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天性细致,记住这种小事不在话下,所以说得如此轻巧。然而顾文曦心中仍像一石激起千层浪,无法平静。而且生日那天,他还记得是两人一起看夕阳的日子,就是从山坡回来,他才看到手机上的祝福信息。
“那天你带我去看落日,是因为我生日吗?”
杜云砚被他过于直白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扭开了头:“嗯。”
顾文曦庆幸今天厚着脸皮坚持来找他,还编了这么离谱的谎,才会知晓曾经的这段插曲;同时也明白了,就算知道他是瞎编的,杜云砚还是选择纵容自己的无理要求。
“哎,那你呢?”他眼神一亮,“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我的生日也早过了。”
“哪天呀?”顾文曦不依不饶地问。
“十一月六号。”
“十一月啊……”顾文曦算计一下,“那你上个生日的时候我已经过去了吧?你怎么不早说啊?”
杜云砚对他的大惊小怪表示不屑:“早说干什么?”
“早说我还能给你准备个惊喜呢。”
“你的确给了我一个惊喜——”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顾文曦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那天自己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蠢事?
“差点把我的厨房炸了。”杜云砚平静地提醒他这个事实。
“咳,”他想起来了,就是因为这个和对方大吵了一架,“谁让你不说呢,我哪知道。”
翻旧账没意思,杜云砚本来也不打算再扯这些,他接了一壶水烧上:“傻站着干什么,随便坐吧,在外面不用太讲究。”
顾文曦才顾上打量这个条件非常普通的标间,两张单人床之间只隔了一个小床头柜,靠窗的一张被褥完全没动过,放了包和一些日用品;靠墙的那张才像是杜云砚睡的,被子是摊着的。
顾文曦坐在他不用的那张床上:“你过来以后一直住在这里吗?”
“对啊,不然还能住哪?”
顾文曦想起那天在蛋糕房外看到的情景:“我还以为你在云翰那里……”
“云翰?”杜云砚诧异,“怎么可能呢,云翰是住宿舍的。前两天他正好联系我,顺便才见了一面。”
“他联系你?”顾文曦不解,“你这次不是来看他的吗?”
“不是。”杜云砚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壶里的水烧开了,杜云砚走到桌台,倒了两杯热水凉着,背对他说:“我以前的一个老师过世了,我来祭拜她。”
“你以前的老师?”顾文曦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你以前在这里上学吗?”
杜云砚“嗯”了一声,仍未转过头来:“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初中毕业我就离开了,她也退休了。”
原来他是为这个原因回来的,而且他也是在S市长大的。这两个认知无不令顾文曦意外,他从未想过他们曾经有十来年的时光是在同一个地方度过的。
“那个老师……对你影响很大吗?”
“嗯,”杜云砚又点了点头,“她就像我另一个亲人,我们保持过十几年的通信。”
说到通信,顾文曦想起刚加微信的时候,他说过在写信,应该就是给这个老师写的吧。
“抱歉,文曦,你走的那天,我就收到了消息,前些天我……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谁都不想理,云翰联系我那天,我也只告诉他是来办私事的,我说不出口……”他的气息不太稳,但听不出任何鼻音。
“那就不说了。”巨大的信息量之余,顾文曦察觉得出,杜云砚心里的哀恸远比表面呈现出来的多,现在不是纠结其他问题的时候。他上前一步,“云砚,你转过来好吗?”
杜云砚慢慢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双眸一片清明,他没有流泪。
顾文曦微微张开双手:“我能抱一下你吗?”
杜云砚踌躇了一刹,还是点下头:“嗯。”
顾文曦的手臂绕过他的肩背,没有用多大力,极轻地环住,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过了几秒,他终于感觉到杜云砚也抬起双手虚揽住他的背。
来到这里以后,杜云砚第一次感到安心,好像不必再面对他一直想要驱散的噩梦。他半闭起眼。
“云砚,你想哭吗?”顾文曦突然问道。
他又睁开了眼:“我不会哭。”
“你从来没有哭过吗?”
杜云砚缓缓吐了一口气,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是他最后一次哭。
刚上小学那年,有一次某门副课上,老师让大家交流各自的家庭,别人都说了爸爸、妈妈,而他只说了妈妈。同学们都很好奇,一直问他的爸爸在哪,可是他也说不出来。
回家以后,他问杜雅宁,为什么自己没有爸爸,说到后面,小声哭了起来。但是杜雅宁跟变了个人一样,发疯似的骂他,那些话他至今都无法忘记。
“你问我我去问谁呢?你有什么资格哭?你凭什么觉得委屈?该哭的是我!你和那个男人一样不是东西!”那天也是杜雅宁唯一一次打他。
快一个钟头的时间里,杜雅宁又打又骂,出于恐惧他收了声,不敢反抗,只是压抑着声音吸鼻子。过后,杜雅宁又开始后悔,抱着他哭,说对不起,可是他再也不敢哭了。
从那个时候起,杜雅宁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吃着抗抑郁的药,好的时候非常温柔,教过他许多读书做人的道理;发作起来虽然没再打他,但骂的话越来越难听,说他是杂种、说他不该出生,只要他流露出一点委屈的痕迹,便是更加无休止的谩骂。
直到他学会了隐藏一切消极情绪。
流泪的感觉早就忘记了,他还会在杜雅宁哭的时候对她说:“妈妈,我帮你做饭。”
现在想起,他也不认为值得悲叹,母亲是真正的可怜人,这是属于他们的命运。于是他对顾文曦说:“哭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在意你的人也跟着难过。”
“不是的,”顾文曦说,“我如果看你哭,的确会难过,但不是因为你哭了,而是那些给你带来痛苦的事,也让我难受。”
杜云砚松开了手,离开他的怀抱,又变成背对他、保持了一定距离感的姿势:“文曦,谢谢你。
以前,顾文曦看不惯杜云砚那副凡事冷淡、波澜不惊的样子,可现在隐约有种感觉,这仅仅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顾文曦没再逼他,长舒了口气:“我今天晚上可以留这里吗?太晚了,喝得有点多,懒得动。”他说着打了个略为夸张的哈欠。
“嗯,”杜云砚果然没有拒绝,把空余那张床上的东西收到椅子上,“喝点水,早点休息吧。”
顾文曦坚持让他先去洗澡,可等杜云砚从洗手间出来,顾文曦已经倒在了床上,脱了外套,没盖被子,也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装睡。
“文曦?”杜云砚等了一会儿,没见反应,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去洗澡吧?”
“嗯?”顾文曦从趴着的姿势翻了个身过来,眼睛微眯,好像不太清醒,“我好困。”
“这样睡觉不舒服。”
顾文曦其实不是困,是醉了,但不是酩酊大醉,只那么一点点的晕眩不实,意识半游离着:“没事,或者……你要帮我擦一下吗?”
杜云砚的右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表情却僵住了:“那怎么行呢?”
“嗯……因为你是同性恋,所以要避嫌吗?”顾文曦晕晕乎乎地说,“可是你又没有男朋友,我也不在乎,你怎么占便宜都没关系……”
杜云砚哭笑不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怎么了,”顾文曦小声地嘟囔,“你如果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会想刻意避嫌呢?又怎么会允许我大晚上的来找你呢?”
“明明是你那个样子——”
“嗯,”顾文曦满意地笑着,嘴里有些含混不清,“你如果直接告诉我说一点都不想看见我……我可能就不来了,因为我不会勉强人……谁、谁让你舍不得呢。”
“文曦,”杜云砚再一次叹气,“好好留在家人身边吧。”
“你看,你还是没有表示不想见我,”顾文曦继续半自言自语地说,“我明白了,我会去找你的,你现在很难过,不要再为别的事烦恼了。”
说完这句,他的头往枕头边一歪,完全闭上了眼睛,像是睡去的模样。
杜云砚在床边坐下来,帮他盖好被子,他咕哝了一句“但是你要等着我。”
陌生的情绪梗在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杜云砚才得以摆脱丝丝难言的酸胀感。他小心翼翼地将顾文曦落在鼻梁前的一缕刘海撩回到耳后。
第33章 条件
半醉的状态入眠,顾文曦这一觉睡得格外久,第二天醒来,靠墙那侧的床位空空荡荡,杜云砚是一早的火车,想必已经离开。
昨天他睁不开眼几乎睡着的时候,杜云砚好像撩开他的头发,还给他擦了脸和手,可惜头脑不清醒,跟做梦一样,没机会好好回味,今天也没能早点醒来送他。
顾文曦慢吞吞地起身,猛然发现床头柜上留了一块包装完整的芒果蛋糕和一盒牛奶,蛋糕下面还压了一张纸条,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字体:
【我叫服务生晚一点再收拾房间,起来以后记得吃早餐,我先回去了。 云砚】
他又躺回到床上,双手捏着纸条,反复看了几遍。“先回去了”几个字,简直就像在说“我等着你”。
也不是顾文曦自我感觉良好,而是杜云砚说话爱拐弯抹角,每一句表面的台词都能解读出些别的意味,顾文曦习惯了挖掘他隐藏的心思,或者说是乐趣所在。
以前他从杜云砚那里收到过三张纸条,全部夹在一个日程本里,不过本子没有随身带着,今天只能把这新的一张先放到钱包里。
简单洗漱过后,他打开了白色纸盒包着的蛋糕,开始享用早餐。
顾文曦上次冲动离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和期限,连个招呼都没打;这回是他决定好想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必然要取得家人的同意,也就是他的父亲。
顾煜清没有勉强他留在公司,但能否接受孩子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定居呢?坪凉村在乡下地区算物质条件比较好的,可比起他们一家生活的大都市还是差太多了,各方面的便利度更无法相提并论。
顾煜清也一直想和儿子好好谈谈未来生活的事。两个儿子都是一路在学校顺风顺水的高材生,各项实践能力在同龄人中也毫无疑问位居前列。小儿子顾文珩属于做事计划性强,高度理性的类型,就读名校财务专业,对日后进入家族企业工作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顾文曦相反,从小自由散漫,做事缺乏长性,全凭心血来潮,亏了脑子够用,没落下过功课,从大学出来连个正式工作都不找,今天做这个,明天干那个,在顾煜清眼里跟混日子差不多,一度引起他的不满。
周六午后,回到顾宅的顾文曦敲响了父亲书房的门。
“进来。”
“爸。”
顾煜清伏在大板桌上写东西,顾文曦径直走过去坐到他的对面。
“文曦,你是不是想通了什么?”顾煜清无需抬头也猜到顾文曦打算谈论的话题。
顾文曦郑重地说:“嗯,我来——向你辞行。”
顾煜清手中握着的钢笔几乎在纸上戳了个洞,他缓缓抬起头来,摘掉了架在鼻梁上的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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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旬的山里,天气时阴时晴,村落间几片油菜花田陆陆续续地开起了花,路过时满眼的灿金入目。
杜云砚回到村里,将郑筠留下的字妥善收藏起来。郑筠的书法功底深厚,杜云砚也爱写字,他们最初开始通信就是因为郑筠的一句话“你的字很有灵气,我喜欢,如果愿意,可以经常给我写信。”遗憾的是,以后或许不会再有人耐着性子读他的信,并以同样的热忱为他提笔回信。
村中的生活照旧。胜伯他们也刚从城里回来,老两口这段大概过得不错,气色比往日更好了。妍研的父亲前几天再次离家打工,小学刚开学,那个周末杜云砚发现了在民宿门口徘徊的云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杜云砚正在收拾前院,扫了一些落叶,见云妍过来,暂时放下扫帚:“是有不会做的题吗?”
她摇了摇耷拉下的脑袋,没说话。
小丫头看着很不开心,杜云砚也没逼问她什么,转而提议:“我做了草莓汁,你要喝吗?”
她的眸子稍微一动,这才跟着进了屋。
秋播的草莓早就成熟了,村口开农家乐的杜姓老汉同时经营了一处采摘园,杜云砚向他买了不少草莓,早上刚榨好一些果汁。
妍研喜欢甜饮料,杜云砚在给她的那杯里加了少量蜂蜜。
“谢谢云砚叔!”她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大口,露出淡淡的笑容。
杜云砚猜到她有心事,但他不习惯主动探测别人的内心,小姑娘的性子也是好懂的,藏不住事,只等她愿意开口的时候自己说出来。
不过,云妍喝过半杯果汁之后,却突然问起了他:“云砚叔,你想念顾叔叔吗?”
杜云砚措手不及:“怎么想到这个?”
“因为你们的感情很好。”
同样是近期从杜云砚身边离开的人,她没有提到云翰,而是问的顾文曦。当然如果问这个十来岁的女孩,出于什么直觉发出这样的疑问,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
杜云砚难以回答,联想到她是否思念亲人:“妍研是不是想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