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向前走,紧紧抓着过去毫无意义。三年时间没有教我学会放下,起码教了我如何遗忘。
在我发呆的空档,前菜已经被送至面前。钢琴曲在空间里缓慢流淌,孙宁早习惯了我的长久发呆,见我回神,无奈的说:“吃点东西,你不饿我都饿了。”
想到今天还是她的生日,我却没有礼貌的冷落对方,心里顿时充满歉意,连忙补救道:“忘记和你说生日快乐,待会儿给你买个大蛋糕,礼物只好过几天补给你。”
她毫不在意的摆摆手:“又不是小女生,我以前不过生日,无所谓那些形式。听同事说这家口味不错,恰巧赶上日期,带你来改善下伙食。”
“以前是以前,那时候我不知道,脑子也不清楚,没法给你过。”我摇头,“人一辈子能有几个纪念日?怎么着都该认真对待,我记下了,明年给你好好过。”
孙宁笑了笑,眼睛眯起来像只狡黠的猫,流露出几分罕见的天真:“口气还挺大,行,我等着。”
见她微笑,我忍不住也扬起嘴角。
因果。
在许氏时孙宁对我数次刁难,即使我得知她是作为许育衷的关系户进的公司,也没想过利用身份打压或报复回去。在电梯里算是交心的一番谈话后,她曾邀请我一起看电影、跳舞,在宋城的事上替我跑过腿。
也正因这份不经意留下的善意,驱使她突发奇想般的开车到市郊,救了我一命。
我不是榆木脑袋,这三年孙宁不辞辛苦、费心费力的照顾我这个行动不便的病人,应对我不能控制的失忆和随时会被找到的压力,同时要上班工作挣钱,比我的那些“亲人”更尽职尽责。
她明明可以甩手不管,却始终没有放弃。这份坚持不知是出于同病相怜,还是出于异性间的好感。
是前者的话,我本就佩服孙宁的自强和上进,发自真心将她视作朋友。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平常可以做家务煮饭,回报她对我的帮助。
对于后者——完全属于胡思乱想,自作多情。
一个身体残疾、精神衰弱,甚至没有正常身份的男人,别说是事业有成外貌优异的她,哪怕是普通人也看不上。
更重要的是,如吴冕所说,我已经……无法和人建立更深一点的联系。
如果把人的感情比喻成一个无穷无尽的积木盒,可以随意从中取出方块,那么搭建城堡的过程相当于构建关系。天生性格和童年经历使我比其他人的方块少了许多,手里的建筑却比他们的更牢固、难以更改。
以前吴冕致力于让我放下心防,改变这份病态的执拗,维持健康的感情状态。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却将我搭好的房子彻底推倒,毁掉了盒子里的所有积木。
孙宁鼓励我,感受是随着人的心态改变的,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但检查单上写得很清楚,因为过量药物和精神损伤,我脑子里的某个地方被弄坏了,而情绪正建立在这脆弱的激素分泌水平上。
尽管心底认为缺乏内啡肽之类的东西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行为举止却仍然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
我变得异常平和,曾充溢全身的感情如今仿佛和我隔着一层玻璃。最后一次清晰的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大概是两年前一场歇斯底里的疯狂发作。
从那以后,这些东西仿佛耗尽了,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并且永远不会回来。
拿到报告的时候吴冕面色沉重,我对他开玩笑:虽然大部分项目结果比正常水平低许多,可现在的我不会轻易伤春悲秋,不容易生气,对身体有益。
他轻声说:俊彦,你也不会再感到所谓的“爱”。
好事。我坚持道,这是好事。
晚餐味道不错,氛围也很温馨。我和孙宁吃完后正要离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小哥哥?”
我对这个时下流行的称呼十分迟钝,根本没意识到对方叫的是我,还是孙宁戳了戳我肩膀提醒我转身:“有人喊你。”
我回头,一个女孩三两步跑到我面前。她剪着齐耳短发,姣好的脸庞有些稚嫩,眼里带着一丝惊喜:“真的是你!好巧啊!你也在这里吃饭吗?我是实验中学的学生,经常去那家便利店买零食的,上次你还帮我拿过水。”
我努力回想,奈何如今记忆力大不如前,加上在便利店买东西的学生数不胜数,他们青春洋溢的面孔在我眼里全部长得差不多。
孙宁在一旁看着,餐厅里有几个人向这边投来视线,女孩的脸颊微微涨红:“你、你教过我德语的呀,真的不记得了?”
这是上周发生的事,所以我还有点印象。
当时坐在吧台边的有三四个学生,大概是要在接下里的模拟联合国里参与活动,聚精会神的讨论了半天某个观点引自何处。我上大学时受人所托,翻译过那句话所在的原版剧本,因此顺口告诉了他们。
如果这能称作“教学”的话,全世界的老师都要气死了。
“是你。”我不想令她尴尬,于是笑了下,“确实很巧。”
她瞥了眼孙宁,抿了抿唇,小声问:“你是和女朋友一起来的吗?”
“我是他朋友。”孙宁眼神戏谑,咬着重音说,“普通朋友。”
“哦哦……那小哥哥,我能加你的微信吗?”女生眼睛一亮,满脸期待的拿出手机,“你懂的好多,以后有相关问题我想向你请教,可不可以?”
我一头问号,心想现在的学生对学习真上心,稀里糊涂的和她加了好友。等她被她爸爸叫走,我坐进孙宁的车里,才灵光一现发觉自己被搭讪了。
还是被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小女孩!
这种迟钝简直让我感到羞耻,怪不得孙宁全程抱着胳膊看好戏的表情。见我终于反应过来,她噗嗤一笑:“是金子在哪都会桃花朵朵开。”
“这太奇怪了。我一个便利店打工的,她为什么……”
“这有什么?你长相气质又没丢。再说青春期的小女生就喜欢你这种年龄大一些,性格又好的男人,会照顾人,有安全感。”
那女孩接连发来可爱表情,问我周末上不上班,有两张音乐剧的票想请我一起看。我没处理过学生时代这种鲜明直白、不带一丝杂念的感情,连连摇头:“搞不懂。”
“时代不同了,有的家庭环境开明,孩子早恋都可以明目张胆,当着自己家人的面要联系方式。”她看了一眼我手机屏幕,“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一次,正好借机说清楚,省得麻烦。”
“不了。”我委婉拒绝那女孩,对孙宁说,“毕竟周末已经约了一位美女。”
她疑惑的歪头:“谁?”
“吴颜芮小朋友。”
第181章
“俊彦哥哥——”
周末的下午天气晴朗,吴颜芮穿着粉白圆点的洋装,兴冲冲的下车向我冲来:“今天不用上小提琴课,妈妈答应我去游乐园玩!”
“知道了。”我摸了摸她头顶扎着蝴蝶结的麻花辫,抬头和她妈妈打招呼,“颜姐。”
我身体不便开车,颜夏每次都会开车送我们去游乐园门口再返回公司工作。她对我颔首,微微一笑:“俊彦,又麻烦你照顾小芮了。”
“怎么会?”
吴冕将我安置在S市后必须返回B市处理工作,孙宁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顾我,身为吴冕前妻的颜夏主动伸出援手。她和吴冕如出一辙的细致沉稳,默不作声帮我们处理了很多问题。
吴颜芮拉着我上车,一会儿扭糖似的拽着我胳膊叽叽喳喳,一会儿扒着前面车座玩妈妈的长发,说寒假要去爸爸那里过春节。
“这得看你的期末成绩。”颜夏的侧脸线条安静秀美,耐心的任由女儿撒娇,“爸爸也不会希望在全是鸭蛋的分数表上签名的,对不对?”
吴冕和她的关系不像寻常离异夫妻,更像一对亲密朋友。他们看起来是默契到理解彼此每一个眼神的伴侣,但既然如此,怎么会离婚呢?
不过别人的家事不是我能关心的范围,我收回思绪,看向窗外。
“在游乐场不能玩危险项目,你年龄小,坐过山车和海盗船会把骨头都挤坏,以后就不能长高了。不要乱跑,俊彦哥哥追在你后面很辛苦,你要体谅他。不许吃陌生人给的零食和水,妈妈给了你零花钱,想吃什么拿钱给俊彦哥哥,让他带你买。”
车停在游乐园外,正值周末,游乐园里人声鼎沸,孩子的笑闹声在这里都能听到。颜夏仔细的嘱咐了一遍,吴颜芮迫不及待想要下车:“妈妈,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俊彦哥哥知道我是乖小孩。”
“妈妈不放心你。”颜夏探身替她解开安全带,爱怜的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听俊彦哥哥的话,晚上看完舞台剧,妈妈会来接你们。”
“嗯嗯。”
吴颜芮的心估计已经飘到了游乐场里,颜夏满脸身为母亲的温柔无奈:“不自觉说了这么一大堆。俊彦,电子票我发你微信了,小芮一高兴就喜欢到处跑,你记得牵着她。”
“好。”我心底有一点点酸涩,用力对她笑了笑,转头向期待已久的吴颜芮伸出手,“吴小朋友,我们检票进去吧。”
虽然来之前做好了周末人会很多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进到游乐场里后,拥挤的人潮还是结结实实吓了我一跳。
“今晚有那个、那个烟火表演。”吴颜芮脸上贴着工作人员分发的亮晶晶贴纸,对我挥了挥手里的活动地图,“俊彦哥哥,我想看!”
“我们定了木偶剧的票。”我有点不习惯被人贴近,另一只手护着吴颜芮以免她被撞到,“你不是上个月一直想看这个吗?”
“可是这个表演三个月才有一次,我们可以在舞台剧结束后出来看烟花,哥哥你看这上面说了,八点半开始。”
“那太晚了。”我说,“妈妈约好了八点十分来接你,不可以言而无信。”
“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嘛!”小孩子的脾气来去无常,吴颜芮噘着嘴在原地跺脚,见我不为所动立刻换成可怜巴巴的表情,“俊彦哥哥,求求你了,我这个学期第一次出来玩,平常周末都要上好多好多补习班。你和妈妈说一下迟点来接我们行不行……”
颜夏对孩子的要求十分严格,吴颜芮小朋友的休闲时间大部分都花在了小语种培训和各种兴趣班上。但她也不是我行我素的家长,这些课外班都是吴颜芮自己选择的,并不是那种任务繁重的补习课。
可吴颜芮表现得实在可怜,她脸颊软得像个包子,眼睛又大又圆,撒娇的时候睫毛扑闪,让人很难拒绝。我艰难道:“这件事我需要考虑。说不定下午玩得很累,等晚饭的时候你会改变想法,到那会儿再说。”
“好耶!”她笑嘻嘻的抱住我,变脸的速度令我想起另一个撒娇成性的家伙,“我最喜欢俊彦哥哥了。”
除去这个小插曲,陪吴颜芮来游乐场其实是件很愉快的事。
她聪明机灵,由于父母的原因比同龄小孩早熟一些,尽管偶尔想要某样东西时会故意吵闹,大部分时候是个礼貌又可爱的小姑娘。
跟着我这个残废不能随意奔跑玩耍也没有心生不满,甚至会停下来关心我的感受,怕我走路太急会腿痛。
按照吴颜芮的愿望清单,我们玩了旋转木马、碰碰车、趣味攀岩和水上乐园,她和我的头发都被水淋得湿漉漉的,干脆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顺带等着晾干。
“俊彦哥哥……”吴颜芮忽然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想吃冰淇淋。”
对面停着一辆儿童餐车,主打棉花糖冰淇淋和热狗。我犹豫了下:“已经九月了,不适合吃冰的。给你买个棉花糖怎么样?”
“也行。”吴颜芮很讲道理的点头,从随手携带的小猪佩奇背包里拿出纸币,郑重其事的放进我手心,“要草莓味的,你买两个,我们一起吃。”
“那你在这等我,在我视线范围里。”
毕竟餐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加上小姑娘刚刚尖叫得太大声,现在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我没打算让她和我一起去。
买棉花糖的时候我的余光时刻停留在吴颜芮身上,没留神给自己也买了草莓味。带着两朵粉红色的云回到她身边,吴颜芮揪了块放进嘴里,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噫,好甜。”
我尝了口,表情也扭曲了一瞬:“唔,确实。”
话是这么说,我们俩还是并排坐着,将手里的棉花糖吃完。吴颜芮的两条小短腿晃来晃去,对我展示被色素染红的手指和嘴巴。我拿纸巾给她擦拭,她鼓着小脸,做出凝重的表情:“俊彦哥哥,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当然。”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生病?”她说,“我问过妈妈,妈妈说这是不能问的秘密,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碰了碰她跑乱的羊角辫:“不是秘密。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可以说出去。”
“嗯,一言为定。”吴颜芮伸手和我拉钩,“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我将自己的经历修饰一番,变成周旋在三个女性间的故事。讲到我从宋澄家的楼梯跌落下去时她小声说:“他们为什么这么坏?”
“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宋……他可能只是需要安全感,想让我留在身边。”
“才不是。”吴颜芮认真的摇头,比着手指数,“我喜欢俊彦哥哥,所以知道要乖乖的,不让你跟着我跑步,你会身体不舒服。妈妈喜欢家里的咪咪,她会半夜带咪咪去看医生,陪它打吊针。如果爱是比喜欢还喜欢,那些人怎么对你不好、还丢下你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