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航看见王小兰的神情越来越悲伤,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天啊,这就是命吗……我逃了他一辈子,我躲了他一辈子……我为了躲他才跑到这儿来……我现在还要求他……我要求他啊,我要求他给我儿子打官司啊……”
王小兰泪如泉涌。
“妈,你别想那么多,”陈晨紧紧握住了王小兰的手,“不用你见他,不用你求他,我去找他,我去找到他!我一定会让他给我哥打官司!”
王小兰不再呜咽哭泣,她拿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突然对陈天航招了招手:“小孩儿——”
她叫着陈天航。
陈天航还在疑惑姚大立怎么知道姚远的事,怎么能知道王小兰的手机号。如果王小兰没有忘记什么,那这事儿也忒奇怪了。是姚远还想着自己的生父吗?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听见王小兰突然叫了他一声“小孩儿”,陈天航愣了一下。
“阿姨,您叫我吗?”陈天航说。
“阿姨谢谢你……”王小兰大口喘着气,但眼里有些令人动容的温暖,颤声说,“是你一直在帮小远,对吗?你是他的好朋友……对吗……”
“……”陈天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和姚远是朋友吗?好像也并不……但他怎么忍心去伤害一个正被病痛折磨着的老人……
“阿姨,我……”陈天航刚想说点什么,王小兰打断了他的话:“小孩儿,阿姨都知道,阿姨谢谢你,谢谢你。”
陈天航听到王小兰连说了好几遍“谢谢”,“阿姨都知道”,她知道什么?陈天航想问,却又觉得无法开口。
☆、十、夜航船(四)
陈天航听到王小兰连说了好几遍“谢谢”,“阿姨都知道”,她知道什么?陈天航想问,却又觉得无法开口。
“小孩儿,你先在外面待一下,我有话跟小晨说。”王小兰继续说。
“哦,好。”陈天航说着拉开了病房的门,走了出去。
“妈,你把他支出去干嘛?不用避开他,他什么都知道,他帮了我很多……”在陈天航离开病房的时候,他听见陈晨这样说着。
陈天航还站在病房楼中间的那块草坪那里,绿油油的草坪,晴好的阳光,陈天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照得有点难受。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大爷在草坪两边遛弯儿,看见陈天航一个人呆若木鸡地杵在栏杆那里好像还觉得挺稀奇,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瞧他,还小声议论着他。
陈天航倒不是在意这个。下午的阳光还是很好,看久了倒不觉得难受了,现在陈天航晕晕乎乎的,他感觉快睡着了,但脑子里还是在胡思乱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首先去给白城公安报案立案吗?然后呢?不知道那个姚大立的手机号换了没?需不需要去山西找他?然而,最关键的,他们最后的,唯一的证据还是监控……
“那监控呢?监控总会有用吧……”反复出现在陈天航脑海的还是姚远聊天记录里的那句话。
触目惊心,这是陈天航的想法。
监控会录下什么?甚至会不会几乎姚远是坠楼过程的记录?如果是的话,会被白工删掉吗……从姚远死后白工扎得如同密不透风的铁桶一般的舆论控制来看,可能已经被删掉了……那能不能有能够起诉吴鹏的东西……哪怕是一些旁证……起码在舆论上让他彻底失败……
陈天航想起那封邮件里的那句——“吴鹏那个方面有问题”,突然觉得有点怪。他也在白工待了四年,虽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每年能源系都会招来的几百号本科生里的平平无奇的一个,平时也不关心院系老师们的“绯闻”。但他真的从来没听说过吴鹏的事。哪怕是从喜欢在院系活动的袁因、高振他们的嘴里,也从没提过吴鹏“那个方面”的问题。
是难以启齿吗?真够的……
陈天航久违地,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他很少有的一个表情。
他从来不觉得白工是什么纯净无瑕的世外桃源,但也没想到会从根上就烂到了这种地步!
陈天航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那发邮件的那个人是谁?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陈天航突然有个想法,他应该让发邮件的这个人“现身”,应该让他来作证!他一定知道什么!说不定有更多的证据!如果能让他出现来作证指控吴鹏,他们胜诉的把握肯定会大大提高!
这算是一点希望吗……陈天航不知道,他在问他自己……
陈天航正在想着,听见陈晨的声音,飘飘忽忽的还带着点颤:“哥……”
陈天航转过头,看见陈晨从病房楼那里走过来。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是苍白,甚至额头还有汗,眼皮耷拉着,没有任何神采,垂头丧气似的。
陈晨像是站不稳了一样,走过来的时候一把紧紧抓住了陈天航的肩。
“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陈天航感觉到陈晨狠狠攥着他的肩的手在颤抖,声音都有些颤。
“你怎么了?!”陈天航抓住了陈晨的手,像是扶住了他一样。
陈天航奇怪,为什么陈晨会看起来这么颓丧?甚至看起来完全没精神,像站不稳一样?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在熬夜吗?
“身体不舒服吗?”陈天航问。
“没有,哥,没有……”陈晨说,他的嘴唇都在颤抖。
陈天航发现他好像从来没见过陈晨这样——像是病了一样完全没了精神。一米八的陈晨踉踉跄跄的,像是抓着陈天航的手才能勉强站稳。
苍白、虚脱、颓丧……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生……
“是不是太累了?”陈天航低头,问。
“不是,哥。”陈晨摇了摇头。
“你脸色好差,到底怎么回事?”陈天航想到了什么,说,“你妈给你说了什么吗?”
“没事,哥……” 陈晨像勉强打起了精神一样,他松开了刚才紧紧抓着陈天航肩膀的手,咬着嘴唇,盯着陈天航的眼睛,说,“我想先联系姚大立,哥,你说怎么样?”
火车在某处崇山峻岭间穿行着。经过一道坎儿的时候,火车剧烈颠簸了一下,陈天航并不是浅眠的人,但这会儿感觉自己快被从上铺弹了起来,蜷曲成半截儿的腿碰到了床位旁边的护栏,他醒了。
上铺的空间真是窄得可以,低得可以。哪怕是个一米七左右的人也无法直起身,更不用说陈天航这个一米九的大高个儿。他只能稍稍蜷起腿,侧过脑袋望了望车厢。
虽然已经是大半夜,但车厢里并不安静——有大爷的呼噜声;有还在跟对方打电话的小情侣;有小孩儿吱吱哇哇的哭声……不过大部分人还在沉沉睡着,颠簸的山路和嘈杂的声音也没能吵醒他们。
☆、十、夜航船(五)
虽然已经是大半夜,但车厢里并不安静——有大爷的呼噜声;有还在跟对方打电话的小情侣;有小孩儿吱吱哇哇的哭声……不过大部分人还在沉沉睡着,颠簸的山路和嘈杂的声音也没能吵醒他们。
毕竟是开往北方的列车,车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即使是陈天航这个东北人也被热出了一头汗,像是被放在烤箱里正过来反过来反复炙烤一样。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有车厢里的味道——臭袜子、烟味儿、泡面味儿、卤蛋味儿……陈天航感觉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正在逼仄而幽暗的封闭车厢里交织成一片……
车厢里早已经关了灯,但倒不是漆黑一片,如果对光线特别敏感的人估计还是没法睡着的。靠窗两个座位旁边的“安全出口”标识牌还在散发着绿幽幽的光,反射着车厢前后两头列车员休息室的昏黄灯光。
借着“安全出口”标识牌的森然灯光,陈天航看见一个人还没睡,坐在窗前的座位上。车窗时不时映射进来的窗外的灯光和月光洒在他脸上,影影绰绰。
陈天航弯了一下腰,看了一下自己床位下面的中铺——没人。果然,那个还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人是陈晨。
“小陈,怎么还不睡?”陈天航探头,低声问了一句。
列车车厢的设计真的让陈天航很不理解——从上铺到中铺,从中铺到下铺,每个下脚的地方都是一个小的不行的板儿。陈天航一个一米九的大高个儿真的给整无语了。他感觉自己是扒着车厢旁边的把手两步跳下来的,最后两步并作一步“咣当”一声跳到了地上。
“哥,你怎么醒了?”陈晨回过头。
“我看你没睡。”陈天航说,他放下来了陈晨旁边的靠窗的座位,坐下。
车厢里开着十足的暖气,而车窗外寒风呼啸,似乎还飘着一点雪花。车窗上已经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白茫茫的雾。
陈天航不知道火车走到了哪里,他用手指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只看见朦朦胧胧中,午夜的天空呈现一片幽蓝色,斜月东升,淡淡的月光下可以看见一些远处的山,远处的河,偶尔路过一个电线杆,一个偏僻小站才会有的简陋站台……
“怎么还不睡?”陈天航望着窗外,问,他给陈晨指了指他儿童表的时间——三点四十三。
“哥,我睡不着……”陈晨的声音很低。陈天航稍微一瞥,看见如银的月光洒在他的头发上,脸上,眼睛上……
陈晨也在望着窗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是似乎马上就能流出泪来的酸涩……
“想你哥?”陈天航想了想,小声问。
“是……”陈晨低声答应了一声,又随即否认了,“不是……不是想我哥……”
陈晨的声音很低:“不是想我哥……只是我现在经常想到他寄来的那个东西……我总想到那里面那些字……只要想到一点我就不敢继续想了……但是只要一想到,就觉得好可怕……就觉得好难受……感觉胸口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陈晨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在车厢入夜后的一片嘈杂中湮没无声。
陈天航没有答话,他还在望着窗外——望着入夜后如水的月光;望着属于中部地区的入冬之后已经凋零的没有绿色的草木;望着远处在月光下静静流淌的还没封冻的河水……火车颠颠簸簸,左右摇晃……
不知道怎么的,陈天航突然想到姚远的□□空间,想到姚远苦心孤诣收集过来的那几百条乏味的鸡汤。
“一路坎坷的人,以后的幸福亦是理所应当的。”
“努力的意思就是让自己过上理想的生活。”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
不知道是不是仔细研究过太多次,陈天航发现自己已经能背出来姚远的□□空间了。陈天航哑然。
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有姚远的那张自拍——他亮亮的眼睛,还有那个有些腼腆的笑……
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心里充满了期待,甚至会打电话告诉他那个消失很久了的他一直在逃避的生父他读上了研究生……
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陈天航感觉自己快从座位上掉下来了。
火车随即行驶进了一个黢黑且漫长的隧道之中,陈天航还在望着窗外,但什么也没有——没有月光,没有远处的山与河,没有破旧且简陋的小车站……隧道很长,只有无尽的黑暗……
陈天航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能从列车车厢两头的列车员车厢24小时不停的黄色灯光看见车窗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在向窗外张望的脸孔,以及旁边也反射在车窗玻璃上的陈晨的悲恸的表情……他俩近乎凝固的神情都被一点儿昏黄的灯光折射在火车车窗结了点儿霜的玻璃上……
“别想了。”陈天航抬了抬手,他想拍拍陈晨的肩,想让他别再想姚远U盘里的那些东西。
但令陈天航没想到,可能是自己这个动作有点突然,车厢里又太暗,陈晨像吓了一跳一样,立刻往后侧了侧身,甚至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陈天航收回了手,有些尴尬地问。他想可能是因为车厢里太暗,这大半夜的被人拍一手确实是够吓人的。
“没事,哥,我睡了。”陈晨没回答,转过了身。
☆、十一、闲人陈天航(一)
十一、闲人陈天航
快到大同车站的那会儿是最无聊的。
陈天航坐在炙烤的逼仄的车厢下铺。
这会儿下铺紧紧地坐了三个人,陈天航和陈晨还有一个大爷。对面的下铺也坐了三个人,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小孩儿。六个人挤在车厢狭窄的空间里。
按照列车时刻表,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大同了。还没天亮的时候,列车员也早就一个个催着他们起床,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隆冬的大同,天亮得很晚,这会儿列车依然进行在朦胧的曙色之中。
因为下雪,列车正在漫长的轨道上缓慢地滑行,车窗外是凌冽的北风,夹杂着的偶尔飘下的零星雪花,车窗上仍是厚重的霜,只能模模糊糊看见窗外天边的一点亮色。
“尊敬的旅客朋友们,列车前方即将到达大同车站,大同车站。正点到达大同车站的时间是9点05分。列车预计晚点45分钟,45分钟。为您旅途带来不便,请您谅解……”
陈天航已经在下铺坐了半个多小时,但火车仍然在慢慢滑行着,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目的地。
车厢的广播里是循环着的大同旅游宣传语:“观恒山悬空寺,赏云冈石窟佛,游北魏古都城……古都,佛都,生态之都;心同,梦同,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