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出过这样的远门,这样的距离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想到这里, 佟语声难免有些焦虑——这样的距离是实实在在横跨在他和吴桥一中间的, 他坐不了飞机、出不了远门,就意味着着距离注定会时常将他们分开。
这不是一时的分离, 佟语声想, 如果自己真的有幸能苟活下去,吴桥一如果要回英国读书,那这样的分别将会成为他们生活中平常的一环。
也太难熬了。
佟语声感觉到有些难受,一把将那小熊搂在怀里,轻轻抵上它的脑袋。
好半晌,他急促的呼吸终于缓和, 蔫蔫地趴在桌子边,玩了会笔帽, 一个上午半个字没动,终于磨磨蹭蹭熬过去了。
吃完饭想出门溜达,刚一推开防盗门, 楼道里卷过来的凉风就立刻把他推回了室内。
渝市的冬天很少有零下的,现在的气温也不算特别低,但佟语声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写着怕冷,一握到冰凉的门把手, 就缩手缩脚地躲回了屋。
一个人实在是太无聊了。佟语声半眯着眼,刚有些烦躁,口袋里那张写着邮箱密码的小纸条,就飘飘悠悠落下了。
吴桥一还是蛮细心的,跨国打电话发短信的开销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寄航空邮件至少要等七天,思来想去,还是发电子邮件比较便捷。
他盯着那纸条——原计划是隔两三天找程诺借一下电脑,查收一下吴桥一发来的信件,但现在,他觉得等个两三天,真就能要了他的命了。
佟语声有点不太好意思每天把程诺叫过来,于是他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想到一个你来我往的好办法。
他掏出本子,快速构思,忙忙碌碌写了一整个下午,一直到程诺差不多放学回家的时间,火速给他打了个电话:
“喂?程老板?”
程诺家挺富裕的,不仅有台式电脑,还有打印机,佟语声恭维他的时候总会这么喊。
程老板也很上道:“佟总有何吩咐?”
“新开了本悬疑小说,您要不要赏个光……?”佟语声故意把尾音拉长。
“赏!”程诺急着要挂电话,却又被佟语声叫停。
“来都来了,就顺便帮我捎个东西吧。”佟语声笑道,“麻烦程老板了。”
十分钟后,程诺骑着单车疾驰而来,把说好了要捎来的东西郑重摆到佟语声面前。
“我没看内容。”程诺挺直了腰板儿说,“我生怕眼睛漏光,用手遮还戴了墨镜,就知道里面有张照片,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程诺虽然性格跳脱,但干事儿靠谱得很,不仅自己没看,还密不透风给安排上了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处甚至拿红笔像模像样画了个圈,上面写了个“密”字。
“你该去干涉密工作。”佟语声夸赞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佟语声从身后拿出崭新的小本子,递给他。
程诺甚至等不到回家,哗哗翻开当场阅读。
这篇悬疑小说的名字叫《黑玫瑰》,有一点暗黑/童话的意思,程诺看得半句话不敢吭声。
“嚯,大眼睛白皮肤头发乌黑还清瘦漂亮!”程诺一边读一边惊叹道,“这就是我梦中情人!”
佟语声暗道,给你量身定制的文,可不得投其所好。
只是他没好意思说,这位梦中情人其实是位男生,只是生得太漂亮,大家都把他当成了女孩儿。
自从确定自己喜欢上吴桥一之后,佟语声就觉得自己写文的视角扭转不过来了,字里行间总带着点断背山的意思,又想藏着掖着,不敢被人发现。
程诺唰唰翻完几页,看到戛然而止的笔迹,惊慌地喊道:“没完结?你就开了个头就让我看?!我就说这展开怎么可能几张纸就写完啊!!”
佟语声嘿嘿笑起来:“追连载嘛,没看过杂志报纸上的连载小说?阅读体验绝佳呀。”
程诺发现摆在面前的是个坑,瞬间觉得天昏地暗,恨不得抢来佟语声脸上的呼吸面罩进行自我急救。
“你现在给我写,我看着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挤。”程诺痛苦道,“你这个负心汉,写这么好看故意吊着人的吧。”
佟语声全当那人在夸奖自己了,慢条斯理从他手里拿回本子,说:“我每天都写一万字,保证不会坑文,你每天呢都像今晚一样带着这个来,咱们光明正大的交易。”
程诺的胃口快被吊到天上,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你这个混账!都怪你害我今晚没心情学习!”程诺临走时放起狠话来,“我都不想写作业了!”
佟语声倒是没什么负罪感——毕竟这人跟自己是一丘之貉,不管心情好心情坏,有事没事,学习和写作业永远都是没心情进行的。
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佟语声才紧张兮兮把东西从文件袋里取出来。
程诺很细心,用的是彩色打印,还保留了邮件本身的纹理,看起来就像真的信纸一样。
映入眼帘的,就是吴桥一的一张照片。
他站在波光粼粼的康河边,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这回他学乖了,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脖子上是一圈火红的围巾。
吴桥一保持了他一贯缺乏艺术审美的特色,笔直地站在画面中间,像是个戳在康河河岸的白色柱子。
但他的脸是好看的,佟语声仔细盯着他的五官,湖蓝色的瞳孔不再如从前那般淡漠。围巾的那一小簇火焰,把整个双眸的冰天雪地都点燃了。
足足三张纸,只有那一张照片,佟语声知道他尽力了——他根本完全不喜欢拍照,一个景点一张,已经很不错了。
下面的文字是用汉语打出来的,严肃且正经地介绍了康河这个景点,从地理位置到文学内涵,像极了在上地理课,完全没有让佟语声体会到旅游的快乐。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写的,还是在网上抄的,佟语声潦草地看了几遍,语句到还通顺,就是记不到脑子里去。
他跳过了这一页,翻到第二张纸,也依旧铺满了文字——
像是一篇日记,记录了从坐上飞机到发送邮件之前的鸡零狗碎,这回佟语声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回家,看到了Grandpa&Grandma,他们说我长高了,还说我变得outgoing了。”
“英国的食物真难吃,我讨厌fish and chips,我喜欢吃肉,不要辣。”
“我很喜欢你送的围巾,一直戴着,Anne喜欢上面的小狗,我没给,她喜欢也不行。”
“River Cam上有人划船,是University of Cambridge的学生,水平不怎么样,不如我划得好。”
中英混杂的语句让佟语声读得磕磕绊绊,但倒也不影响阅读。
他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吴桥一的变化,尽管言语中有着不可忽略的无奈,但他也确实开始享受在外面旅行的时光。
佟语声看得心情大好,又翻到了最后一页纸。
上面一行汉字:“出一道题目给你做。”
下面就是成排的英文:
“Every atom of your flesh is as dear to me as my own: in pain and sickness it would still be dear. Your mind is my treasure, and if it were broken, it would be my treasure still.”
佟语声只悄悄扫了一眼,就觉得脑壳子嗡嗡的。
但他还是拿出了英语词典,逐字逐句地翻译起来:
“每一个、原子、你的、身体、像亲爱的,对于我来说,我自己……”
佟语声翻译了一句就觉得大事不妙,根本不认得,稀碎的词句根本连不成串儿来。
他忽然觉得吴桥一能听能说能读,还写出来八百字的作文,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再也不骂他语文菜了,佟语声痛苦地想。
他盯着那串英文,翻译不动,却又真的好奇。
于是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拨通了温言书家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他妈,估计是看到他家号码,语气不太耐烦,严肃凶冷的声音让佟语声喉头发紧。
——佟语声不怕自己家老师,却能隔着几条街,被这位隔壁学校的班主任吓破胆。
他哆嗦着说:“阿姨好,我有个英语题目不会写,想问问书书……”
犹豫了两分钟,似乎是写题目这个由头哄骗了她,电话终于落到温言书手里。
“喂?”
听到对面怯怯的声音,佟语声慌忙把原句报给他听。
那人在对面唰唰动着笔,半秒后,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
“这句话是《简·爱》的原句呀,你应该看过才对,我们一起写过读后感的。”
佟语声竖起耳朵,听见温言书读道:
“我爱你就如同爱我自己,即便痛苦煎熬,你依然是我的挚爱。”
“你的心是我的珍宝,即使它被打破了,它仍然是我的珍宝。”
作者有话要说: 程诺:当代被连载期作者迫害的读者典范。
佟佟:我都日万了你还要我怎样??
第63章 圣诞
在此之前, 佟语声一直觉得吴桥一对文学一窍不通,现在想来,他可能只是对用汉字写出来的文字缺少共鸣。
有那么一瞬间, 他甚至动摇了想学英语的念头,但转瞬间, 他便想起答应了程诺的万字更新, 连忙收拾起喜悦的心情,快速转入写作状态了。
佟语声写作确实有很强的天赋, 他可以自由驾驭各种类型的文风, 而且灵感源源不断,极少出现卡文的情况。
他一晚上写了三千字, 就把那叠打印纸放在枕头下, 昏昏沉沉睡去了。
半夜他又被缺氧的憋闷感扰醒,挣扎着起来才发现自己忘了戴呼吸面罩——他有时候有些太得意忘形了,一不小心就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他难受地喘息着,让自己靠在床沿上——这样的姿势能让他的呼吸更加顺畅些。
突如其来的缺氧让他有些烦躁,他努力深呼吸了好久,然后就觉得大脑一阵麻木, 眼冒金星。
每次脑缺氧的时候,他都会强迫自己去背古诗——虽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 但他总担心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自己会变成个傻子,这样就再也不会背诗了。
慢慢的, 呼吸机把他从满是雪花点的世界里拽出来,他像是蹦上岸的鱼又被好心人扔进了水里,全身的鳞还在叫嚣着痛苦,却又肯定苟活下来了。
他慢慢抬起手, 拉开窗帘,晚上云有点多,看不见星星,于是他又把窗帘拉上了。
看了眼闹钟,现在刚刚凌晨两点多,他勉强回忆着地理课上学过的时区划分,掰着手指头去算。
英国现在应该也是晚上七八点了,也不知道吴桥一在做什么。
第二天早晨,佟语声一觉昏睡到了快十点,迷迷糊糊起床,看见书桌边摊开的笔纸才一阵头皮发麻——说好了的万字更新才写了不到三分之一,作为作者不讲诚信的话,读者会被气跑的。
为了防止程诺罢工,佟语声草草吃了个早饭就开始挂着呼吸机伏案写作,一副焚膏继晷的模样。
好在他大纲清晰,脑袋清楚,程诺踏着铃声归来的前几分钟,他终于写到了答应好的一万字。
“我是在拿命给你写。”佟语声两眼昏黑地把本子递给程诺,“一万字不是人干的事儿。”
“我也是在拿命看。”程诺也痛苦道,“今天方玲又收我书,我的东野圭吾全军覆没了,还嘲讽我是不是想当警察。”
佟语声刚要安慰,就听他说:“不过这倒也打开了我的新思路,当警察挺好的,破案子多帅啊。”
佟语声就说:“那你得好好念书啊,你这成绩读警校挺悬。”
程诺深以为然:“是啊,下定决心之后,我今天下午认真听了一堂体育课。”
佟语声咯咯笑起来,等那人看完当场发表评论。
“行,我宣布小玫瑰就是我的老婆。”程诺指了指本子,“不管你以后这本书会多火,我永远都是小玫瑰的唯一官方指定男友。”
佟语声连哄带骗地帮他把本子合上,不敢跟他说“小玫瑰”其实是个男生的事实。
等程诺走了之后,佟语声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袋——
依旧是一张照片、景点介绍、一篇日记和一个“英文题”。
今天他换了一件修身的毛呢大衣,戴着红围巾站在圣玛丽大教堂的门口,他双手插着口袋,正回头看着街边的鸽子,眼里落下一片雪白,面部表情慵懒而随意。
因为没有刻意摆出拍照的姿势,这张照片反而把吴桥一的气质尽显无疑。
佟语声怔愣地盯着照片里的人良久,才骤地收回目光,看他介绍大教堂,看他写今天的所见所闻。
他的感冒已经彻底好了,下午还去剑桥大学和人踢了一场足球,他又嫌弃人家踢得不如他好,抱怨自家守门员是个butterfingers(黄油手)。
他说Anne养的狗已经长大了,变得和Anne一样吵,还说她的小男朋友没自己帅,说Anne欣赏水平不太行。
吴桥一的文字总是跟他这个人一样天马行空、毫无章法,但佟语声偏就乐意去看,看他像一地没有拼在一起的拼图,看他像满世界晶莹闪烁的碎片。
再往后翻,今天的题目是:“To the world you may be one person,but to one person you may be the world.”
没有陌生词汇,这回佟语声看懂了,是《呼啸山庄》里的一句:“或许对于整个世界,你只是一粒微尘,但对于某个人,你就是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