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语声轻轻开口,语气里还带着些恳求:“不要糟蹋身体了好不好,不健康是很痛苦的。”
吴桥一清了清嗓子——那引流管在他的喉咙和鼻腔里反复摩擦,已经让他感受到了切实的痛苦。
这种痛苦他也不是第一次尝试了,每次冷却下来之后,在胃疼喉咙疼鼻子疼头疼的包围圈下,他都会短暂地陷入后悔之中,但下一次情绪上头之后,他找不到发泄的途径,便又像个遇火的氢气球,不顾一切地炸裂开来。
“你不开心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啊。”佟语声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滋润开来,“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
吴桥一的耳朵还有些嗡嗡的,忽然想起这人算是他的病友。
因为他们“同病”,所以他们可以“相怜”,确实也是难能可贵的缘分。
然后佟语声说:“我们可以一起玩飞花令之类的,毕竟我们是知音啊。”
忍了许久喉部不适的吴桥一终于忍不住咳了出来,他看着那人闭上嘴安稳他,任由自己的眼泪宛如泄洪一般往下掉——
这样就不用再提飞花令这一茬了吧。他痛苦地想着。
咳完了,吴雁终于宛若天降救星一般降临,还顺手给佟语声削了个苹果梨。
吴桥一就眼巴巴望着那鲜嫩多汁的苹果梨,忍不住咽了口水。
佟语声伸手,把那梨凑到他鼻尖晃晃,趁他伸出舌尖想舔,就又立刻收了回来。
“不行。”佟语声一本正经地教育道,“懂了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吴桥一那一小截粉舌尖在空气里晾了好久,眼看着都快风干了,这才悻悻收了回去。
生气了。
趁他扭过头闹脾气,吴雁赶忙给佟语声使眼色,佟语声跟着她悄悄来到走廊。
看吴雁开口有些犹豫,佟语声主动问:“阿姨,有什么事吗?”
“阿姨有个不情之请,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也不必勉强。”吴雁有些为难地说,“你也能感受得到,Joey一个人呆着,状态真的不好”
“我想,正好你在家父母照顾你也不太方便,要不这段时间你来我家,我来照顾你们俩的生活起居,你和Joey互相陪伴有个照应,你……觉得可以吗?”
第21章 檐下
听闻吴雁的话,佟语声先是眼前一亮,接着也难免有些顾虑道:“阿姨,我有点怕给您添麻烦……”
他的日常起居是真的麻烦,要定时吃药吸氧、饮食也有固定的讲究,还得定时监控血氧体重。
他真的怕吴雁照顾不来。
吴雁应该看出他真的想去,连忙道:“佟佟,这方面你不需要有什么顾虑,我之前为了Joey特意考过护理资格证,会照顾好你的。”
吴雁看他满脸动摇,说:“总比你每天一个人上学放学好,在学校可真没人照顾你。”
佟语声便彻底屈服了。
一个人上学对他来说真的太折磨了。
给爸妈打了两三个电话,一而再再而三保证不会出事之后,终于得到了口头批准。
佟建松说下班回去帮他收拾行李,姜红说记得给人拎一篮子水果带去,一家人显然都期盼着,却又因为怕麻烦吴雁而感觉到不好意思。
趁着吴雁还在跟家人客套,佟语声兴冲冲跑回病房,这才想起还没经过吴桥一的允许。
于是他小心翼翼趴到床头,斟酌措辞:“Joey,这段时间我到你家住,可以吗?”
吴桥一原本正心不在焉地抠着床边的标签,闻言骤地抬起头,看向佟语声。
两个人就这样意义不明地对视着,先败下阵来的是佟语声,他撤回目光,小声道:“不可以就算了……”
吴桥一这才火急火燎开口:“可以。”
佟语声瞬间弯眼笑起来。
——他怎么能不清楚这人想让他陪着,但自己偏偏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罢了。
末了,还要装腔作势地逗逗他:“吴桥一同学,我们马上就要住在一起了,请问你现在的心情可以用什么诗句形容?”
吴桥一一听要考诗句,立马紧张得手脚蜷缩起来,但佟语声偏就爱在这个时候装傻,月牙似的眼就弯弯朝他笑着。
终于,吴桥一推着凝固的大脑,在不知什么时候看过的言情古装电视剧里找出那么一句台词来: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佟语声手里的苹果梨险些一个没握紧,飞到病床那端去了:
“Joey,不懂装懂是搞学问的大忌。”
但吴桥一却只管着自己完成任务,思绪又飘飘然不知所踪了。
吴桥一的身体素质好得叫人害怕,医生本意是至少住院观察两天,但这人当天晚上就跑下床,甚至不知在哪儿找了个足球,在院子里踢起来。
他的身手还挺不错,足球在他足尖上飞来跃去,就像是会听话似的,乖巧灵动。
佟语声就远远站在旁边看着,那人不会顾到他的情绪,就低头专心玩自己的。
他有些庆幸吴桥一不会把球踢到自己脚边,让自己和他一起踢——
抬抬脚的动作对他来说不至于构成威胁,但一旦勾起他对于运动的念想,他就会忍不住想尝试更多。
吴桥一把足球玩出了花,从最开始的颠球,逐渐开始精准扫射院子里的石墩子,再然后一脚射中那棵老梧桐树,一堆晚归的麻雀被惊得吱吖乱叫,金黄的叶片在月光下纷纷洒落下来。
终于,在野猫都被吓得滋儿哇乱窜的动静下,住在一楼的大爷也忍不住探出身子,嚷嚷着要拿拐杖敲他脑壳。
吴桥一抬脚就要把球往窗子里踢,好险被佟语声一把揪住了。
毕竟医院是养病患的,不是用来养拆迁队的,闻讯赶来的医生匆匆给他活捉了回去,翻来覆去检查一遍,终于答应放他回家了。
被吴雁两两塞到了车后座,佟语声便晃着腿去看窗外。
吴桥一正躁动不安地反复开关窗,一时间,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佟语声在吴雁眼皮子底下,就不太好意思放开了和吴桥一说话。
明明平时也不会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一路胡思乱想终于熬到了吴桥一家,又是那间熟悉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别墅,只是这会儿佟建松和姜红提着大包小包在外面等着,平时显得有些冷清的前院亮起了一丝热闹的烟。
两方家长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客套起来,姜红提着一箱精致的果篮和佟语声平时吃的药,佟建松则拖着那台重重的制氧机。
他们一家的穿着打扮,出现在这片街区,就显得有些太寒酸了。
尽管姜红把每个人的衣领都熨得笔直,但夜色也遮不住反复晒洗留下来的褪色。
穷,是遮也遮不住的。
吴雁上楼去送东西,佟语声就有些窘迫地站在父母,他不敢抬头去看他们的脸色。
——他觉得自己有愧于他们。
佟建松也显然被富人家的陈设吸引了,他抬头看着这房子,又回头看看那车,毫不避讳地夸着房型地段和车辆款式。
姜红怕佟语声想多,给佟建松使了好几个眼色,那人却一把捞过佟语声的脑袋揉了揉。
佟语声莫名其妙觉得好受了许多——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独有的默契,他懂这是佟建松笨拙的体谅和安慰,有些事情,藏着掖着对他来说,不如拿到台面上来得舒坦。
终于安顿好了,佟语声转身进了别墅。
他已经做好了被视觉冲击的心理准备,但真走进厅堂,却发现这家也是接地气得让他没有半分距离感。
家具装饰应该都是不错的牌子,但是桌面上却乱乱的,有随手放上去的采购用的布袋子,还有开了口胡乱摆放的零食。
墙壁上挂着的是佟语声鲜少见过的液晶电视,和家里那台大屁股电视机不同,它薄薄一层挂在墙上,屏幕右上角却有一小块蜘蛛网大小的裂痕,估计又是被吴桥一随手拆迁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一点点对有钱人的幻想,都被这久远的一拳砸了个稀碎。
到了吴桥一的房间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稀里哗啦的动静,佟语声怕他出事,慌忙探头去看,结果门“嘭”地一下从里面关上了。
佟语声愣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傻傻站着,听着里面传来兵荒马乱。
好半天,那人终于“哗”地拉开门——
被子被勉强叠成了块状,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抽屉,连口都没来得及合上,一边蔫吧了的吊兰的叶子还手足无措地晃动。
一切都很凌乱,但凌乱中看出了极致的努力。
佟语声笑起来——原来刚刚那人心惶惶的,是在加急收拾房间呢。
此时,门内的吴桥一满脸冷漠,仿佛没事儿人一样让他进来。
他拍拍自己的床单,严肃道:“一起睡。”
第22章 共寝
吴桥一这句“一起睡”,让佟语声的耳尖跑在思绪之前红了起来。
怎么跟温言书似的,佟语声轻轻骂了自己一句,却又觉得更奇怪了。
但看到吴桥一那副正人君子模样,佟语声便也不好意思再多想了。
他的房间虽然乱,但整体意外得很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本香,让人实在讨厌不起来。
看佟语声干站在原地,吴桥一伸手把他摁倒床边坐下,接着思索了一番,从柜子里找出一只缺胳膊断腿的泰迪熊,动作强硬地塞到他的怀里。
独特的待客之道。
佟语声笑起来:“谢谢你!”
吴桥一不知是装作没听见,还是又走了神,转身去衣柜里翻找洗澡用的换洗衣服了。
他们家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独立的浴室,佟语声瞥了一眼一声不吭找衣服的吴桥一,又瞥了一眼浴室的大门,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些紧张起来。
吴桥一现实翻翻找找,掏出一套叠好的长袖睡衣、三条没用过的新毛巾放在佟语声身边。
意外的还挺会照顾人。
佟语声把睡衣放在腿上,刚抬起头,面前的吴桥一便背对着他,哗地脱掉了上衣。
突如其来的坦诚相待,让佟语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因为身体缘故,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同龄人一起同住,也自然没见过其他少年人的上身。
他第一反应是赶紧撇开视线,但好奇心却又生生按住了他的脑袋,任由自己仰着头去看。
在灯光下,吴桥一那流着英格兰人血液的皮肤,白皙得透光。
他的腰背很直,线条劲瘦却又不似自己那般干瘪,全身上下都带着勤于锻炼的年轻人独有的张力。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他就像是一尊欧洲雕塑艺术品,精致得有些失真。
佟语声心里揣摩着,一时间居然忘记了收回目光。
直到那人转过身来,佟语声对上了他的蓝眼睛,才瞬间慌了神,心惊胆战地转移视线。
临末了还是瞥到了正面的风光,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温言书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在他耳边说:
“哇,他有腹肌诶!”
温言书可真烦人啊。
佟语声正愤懑地想着,浴室里便已经响起哗哗的水声来了。
他听了会水声,心不在焉地玩起了手里的残疾泰迪熊。
吴桥一洗澡很快,门吱呀一声推开时,佟语声真的害怕他什么都不穿就跑出来了。
但那人却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白体恤,单手拿毛巾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佟语声眨了眨眼,心里竟漾起一丝隐秘的遗憾。
轮到他洗澡了,佟语声拿起睡衣起身,走进浴室时,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
“我得开个门缝。”
那人没回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佟语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他打开窗,把浴室里蒸腾的热气散去,又拧开水龙头,探半个身子进去慢慢调试起水温。
就在水温刚刚好的时候,浴室外,吴桥一突然喊了一声:“佟语声。”
因为门没关紧,这声音近得像是从他背后传来,佟语声吓了一跳,手里的喷头险些直接掉到地上。
“嗯……?”确定对方没进来,他赶忙支支吾吾应了一声,“怎……怎么了?”
然后门外便没了动静。佟语声紧张地攥着喷头,一直等他发话。
约莫过了三十秒,吴桥一又喊了一声:“佟语声。”
佟语声被他搞得又慌又怕,连忙又应道:“什么事?”
依旧没有动静。
又过了半分钟,这人精确得像是个电子秒表,重复道:“佟语声。”
这回佟语声似乎想明白了——
应当是家里人嘱咐过,洗澡的时候得多多留意他的情况,隔一段时间就得确认他还有意识,所以吴桥一便兢兢业业地实施起来。
佟语声笑起来,积极应起来:“到!”
就这样一来一回了五六下,佟语声终于洗完了这场战斗澡。
吴桥一比他个子高,睡衣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不太贴身,他便只能一次又一次把领口提好,把露出的肩膀遮起来。
等他把自己完整地藏进睡衣里,疲倦地走出来时,吴桥一刚好擦好头发,整个人湿漉漉地盯着他。
那人的目光不知在自己身上停了几秒,然后伸手拿起一边的干毛巾,裹在佟语声的脑袋上。
佟语声伸手要去接,却没想那人的手也没着急撤,两双手便浅尝辄止地交叠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