,勉力维持平衡。
陈里予的手放在他肩上,不自觉抓紧了,说不清是否算拒绝,只是另一只手抬起来,慢慢地遮住了眼睛。于是江声鬼使神差地看见那截素白手臂上青蓝色的血管,心头一凛,陡然惊醒过来。
这不对,不应该。
暖气顺着被撩起的衣服下摆涌进来,温热膨胀,放在他背后那只掌心滚烫的手却已经抽离。陈里予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思绪钝钝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放任自流,没有聚焦在眼前的事实上。
他似乎在恐惧。
见惯了江声温和无害的模样,他偶尔会忘记对方骨子里与他类同的执拗——这么说不恰当,他其实并不算多了解自己,只是偶然窥见过江声冲动强硬的、并不那么乖巧温柔的一面,便像见过深渊一角般,会产生近于忌惮未知事物的恐惧……和期待。
于是隐隐的兴奋一闪而过,又在彻底点燃前熄灭在对方陡然撤手的动作间。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浓稠地裹在思绪间,反而掩盖了对既定事实的感想——他也没有什么感想,前无经验后无期待的事,有一步是一步,他不知从何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