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刮风了吧?”云翰猜测。
“那我们早点回去吧。”杜云砚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
两个人走开一段距离,躲在树丛后的顾文曦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屏住的呼吸松懈下来。
为了避免跟他们一起回去被怀疑,他又在外面晃荡了一圈才返回民宿。杜云砚问他去了哪里,他故意指了个与刚才相反的方向。
云翰仍留在旅店帮忙一起干活,顾文曦尚未从偷听获得的巨大信息量中回过神来。杜云砚看上去和之前并无差别,一点都不像刚经历恋爱挫折的失意之人,倒是云翰的表情略有纠结,不时往杜云砚那边偷瞄。这让顾文曦感到很奇怪。
当然,杜云砚喜欢男人这件事本身就出乎他的意料。他自己是个直男,虽然偶尔开开玩笑调戏同性朋友什么的都会有,但从未认真思考过男人之间另一种可能的关系,哪怕已经看出杜云砚对这个男生不一样,也仅仅理解为友情意味的特殊。
难怪早上和他开玩笑,他那样严肃地划清界限,因为他根本不是直男,对不正经的调侃格外敏感。
一旦打开这方面的思路,再看云翰的反应就值得玩味了。云翰真的对他没有感觉吗?顾文曦不这么想。只不过这个山里长大的孩子同时有着别的追求,如果杜云砚能跟着他一起走,说不定他们就在一起了。
然而杜云砚宁可与渴望共同生活的对象分别,也不肯踏出乡村半步,如此看来,云翰倒更像被抛弃的一方,他表现得不像杜云砚那么坦然。
“顾先生?顾先生?”
“啊?”顾文曦沉浸在对八卦的脑补中,杜云砚连叫他两声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可以帮我到后院喂下鸡吗?”
“好,我去。”尽管早上还在为杜云砚支开自己不满,现在他却觉得自己一个人透透气更轻松;目睹了事情经过,夹在那两个人中间,他的处境是最尴尬的。
喂鸡的谷物是杜云砚事先调好的,顾文曦不需要费什么事,他把盆放下后,蹲在栅栏边上,没急着起身。几只鸡争先恐后地扒在盆边上,从里面叼食物出来。
在山里的每一天,都重复着同一个节奏,循规蹈矩。
这就是杜云砚想要的生活吗?顾文曦闭上眼,试着想象那个人的内心世界。
“呼……”他缓缓吐出一团白雾,他不想那么快回到厅里,站起来以后,又拎上小桶帮园子里的菜浇水。
对另一个人怀有爱情,顾文曦不确定自己是否经历过这种感觉,诚然他谈过恋爱,但只是出于对恋爱体验的好奇和不排斥罢了,他没有对任何人告白过,反而是被告白的话听过不少。渴望和某个人在一起……听上去不错,两个人都不会再寂寞。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分手时梁倩对他说,感觉从未走进过他的内心。想要靠近一个人,结果却愈行愈远,那种心情很绝望吧?
然而他现在也在试图探测另一个人的内心领域。
早上云翰过来,杜云砚的开心是少有的真心流露,那么现在的从容是装出来的吗?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能轻松地伪装?
云翰一直留到了傍晚,之后的两个白天也过来帮忙,他的确很勤快,做事又利落,和杜云砚配合着,默契十足,几乎不需要顾文曦再做什么。
两天后,大学生们一早踏上回程的路,岑菲也于当天下午向他们辞行。
“杜先生,”她在临走前站在篱墙边,对杜云砚说,“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可以随时联系我。”
“我……”杜云砚轻叹着笑了一声,“谢谢你,岑小姐。”
和岑菲有过交流,顾文曦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改变主意”是什么。等她离开后,他上前两步:“你真的愿意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吗?”
杜云砚望了他一眼:“你觉得我应该接受?”
短暂的静默后,顾文曦忽然“哈哈”地低声笑起来:“不是,你如果接受了,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杜云砚了。”他又一次叫了对方全名,接着转过身,往民宿小楼走去。
杜云砚不发一言,注视着他的背影隐没在楼前的阴影中。
第18章 夕阳
接下来的几天,顾文曦没在民宿见过云翰,不清楚杜云砚私下有没有和他碰面。杜云砚不会随时向他汇报行踪,但他控制不住在意那俩人的事,无意间触向杜云砚的视线也愈发频繁,甚至令对方有所察觉。
“你在看什么?”杜云砚在院子里洗床单,不必回头也知道谁站在身后。
“没什么,”被他发现以后,顾文曦倒不扭捏,“你怎么不用洗衣机?”
杜云砚将布单展开,摊在搓衣板上,又拿起了刷子:“沾到墨水了,洗衣机洗不掉。”抻开的白底床单上的确混入了不太小块的黑色墨渍。
洗物用的是冷水,他的手很白,泡过后渐渐覆上一层细密的红。顾文曦盯着那双通红的手背,他想如果是自己,一定会觉得疼。
杜云砚再次把布料浸在水里,双手一并沉入。
“我帮你洗吧?”话一出口,顾文曦自己都没想到会主动揽这种活,他的手怕凉,冬季里洗碗洗菜总习惯用温水。
“不用了,”杜云砚没当回事,“你洗不干净。”
顾文曦默不作声,在他身边蹲下,将袖子捋上去一些,自行探向水盆,碰到他的右手时,意料之中的冰冷。杜云砚松开了手。
“让我试一试。”他说,凭着股大力从对方手上接过东西。水真的凉,露在水面上方的肌肤竖起汗毛,他有点为自己的逞强行为后悔。
杜云砚没有坚持,让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往屋里走去,没过一分钟,又拎着热水壶从里面出来。
“抬一下手。”对顾文曦说完,他打开壶盖,灌了些热水进盆里。
温热的水流迅速散开,顾文曦刚才还觉得麻木的手暖和起来,他开始认认真真地搓洗弄脏的地方。
“既然有热水,你自己怎么不用?”他低着头问。
“我习惯了。”杜云砚重新扣上壶盖,另搬了把小板凳坐在旁边,像是在监督他干活。
“你还不放心啊?”顾文曦观摩了半天,早知道该怎么做。
“倒也不是这个问题,”杜云砚的双臂搭在膝上,“我觉得你没必要跟我争这些。”
顾文曦稍稍抬头,虽然并没有瞥向他:“你认为我在跟你争什么?”
“我也不知道……证明自己?”杜云砚斟酌道,“可我们俩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你眼里,我是不是很没用?”顾文曦手中的刷子在衣板上蹭得嚓嚓响。
杜云砚的眼梢微弯:“我不就说过你几次吗,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啊!”
“才不是……”
“但你跟我一开始想象得也不太一样,”他接着说,“我很少见你这样的大少爷。”
“哪样?”顾文曦把布料拎起来些,阳光照射下隐隐地显露一点痕迹。
“我不想说,说了你该骄傲了,”杜云砚站起身,“热水不够了,就自己加一些,我先去做饭。”说完转身回了屋。
顾文曦的脸上泛起些许热来,朝他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真能装。”
单子上的痕迹应该是刚染上的,及时清洗之后,墨迹终于不见了踪影,顾文曦之后用洗衣机把它甩干,晾在院子里。
“顾叔叔!”
顾文曦循着声音从床单后面露出头,不出意外地瞅见云妍蹦跳的身影,女孩左手抱着个头盔,一看就是有人载她来的。
“妍妍!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他想起来今天是周日,杜云砚早上说过要炖肉。
“我妈妈做了发糕,”她开心地说,“让给你们送来!”
“你妈妈——”顾文曦随着她回头的视线望去,矮篱外一个面生的女性脚点地撑着摩托车,冲他们这边挥了挥手。
顾文曦没见过妍妍的母亲,正犹豫着要不要叫杜云砚出来跟人打个招呼,她已经跑回车上:“叔叔,我们先去镇上啦!”
“谢谢,再见啊!”
顾文曦提溜着一袋发糕走进厨房。
“妍妍妈给的?”杜云砚一眼就明白过来,似乎习以为常。
“嗯,”顾文曦把东西放在灶台边,摸着还温温的,扒着微敞的袋口一看,切成菱形的白色蒸糕,看着十分眼熟,“哎,这是不是我刚来那两天吃过的?”
“你还记得啊?”杜云砚洗干净手,捡了一块掰成两半,与他分吃,“对,上次也是妍妍她们送的。”
“你人缘还挺好的。”糯米面和大米粉做出来的糕粘性很足,带点淡淡的甜味,顾文曦很喜欢这种口味。
“村里人互相都差不多吧,”杜云砚不以为意,“而且我有时会帮妍妍辅导功课。”
“云翰是不是经常来民宿帮你啊?”顾文曦几乎不经大脑地问出来,问完立即后悔了,紧张地看向对方。
“……嗯,”杜云砚点了下头,背过身去,“旺季的时候他会来。”
但是那个青年以后去了S市,也许就不来了吧?顾文曦死死盯着杜云砚的背影,试图探出一点落寞的痕迹,片晌又觉得替别人多愁善感太没道理。
“这里真挺好的,”他原本只想将话题拉回一开始的方向,却蓦地想起一个多月前决定留下的那个瞬间,“我当初本来打算要走了,结果那天晚上,在房间的窗口看见落日,就突然不想离开了。”
“落日?”杜云砚回过头,表情微微惊讶。
“是啊,你是不是想说我做决定都是拍脑门的呢?”他倚在橱柜上,“来的时候刚和我爸吵了一架,刚和女朋友分手,看着像个逃兵……其实我很高兴,很高兴能够自己做选择。”
“是吗……”杜云砚把锅里的菜盛好,“对了,你下午有空吗?”
“只要你不给我安排任务就有空啊!”顾文曦笑着说。
“今天没有别的事,下午跟我去个地方。”
“哪里?”
“急什么,”杜云砚难得卖关子,“到时候就知道了。”
砂锅中炖着红烧肉,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味道透出来,顾文曦拼命吞咽口水,算计着什么时候可以开饭。
不过,他究竟想带自己去哪里呢?
以杜云砚的性子,应该不会开太大的玩笑,也许是值得期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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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过这一带吗?”杜云砚带他走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没有。”
他们从旅社走出来一大截,杜云砚说不需要开车,顾文曦以为是很近的地方,但走了快一个钟头,还像是在望不到尽头的山间穿行,周围草木繁盛,走的又都是难行的上坡,无法猜测目的地在何方。
杜云砚往斜前方望了一眼,头也不回地问:“能辨清方向吗?”
“你在考我吗?”顾文曦抬头对着天空扫视一圈,今天的天气晴朗,他指着某个方位道,“现在太阳快落山了,所以那边是西南方。”
“还不傻。”
顾文曦翻了个白眼,正想反驳,那人又说:“快到了。”他们登上一小片高地,视野瞬间开阔,山下是静静淌过的河流,河面泛着粼粼金光。
“这里是?”
“看夕阳最合适的地方。”
这个时间太阳虽然走得低,但还没有真正落下,西天边的云像被镶了圈金边,明晃晃的。
“你是来带我看夕阳的?”顾文曦十分诧异。
“你不喜欢?”杜云砚找了片相对平整的草丛示意他,“可以坐一会儿。”
见他都坐下了,顾文曦也不迟疑,跟着一起坐在坡顶上。下面的河流大概是他见过的那条河的上游,周围的杂草更盛,季节原因有所枯黄,但在夕照的映衬下,呈现出麦浪一般明亮的色彩。
“你怎么发现的这里?”网友发过的照片中,顾文曦没有任何关于这处山坡的印象,或许除了他们根本没人会来。
“我老早就知道……”杜云砚的头微微后仰,“以前带云翰来过,但是他没有太大兴趣,后来就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坐坐。”
今天的天气不错,打着卷的云从头顶上飘过,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
“杜云砚,”顾文曦双手抱着膝,目视前方,“我有点不明白,你当初怎么想到开民宿呢?”
“我不像做这个的?”
“不像。”不爱宣传、对赚钱没兴趣、性格又不热情……怎么看都是自讨苦吃。
“这间旅社是我妈妈的梦想,”杜云砚的声音轻如梦呓,“她在正式开业前夕去世了,我想帮她延续这个梦想。”
听他这么说,顾文曦恍然想到旅店的名字就像来自某个女性:“那这里的店名——”
“对,就是她的名字。”
“你为你妈妈实现梦想……”杜云砚的话某种程度颠覆了顾文曦对他的印象,“那你自己呢?你真的甘愿——”就算和母亲的感情再深厚,毕竟已天人两隔。
“我本来就亏欠她,”他一副顺天由命的语气,毫无抱怨成分,“如果没有我,她可以活得更好。”
难以言喻的感觉在顾文曦的心底蔓延,似乎是当初医院里那种憋闷的情绪卷土重来,而且愈演愈烈。
他曾经以为杜云砚和生母的关系与自己的情况相仿,现在看来也不尽然。至少顾文曦不会对母亲温楠抱有愧疚。
他的父母是在长辈的错误干涉下结合的,可惜一个真的动了情,一个却不改初心。后来温楠知道顾煜清一直另有深爱之人,坚决退出了这段错位的缘。然而她从不后悔养育顾文曦,包容儿子的一切主见与小性子,绝不允许他为上辈人的私念委曲求全。在温楠身边的几年也是顾文曦最快乐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