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分无措落在佟语声眼里,他有意无意地说道:
“渝市本就是座山城,路况特别复杂,出门少的本地人都经常会迷路,小时候我奶奶出门买菜,结果硬是拎着只大公鸡在菜市附近转了快一个上午。”
“后来奶奶和公鸡吵起来了,鸡公煲没吃成,但她好歹是回来了。”佟语声一边说,一边咯咯笑起来。
吴桥一的心情,因为奶奶跟他一起迷路而变得轻松起来,佟语声便也跟着开心了。
他带着吴桥一拐过最后一个路口,一条马路豁然开朗。
佟语声指着面前的公交站牌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因为身体缘故,佟语声的外出计划,总会尽可能缩减步行距离。
他带着吴桥一坐上了公交车,给他选了个靠窗的座位。
吴桥一看着一边的街景,只觉得有些不安,目光总锁死在一边佟语声的身上,似乎稍一松懈,身边的人便就消失不见了。
但佟语声的目光却越过他的眼神,看向窗外说:“外面的景色很好。”
吴桥一便不得不压抑着慌张,枕着死死盯着窗外。
他看着楼房和路在窗前掠过,思绪又禁不住飘忽起来,直到他缓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景色又一番巨变——
拥挤褪去,车身仿佛似悬浮在了半空,视野中,是一片广袤的江水。
“嘉陵江,是长江上游的支流,在朝天门又归入长江。”佟语声在他耳边解说道,“这座桥叫渝澳大桥。”
吴桥一完全被吸引走了注意力,他没想到,在城市坐公交会突然来到江面上,他盯着那半个巴掌大的货船,只觉得新奇。
佟语声看他这副少见多怪的模样,笑起来,“渝市有很多特别高的立交桥,有时候坐车跟坐飞机似的。”
说完,他品了品,才颇有些没落地补充道:“哦……我还没坐过飞机。”
他没钱坐,也坐不了,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坐飞机了。
吴桥一听到了他的话,但并不能领会到他的失落,自顾自地说:“我坐过。”
佟语声愣了愣,勉强地笑起来,便靠在车座上继续看风景了。
沉默到了下车,佟语声又劝好了自己,他领着吴桥一继续征服这非人般的道路。
他们边走边歇,在路边吃掉了吴桥一带来的三明治,终于来到了佟语声口中的目的地。
这是一片住宅区,高耸的楼围成一圈,密密麻麻的窗户和颇有些显旧的墙体,像是过了期的老电影。
爬了灰色水渍的墙上,挂着几个快要掉色的字——“白象街5号”。
周围,带着小孩的父母、晒着太阳的老人,生活气息很重。
这就是个单纯的居民楼。
吴桥一不太能理解这样的“景点”意义何在,只跟着佟语声慢慢走进住宅区内,走到一栋高楼之下。
那楼很高,也是真的显旧,交叠向上攀的楼道暴露在视野之中,仿佛想拼命够上那蓝天一般。
“这是白象居。”佟语声站在楼下,仰头去看那楼顶,“足足有24层。”
二十四层虽说不矮,但在观音桥那一片繁荣商业街来说,也不算突出。
吴桥一还是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大老远过来,就为了看一栋老楼。
佟语声说:“Joey,我听说从这栋楼里,可以看见对面的长江索道。”
“我好想看一看红色的缆车在楼前擦肩而过的样子。”
他说着说着,眼中却露出一丝悲哀来:“可是它没有电梯,吴桥一。”
白象居,是整个渝市唯一一栋没有电梯的高层住宅,无论想要去几层,都要靠着双腿,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可是他没有电梯。”佟语声望着那楼,轻声重复道。
第25章 情绪
一阵风从楼间吹过,佟语声慢慢让自己从思绪中抽出身来,一边,吴桥一正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便抢在那人之前开口:
“诶呀,我只是觉得这么高的楼没有电梯真的好奇怪,就想带你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
闻言,吴桥一又把想要说的话慢慢收回,抬头,去看那楼。
佟语声心里清楚,吴桥一对他人情绪的理解能力基本为零。
他在人际交往中做出的一些反馈,几乎只留在浅表层,就连受到馈赠需要说“谢谢”,也是一遍一遍被指正、教导后才总结出来的程式化的规律。
所以听着这拐弯抹角的感慨,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值得他期待的反馈来。
于是他问:“Joey,你想上去看看吗?”
吴桥一闻言,转身走向楼梯口。
他的背影只消失了片刻,接着,蓝色的眼睛又从墙后探出来:“一起。”
佟语声只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发堵:“我去不了啊Joey,我不能爬楼的。”
这一刻,佟语声终于认清了自己心中那一丝隐晦的期待,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好笑,仿佛大老远把人带过来,就是想让他背自己上楼一般。
欺负他听自己话罢了,真是过分得要命。
于是佟语声说:“我可以在楼下等你。”
吴桥一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不去了。”
“你不去了吗?”佟语声有些遗憾地问道。
吴桥一重复道:“不去了。”
于是他们就只是在楼下流连了一圈。
两个人在居民楼的光影中穿梭,就像是走过了无数个老电影,白象居在他们的身后,从一栋楼变成了他们世界的背景。
佟语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这让他莫名其妙想到了王家卫的那部《春光乍泄》。
白象居之于他,就是伊瓜苏瀑布之于何宝荣黎耀辉,是莫名其妙的心驰神往,也是永远达不成的遗憾。
影片结局,站在瀑布下的只有黎耀辉一个人,但这趟旅行的终末,他们两个都没能登上白象居。
黎耀辉说:“我始终认为,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两个人。”
佟语声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台词,却再不敢回头了。
两个人就这样慢悠悠地走出了白象街,佟语声发现,一旦自己不开口说话,他和吴桥一之间也永远只有无尽的沉默。
但他不太想说话,只是慢慢看着地上的地砖,一步一步地踏着,装作吴桥一不存在的模样。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率先开口的,居然不是他自己。
一路上,吴桥一似乎瞥了他无数次,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心情不好。”
应当是个疑问句,但他却像是在下鉴定书一般,不带主观色彩地得出结论。
佟语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想开口,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吴桥一似乎很希望得到他的反馈,问他:“是吗?”
像是解完了一道数学题后,翻越答案求证自己有没有答错一般。
佟语声只移开目光说:“不是。”
吴桥一便沉默了下来。
佟语声忽然想起这人的情绪感知能力很差,又想起吴雁说过,他从来没有企图了解过别人的情绪。
眼前这番话对他来说应当是难得的,佟语声想,以他这么聪明的人,想要学着去理解别人,应当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他便觉得不能误导他了。
于是他问:“你觉得我心情不好吗?”
吴桥一被他否决了一遍,便不敢再随意回答了,只紧张地看着他。
佟语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吴桥一说:“你不说话了。”
这就是他的逻辑链——佟语声不说话,便是心情不好了。
“你说对了。”佟语声说,“我刚刚确实心情不好,你真厉害。”
吴桥一的眼睛亮了起来,显然是答对了让他感到了愉悦。
看见他清澈的眉眼,佟语声便又觉得刚刚那一抹不悦随风而去了。
这一路,吴桥一对佟语声的情绪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见他笑,便问他开心吗,看他话少下去,便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佟语声乐于教他剖析情绪,告诉他如何从表情上分辨生气和伤心的区别,告诉他那些话其实话里有话。
这样的学习模式对于别人来说,是非常机械枯燥的,但是吴桥一是个非常善于整理消化公式的人。
很快,他就能准确地分辨出佟语声提到的各种情形,将表情、对话、语气等多方面整合起来,形成了一套相对比较精准的分析体系。
他像个电脑,佟语声想,他几乎不能依靠直觉去判断,一切都是他运算的结果,但也总归是有了进步。
在白象居快要消失在视野里的前一刻,吴桥一突然回过头,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那高楼。
他说:“你希望我上去。”
佟语声愣了愣,说:“我想知道那里能不能看到缆车,我想让你代替我看看景色。”
吴桥一说:“可我想和你一起。”
或许是因为怕跟丢了没有人陪,或许是怕佟语声不等他,又或者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吴桥一说,他想和佟语声一起。
佟语声有些无奈地笑笑,耐心地重复道:“Joey,我不能爬楼。”
吴桥一小心地试探道:“我背你。”
佟语声便觉得心里的一个小结慢慢打开了。
但已经迟了。
两个人依靠惯性又往前走了几步步,他们拐过了那巷口,白象居的楼顶,便彻底淹没在了其他高楼的背后。
“下次吧。”佟语声轻轻感叹道,“谢谢你。”
巷子拐过,他们在较场口站坐上了轻轨。
“这是前几年刚建成的地铁2号线,渝市人习惯叫它轻轨。”佟语声说,“我一直都想带你来坐坐。”
吴桥一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分析道:“兴奋。”
这样被人一句一句地解剖情绪其实挺奇怪的,但佟语声能理解他刚学会新技能,处处都想施展,便给了他一个大拇指以资鼓励。
吴桥一恨不得面无表情地当街摇起尾巴来。
这一次,两个人上了最靠近驾驶室的车厢,透着玻璃,直直可以看见最前面的景色。
随着轻轨缓缓启动,吴桥一惊诧地感叹了一句:“Roller Coaster(过山车)。”
佟语声没听懂什么意思,只当成是他没见过世面的感叹,便满面期待地趴在玻璃上。
二号线是渝市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它越过山峦、掠过江水,凌驾于公路之上,穿梭于高楼之间。
但这都不是他想给吴桥一看的,佟语声看着面前的风景线,一站一站数着,心里越发期待起来。
终于,迎面一座青绿的高山朝轻轨匀速驶来,高大而威严,直给人巨大的视觉震撼。
“喔!”车厢里,一群来观光的外地人发出惊叹,一瞬间,视野黑了下去。
接着,一排排橘色的灯光在黑暗中亮起,仿佛是一圈圈带着科幻感的灯环,不断地扩大、逼近,似乎要将整个世界吞没进去。
吴桥一也被这突然起来的地形切换震撼到了,他扶上玻璃是手逐渐攥紧,浅蓝色的目光中也闪烁其橘黄的亮光。
“欢迎来到时空隧道。”佟语声说,“请把我带回生病之前的时光吧。”
第26章 许愿
有句话说,穿过长长的佛图山隧道,就是春天。
但佟语声从来不期待穿过隧道尽头,他有着浅浅的迷信,似乎只要待在这隧道里,他的期待和幻想就永远不会落空。
吴桥一的目光依旧闪烁着橙色的光环,空荡荡的眼睛有了焦点,他轻轻双手合十,盯着隧道尽头的光点,双目轻阖。
直到隧道彻底在视野中被抽走,天光照亮整个车身,佟语声没有回到过去,吴桥一睁开了眼。
佟语声没想到吴桥一也会有这么唯心主义的一面,有些好奇这人会许下什么愿望。
但他知道,一切默念在心中的愿望都是私密的,他不主动说,自己就不应当去问。
整个二号线的风景是在太多,从黄花园到牛角沱,从李子坝到佛图关。
他们穿越过了树木葱茏、水光接天,在高楼的墙体中呼啸而过,又在时空隧道里许下了愿望,这才匆匆折返,回到了旅行伊始的观音桥下。
吴桥一终日紧锁的眉头难得舒缓,步伐轻快起来,甚至还想拉着佟语声再去坐一遍二号线。
疲倦却甚是满足,佟语声感觉到了体力的透支,却压不住心情的上扬。
他回家便忙不迭地打开制氧机了,他头一次如此心甘情愿地输氧,目光发白地躺在床上,天旋又地转,却觉得世界是在愉快的飘忽。
细想根本就是一次很普通的出行——没能去成的白象居依旧没能去成,无法倒流时光的时空隧道依旧没有奇迹。
但开心是不假的。佟语声轻轻捞起吴桥一给他的那只破烂小熊,靠在懒人沙发上打瞌睡。
他听见吴桥一在楼下短促地喊了一声“Mom”,应当是对路过的吴雁打了个招呼。
这对吴桥一来说是极其难得的事情,佟语声没听过,吴雁显然也愣住了。
半晌,他才听到吴雁惊慌失措地回道:“回来啦。”
吴桥一没有接过这个话茬,却又说了一句:
“今天去了白象居,坐了轻轨。”
居然主动跟吴雁聊天说话了。
尽管他说这话的样子像是自言自语,完全没有给人对话的即视感,但这对他来说,也足以算是个奇迹了。
佟语声隔着楼层都能感受到吴雁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