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F国待了十几天,江声终于在大年初一的前一天下午接到了他爸妈打来的第一个电话——此前怕被陈里予撞见多想,他们有事也只在社交软件上联系,甚至为此拉了一个三人的小群。命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2”。
至于“相亲相爱一家人1”……从几个月前陈里予搬进他们家的那天起就变成了四人群,现在没有变,以后大概也不会变了。
“喂,妈……嗯,不回去,陪小瑜过完年再走。”
躲在楼道角落里接电话的场景,怎么有些似曾相识呢——江声暗自腹诽,一边道:“放心吧妈,不会影响学习,我心里有数,再说了,就算我现在买机票,您舍得让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国外过年吗?”
陈里予走后他其实很少同父母聊到他,两个月里每天早出晚归沉迷学习,饭桌上也很少说话,更不会主动提及与陈里予有关的话题,直到期末考后说到允许他独自出国一趟,他也确实找到了陈里予,才开始在社交软件上谈到这个睽违已久的名字,话题绕不开关心,却也仅限于关心。
他的父母有所退让,却依旧希望他放弃妥协,其中的牵扯他心知肚明,也坦然处之,不会刻意隐藏他对陈里予超过正常界限的关心,也做好了如果哪天父母找他谈谈,就直白坦诚有话说话的觉悟。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比预想中早些。
“江声啊,”他听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的,我问的不是学习。”
在这个冬日阴雨连绵的国度,今天罕见地放晴了,江声愣了愣,靠着楼梯栏杆坐下来,低头望向被窗框和铁艺栏杆分割成数块的阳光,轻声道:“嗯,我知道。”
“那你……真的决定了吗?”
“妈,”江声抬起手,挡住直直倾泻而下的阳光,平静地眯了眯眼,“我早就决定了,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不能没有他。”
“可你往后要受多少非议,会被人如何白眼,你想过吗——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小陈想一想啊,如果社会接受,妈又何尝不想你们幸福快乐,妈只是怕你们……”
“好了好了,妈,也不用这么悲观,我知道您怕我们受苦,但时代在进步,思想越来越开放,社会也没有这么残酷,我又不想成为什么扬名立万的大人物,只是想平平淡淡地谈个恋爱,找份工作,和喜欢的人过一辈子——世界很小,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生活,连父母都支持的话,又哪里来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多管闲事呢,对不对?”
更何况……江声眼神一沉,话里的笑意也逐渐褪去:“更何况,就算要受世俗偏见的苦,我也认了,我不想为这些莫须有的东西错过他,已经错过一次,没有下次了。”
“你看看,我就说嘛,这孩子看起来没心没肺,骨子里倔的很,道理说尽了他也挺明白了,就让他自己做主吧,”电话那头远远传来个模糊的声音,似乎是他爸——话语间还夹杂着细碎的碰撞声,不用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他那只老搪瓷茶缸,“我看他有一句说的在理,眼下他最大的敌人不是风言风语,是你这个亲妈呀。”
什么敌人不敌人的……江声失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个太乐观一个太悲观,也亏得如此,他爸妈才能走到一起。
“行吧行吧,”江母叹了口气,苦笑道,“儿大不由娘,翅膀硬了就自己飞吧——对了,江声,十八岁生日快乐,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礼物,就送你一份来自爹妈的祝福吧。”
“祝你和小陈同学,往后好好的啊。”
他其实很幸运,在充满爱的环境里无忧无虑地长大,有一对思想开明的父母,不反对他早恋也不介意他领个同性恋人回家,甚至自发自觉地替未来儿媳交了学费,前十八年里的烦恼出了儿时那场大病,大概也只剩下偶尔担心父母隐隐有心疼他对象胜过心疼他的趋势,家庭地位逐渐下降了吧。
也挺好,四舍五入,多两个关心他家小猫的人,也能让他安心些。江声望着指缝间透进的阳光,不自觉弯起嘴角,轻声道:“知道了,谢谢妈——也替我谢谢爸。”
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个意义非凡的生日呢。
-
在楼梯拐角后,陈里予望着眼前婆娑的树影,无声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不能没有他。”——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草率的一见钟情……吗?
就结果而言,似乎确实是存在的,至少时至今日,他依然能从江声口中听到这样信誓旦旦的话语,还是在他与父母通话的过程中,只是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他。
如果那天转学来的是别的什么人,某个更加温和正常的灵魂,有着同他类似的特质,或是与他大相径庭,江声又会不会如此坚定地喜欢上那个人呢?
答案无从考证,与他心底的芥蒂殊途同归,唯一能够确信的是,至少现在,此时此刻,江声心里有他,也只有他——并且以一种近于莽撞的形式宣告了这场浩荡又无声的一见钟情,将对他的感情坦率地展示在阳光下,大大方方地告诉父母,或是告诉这个难得的阳光明媚的世界。
他仰起头,借着楼梯转角的衣着镜看向江声,嘴角几不可察地略微扬起,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阳光灿灿,万物明晰——某个模糊而遥远的答案,似乎也在这冬日暖阳下露出了一线轮廓,逐渐无所遁形。
第78章 除夕
开始犯规了啊江哥
作为生日,零点时要吹蜡烛许愿,那么作为除夕,似乎也该有些对等的仪式,譬如守岁——还有吃饺子。
不过包饺子这项技术对江声而言尚且处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阶段,只好去附近的综合超市寻找合适的替代品,一袋三十二只的速食水饺在异国他乡价格不菲,于是他留给回程机票的预算又微妙地少了数分之一。
所幸家里的小猫对水饺的优劣毫无概念,只会颇为新鲜地站在一旁,看着鼓鼓囊囊的白色面食在透明锅盖下翻滚浮起,眼底晃动着些许不自知的好奇。
也是,从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家道中落以后流离失所,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体验“逢年过节吃饺子”这样温暖的习俗。江声默默想着,掀开锅盖搅动一锅水饺,垂下眼睫敛住眼底细碎的心疼,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很快就好了,去坐着等吧。”
陈里予摇摇头,视线在他和锅之间略一转动,没说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他也无妨,只是……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江声总觉得自从今晚放学见面开始,陈里予对他的态度就有了些微妙的转变——像是过去的某段进度条被人无声拖动,停在了暧昧关系将至未至的时候,或是更久以后,陈里予开始有些依赖他,会不自觉地待在他附近,像一只想赖着他又不明说的猫。
大概是和父母摊牌后心境转变带来的错觉吧,好心情滤镜之类的……他在心底里摇了摇头,劝诫自己切勿过度解读得意忘形,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一锅水饺上比较好。
“小瑜,帮忙拿个碗来,在你背后的抽屉里——”饺子浮上水面才想起忘了准备碗筷,实在不像他以往处事周全的作风,大概真的得意忘形了吧。
陈里予“嗯”了一声,似乎也才从神游天外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依照他的指示转过身去,伸出的手却一顿,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来,随口嘀咕道:“今天怎么敢使唤我了……”
-
没有年夜饭,没有春晚,除了两人分食的一大碗饺子,大概也只剩下袅袅腾升的热气与窗外将圆未圆的月亮了。
江声今晚似乎格外安静,与以往的画风有些不同,陈里予观察许久,还是姑且将原因归结为“饺子太烫,没有说话的余裕”。只是周遭太过安静,气氛便不免缓慢下沉,勾动遥远又模糊的复杂情绪来,令人有些失落。
沉默良久,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决定主动开口挑起话题——临近午夜,他原本也没什么食欲,最初对饺子本身的些许新鲜感过去之后,便有些吃不下了。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些什么来,下一秒眼前陡然一暗,视野里的所有灯光戛然熄灭,仿佛一步踩空,坠入不见光的深潭。
呼吸一滞,记忆深处破碎的片段汹涌而来,瞬息间可怖地将他淹没——一片漆黑的狭小角落,酒瓶破碎的声音,辱骂,咆哮,幼畜不知所云的哭喊,还有黑暗中逼近的明灭闪烁的暗红星火,滚烫灼痛——肉体烧焦的味道。
耳边的轰鸣陡然变响,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将他卷入无从挣扎的深渊,连呼吸的余裕也不留。四下昏黑,只剩窗外一盏遥不可及的明月,在他血色的世界里逐渐黯淡,终究凝成一点,混淆了臆想中逼近的烟头星火。
然而下一秒,那一点火光却无声遁形,黑暗中有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掌心温热,无端令人安心。
“江……”混沌思绪自噩梦中险险挣脱,他才意识到自己手脚重如坠铅,呼吸也嘶哑,狼狈透了。
“嗯,我在。”江声在黑暗中抱住他,将他抵在椅背与自己之间,覆在他眼前的手摸索向上,动作轻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发,“只是停电了,别怕……”
可是……是错觉吗,为什么——
“江声,你——”他动了动僵硬的肩膀,尚未从梦魇般可怖的记忆里缓过神来,思绪也钝钝的,花了数秒才将心底一闪而过的念头组织成像样的语言,“你好烫。”
江声低低地“嗯”了一声,俯下身子,借着一站一坐的姿势搂住他,额头抵在他清瘦的颈窝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有点儿发烧,可能是回来路上吹了冷风……听我说话,别分神,什么都别想,乖。”
陈里予愣了愣,抬起手,迟疑地放在他背后:“嗯……”
“白天你上课的时候,我爸妈给我打了电话,”江声闭上眼,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得不将气息放缓了些,话音也随之低沉下来,“说了你的事……算是不反对我们在一起了吧,我妈其实很喜欢你,就是操心太多,思想就保守了些——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还是想告诉你,不用太担心,担心我,或者担心未来……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值得,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已经自愿放弃‘和你在一起’以外的所有可能性了,是自愿的,我不会后悔,也甘之如饴……”
他很少有这样思绪混乱的时候,说出的话也有些颠倒,除去身体不适,大概还有刻意说些有的没的分散陈里予注意力的考量——事实上,这种方法的确有些效果,等到几分钟后恢复供电、周遭重新亮起的时候,陈里予已经彻底从应激状态里缓过神来了。
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说话太多,本就隐隐作痛的喉咙也更加疼痛,让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
“江声……”陈里予垂下视线,望着眼前人柔软的发尾,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学着对方从前的样子,摸了摸他临近后颈的头发,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很难受?”
如果是几年后的江声,或许会趁此机会煞有介事地夸大其词,借机谋求些平日里鲜见的特殊待遇,或是乐得看小猫为了他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只是现在他毕竟还年轻,两人之间特殊的关系现状也容不得他撒娇讨宠,只好实话实说:“还好,吃过药睡一觉就会好了,没有药也没事……只是想抱抱你。”
在实话实说的场合之下,少年人直白的诉求倒也出乎意料地让人心软。
“那我去给你倒水,”陈里予耳根一烫,过了几秒才道,“上次吃剩的药应该还剩一些,唔——你要不要先坐下来……”
“不用,”江声维持着俯身抱他的姿势,似乎略微放松了些,更为大胆地把脸埋进他颈窝,用鼻梁若有若无地蹭了蹭,声音透过衣料传进他耳朵,又低又哑,藏着几不可察的虚弱气声,“这样就好。”
原来被人依赖和需要的感觉,是这样的么……陈里予鬼使神差地想着,放在人背后的手像被什么久远的记忆牵动,自作主张地动起来,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江声的后背。
倒也不错。
第79章 心疼
江哥,生病就觉醒了什么奇怪的腹黑属性呢……
温度计、感冒药、热水,还有用于冰敷的冷毛巾。
这个位于F国中央以南、以艺术与文明著称的繁华城镇,日常生活其实并不如国内便利,没有二十四小时唾手可得的外卖也没有便捷的交通,所幸医学水平尚算发达,陈里予所住的公寓区附近也有全天营业的药房。
上一次着凉发烧吃过的药只剩下两颗,于是他不得不在除夕之夜裹着寒风出门,前往药店购买新的——顺便买了温度计和维生素片,前者的作用不言自明,后者则是在同导购简单交流后被说服买下的结果。
倒也没有想象中这么辛苦。少年垂下眼睫,裹了裹急于出门随手穿上的风衣,视线落在手中的白色塑料袋上,不期然想起某个遥远的午后,江声替他去医务室买了药,又半哄半威胁地劝他吃下的场景。
他并不擅长照顾别人,在那样的成长轨迹下生活至今,这是情有可原的——但认识江声后的这么多天里,他似乎始终在单方面地接受对方的照顾,从未将自己放到付出者的位置上,如此单向倾斜的平衡便有些令人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