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不是白洛吾是谁。
省了让洛吾通知我的时间,按照原定计划,我与十六飞身跟上。
让十六把自己的住地用暗语记在靖封不过数日,六毒门的动作真是迅捷隐秘,这军守重镇也来去自如。
三人于丛林中健步疾行,我们隐了气息悄悄遁行于枝梢之间,借着风声树摇掩去细微脚步。
三刻之后,他们行至一处空旷地界,我们抬眼一望,俱是一凛,那里已有一人黑袍贯身,静立等候。
再接近便无法藏身,我与十六对视点头,各自躲在树影之间,静观其变。
那三人上前一礼,并没有多少敬意。我压下疑惑,见那受礼者也不怎么介意,只点了点头,便开始交谈。
隔得远,从我们藏身的地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一刻,那三人又一个礼,便转身离开。而那黑袍人不过多站了一小会儿,也往另一个方向轻身飞离。
看那黑袍人的身法,我在心里赞了一声,回头对上十六提醒的眼神,我微笑。并不打算硬碰硬,只是跟踪着,小心些不要被发现就好。
他飞身追那三人,我亦同时追向那黑袍人。
今晚月色宜人,同样适合舒活筋骨,锻炼警觉,全神贯注,随机应变。
第五章
紧随在黑袍人身后十丈远,一直往东南方行进。不多时,抄行小路,应该已经到了连安镇附近。再走同样路程,就到穴拓了。
突然他偏离方向,疾窜离去。我压下疑惑,紧跟其后。
只不过一小会儿,就到了连安马道的街亭。
亭上挂了纸扎灯笼,似是久未添油,晦暗红光晃荡不已。
黑袍人并未刻意避光,直接行经马道。
红光掠过他的身影,突然一下反射,映出他右肩上的金属护器。六瓣花形,优雅散开,还有中间笔遒刚劲,清晰无比的篆书--"漠"。
全身只觉一个激颤。
漠烟宫。竟然会是漠烟宫的人。我用尽力量寻找,却不想这阴差阳错,直接送上门来。
他骤然停下。
糟糕,刚才一瞬气息紊乱。一凛,我收下步法,退一步侧移隐入树后,暗暗自责。
良久,他没有动作,我屏息静待,希望没有打草惊蛇,失了这一次机会。
"走了那么久,是该歇歇。"他极轻地自言自语,站在亭旁负手而立,语音低沉。
心里暗叫不好,只听一声轻笑:"阁下跟了那么久,想必也累了。"
叹一口气,做好迎击准备,踏出一步:"阁下身法超绝,这么多路程也不过花了半个时辰而已,多谢关心了。"
他仍背着身,安然自若:"能一直尾随到此亦是非凡。只是不知道这位仁兄有何事劳烦?"
"不敢。只是今夜月明星稀,凉风习习,夜深无眠,出来乘乘凉也是美事一件。"
"哦?这凉乘得可够远的。"
"兄台见笑了。乘凉之时顺便夜游,实乃在下特殊癖好。"
"......这荒郊野岭,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游赏的。"他的语气转冷,渐渐转过身来,我有些惊异于他应该比我略小几岁的脸。红光掩映下一双丹凤眼,清瘦,一身肃杀让那张本是清俊的脸冷然若冰,"夜深人静,实在只应该酣然入睡。"
看来并不对我的来路目的感兴趣,只要解决掉就行了,果然是漠烟宫的作风。我微移身形,绷起全身神经肌肉,笑道:"兄台所言极是,想必今晚我一定睡得安稳,不需兄台费心。"若是你来助我酣睡,就只能永远地躺在这里起不来了。
"哪里的话,略施小助,不成敬意。"话落,他一挥袍袖抢攻上来。步法行云流水,不出三步依然临近眼前。
我急速退开几步,回身引开他的掌势,隔挡数招旋身移开数丈。我一惊,好功夫。不过几招,力度手法灵巧毕现,内力强劲稳健,路数奇诡,取向快准,丝毫不留生机,即使放眼武林也少有敌手。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应该已是漠烟宫的上位者了。
呵,若是两年前的我,或还有些胜算。看来今晚若能保命回去,是真的会睡得安稳无比。
试探已过,彼此心里都有了几分底。他似乎亦没有料到,与我静立对视一瞬,冷笑一声,加了几成功力席卷而来。
我在心里轻叹,他是必要取我性命了。收起思绪,全力迎上。希望我上辈子是个绝世大好人,功绩足够我度过这一关。
平平一掌正中袭来,看似最平常不过却可随即攻向全身各大要穴,暗带强劲内力隐藏无数后招。我稳下身法,格开掌势,进一步扣向他脉门。他收一步转换腕向避开,同时一肘袭来,欲架住我的手臂,腿法亦展开,攻向我的下盘。借力侧移,腿法较量中抢进一步,我脱开手腕攻向他肩部要穴,趁他一避从空袭退出手臂直袭迎上。他微微后倾,利落地侧身回旋隔挡我的腿攻,后踏借力一步便是连绵诡异掌影迎面击来。
心下一惊,竟是漠烟宫的七十二式平天掌!世人传说这掌法自两代前便失传,我亦只在少时见过师父使出其中十三式而已,可这十三式在他的掌法中莫不毕见,并且与其他各式随性搭配,更是行云流水毫不拖沓。收敛心神,我全力应付,一连退开数丈,避开随着掌法袭来的凶戾内劲,只依稀记得师父当年说过如何应付这套招式。且战且退,留意路数攻向,从空隙摸索破绽,探索着与之缠斗。
不知过了多久,我躲开他的侧击,瞅准一个等待已久的微小破绽斜出一掌,却不料黑袍人略一迟疑便突然一改招式,一招飞沙走石硬生生逼得我后退三丈,推开我已出的掌力。待我稳下身法,已是内腑翻腾,汗湿全身。刚才那一击我用了不下八成力道,又是直攻空缺处,即使这空隙不大亦足以伤他内腑。想必现在也是如我翻腾不下了。不过武林中人如我们,最忌招式用老,刚才我一径拖延,得准攻出一招,接下来......
还未等我想到后话,他已经夹带瑟瑟掌风,以另一套直接了当却变化万千的掌法抢攻上前。
数百招过后,他始终无法占据上风,我也找不到机会脱身而逃。只在心里暗自侥幸,近身战总偏向技巧,掌势再雄浑亦可尽量巧妙地避开,无需硬碰硬地比拼内力。武艺我并不输他,可是内力的差距始终存在,这么避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不说难以支撑到最后,对手似乎已经发现了这点,开始不留后路逼得我比拼内力了。
内力消耗不少,而且他的招式诡异,我不留神时受了几掌,已伤到筋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得先机,以诡制诡了。
排山倒海的一掌攻来,霎时满地枯叶卷起,泥石翻滚如铺盖一般直压过来。我提身退后,把迎面先行而来的掌劲卸到空中,暗压不稳的内息,强运内力隐入漫天的飞石中。
一式飞云排鹤,顿时幻出无数人影,绕过飞石于黑袍人身后化出疾速掌影,他受我两掌后猛然旋身,一瞬间数十招已过。不能久战,赌注就下在这一击了。我运起离教秘传的步法,转瞬移至他的背后全力击出一掌。他堪堪侧身,躲过半数掌力,身形微晃立时收稳,手肘疾翻平递而出已制向我的手腕。我心下一沉顺势退手扣住他的脉门。若是这种情形下他奋力最后反击,我不能保证平安躲过。
就在我扣上他的脉门运劲制下时,心头猛然大骇。指下竟无任何反应!糟糕,是移穴大法!正当惊骇,被他趁机翻腕横扫一制。我猛地抬头,看到他嗜血冷笑的脸。他的嘴边突地一丝鲜血溢唇,周身便是一股强劲力道涌出,脱手运掌便要攻来。
我已无处可退,刚要侧掠而起,突地内伤压迫心脉,引得胸口一阵紧缩,内息顿时大乱,只得停在当下,感受从心底腾起的死亡惊悚霎时传向四肢百骸,苦笑一声。
我承认我从来不是个珍爱生命的人,也从来不承认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无关什么江湖义德。这么些年也算时常出生入死,向来觉得若是生无可恋,或是确实到了应该死去的时候,离了这么副皮囊亦无甚可惜。可在这一瞬间,却没来由地有些不甘。突兀地觉得,并不如平常所想的可以扔下未完成的想法潇洒离去,这一瞬间的感受,是那样绝对的无能为力。
同样在这一瞬间,脑海里没有任何直观的事物,只晃过一个想法:我还有牵挂。若活着,那些事,都还有机会。
突然一个异物破空而来,凝聚的力道雄浑刚劲,内敛坚韧,直刺入黑袍人周身的内力,像丝毫不受阻碍一般没有一点偏向。
我与那黑袍人俱是一惊。若是被那力道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看清它是袭向黑袍人前胸要穴,黑袍人生生把击向我的掌力转向那异物,我同时惊喜地翻肘摆脱他的钳制,旋身几步退开。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凶猛掌力已自背后击出,我被余波震到,虽是偏了不少方向仍是扯动了受伤的筋脉,身形不免一滞。就在此时,那被打偏的异物旋了一个弯,竟是直冲我而来。我堪堪避过,右臂却已被割开一条口子。
顾不了这么多了,我一提身形急速离开。
受了我那半掌又妄动真气,想必他也伤得颇重。但仓猝之间受到那异物袭击还能估量力道,精准地弹向我这边,实在值得赞一声。只是身在漠烟宫,不知以后会否成为血腥魔头,掀起腥风血雨了。看来要对付漠烟宫,又难上一层。
检查过没有毒性,我按住伤口,从原路返回。避过值更的差人,回到十六的院子外。似乎他还没有回来,倒是洛吾房里的灯点着,他自己站在门外,见我回来便迎了出来。
他刚想说什么,一眼看见我手臂的伤,惊骇地抬眼看我。
我略点一点头。
白洛吾看看四周无人,让我进院,反手掩上院门。
"怎么回事?"他从抽屉里取出药酒纱布,端进干净的水,轻声问道。
草草把经过说了一遍,我问:"十六还未回来?"
"是。不过他向来习惯了跟踪他的同门,不会像你一样弄得这么狼狈。"
"呵,幸亏我有高人相救,也算和十六打平。"
他笑一声,上完药,开始裹纱布,毫不客气地说道:"那是你命大。你以为有多少高人和你一样半夜不睡觉在山里瞎跑?"
"或许高人总和平常人不一样,就喜欢半夜瞎跑呢?"
"是啊是啊,就你的高人闲着没事干,不好好瞎跑多管你的闲事。"
"没准他既喜欢瞎跑又喜欢瞎管闲事。还喜欢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一路跟到这里来呢?"
"是啊,跟到这里来跟你讨赏钱!"他用力系紧纱布,着实痛了我一记,"我看你大半夜地做起白日梦,才叫高人那!"
"好好好。" 这伤口并不浅,切入的地方已深至骨,我抽了一下气,笑道,"那这位仁兄可否下手轻些,本高人也怕痛。"
他已缓下劲,系好结:"老实说,你对这救你的人没有印象吗?"
"根本没有看到他的人,只是一支暗器而已。天下懂得暗器的人何止万记,只是能有这么深功力的人着实少见......可是,那些武林泰斗又怎会到那个地方去呢?"
"说的也是......"
"等等。"突然想起什么,我问,"洛吾,那天在穴拓,不是有人强抢民女吗?"
"是啊。"
"那个为首的大汉莫名其妙被击中,你可有留意?"
"那时候,我正和你们家五少爷把玩街头的草编小鞋,怎会注意。不过那一击一霎便过,定是出自内力强劲之人,即使我们有所准备,恐怕也难发现。"
"呵,你也这么想?"
"又不是外行看热闹,心里总有些底。这位高人可别仗着武功比我高,就看轻了小弟这无名小卒呀。"
"白兄实在客气,真叫小弟无地自容了。不过我长得也不比你高多少,到了这年纪怕也再长不了,称不上高人;何况咱俩这么好,又都有名有姓的,混个有名小卒就行了。"看他一脸调诌,我也附和几句,笑。
他笑一声:"不和你玩了。不过当时我是听见有轻微的金属声落地,想是那击中大汉的暗器了。"
眉心暗自微跳。看来我那日听见的便是洛吾说的这一声了。那样的话......
突然我俩俱是一凛,双双抬头对视一眼,立时起身。洛吾引我进了内室,匆匆回到外间整理了桌上的药箱纱布等,我则提身上了房梁,静听动静。
"白公子。"熟悉的声音。闻寻?呵,定是我夜深出门,久久未归,引得他亲自探访,找到这里来了。
"闻公子?"白洛吾适度惊讶,于屋内唤了一声,开门出去,于院外迎他进来,笑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找我下棋?"
闻言,我不禁有些惊愕。他们竟已相识,而且似乎日子不短。随即释然。洛吾来到这里,也是为了他,现在既然私下已经开始,总是了了他的愿,也算免了我这个不知该怎么帮的忙。
不过,现在我和闻寻的立场......我并没有告诉洛吾我要助木未央夺天下的事,只说因他是我朋友,同时为探得漠烟宫的消息,才随军到此。总有一天,要说白的吧。那时候......
"进来吧。"脚步声进门,洛吾在后,掩了门,"请坐。"
"这么晚,实在睡不着,出来走走就到了这里了。"闻寻笑笑,清朗的声线。
"不妨事,我也正睡不着,刚好你来作伴。"
"那就打扰了。"
听他们闲谈着,洛吾提到要再杀一盘,闻寻欣然答应。一番准备之后,清脆的落子声依次响起,或快或慢,稳当安静地在宁静的屋子里比试。一个时辰过去,清茗淡香,我在内室细听,知道已是较量正紧,不时有漫长的等待,想两人都应是一副眉头紧缩,全力思考的模样。只是奇怪这下棋的气氛,完全没有厮杀的感觉,倒像是默契地斗志斗勇,简单地只剩下全力以赴,不管胜负高下。
若没有数年甚至十数年的磨合,又怎会有这样的契合与心照不宣。或许,只有像我这样的旁人才能体会到吧。
一局终了,数子,白洛吾不无遗憾地叹口气,却是笑着说:"又输一子。"
闻寻朗声而笑:"能只输我一子,已是很好,再接再厉吧。"
两人说开,屋子里有多了好些生气。等到第二盘开局,闻寻突然说:"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闻言,屋里便没了言语,我在内室亦不由一惊。
"哦?说来听听。"洛吾的语调自然,带些极轻微压抑的故作好奇。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笑一声,"也罢。其实,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那人了。"
"我有什么地方像他?"
"外表言语动作,其实都不像,只是下棋的时候,和他一样,喜欢在中盘绞力拼杀,有时太过冒进,顾不了后路。"
"原来你是在拐个弯指我的不是。"洛吾微笑,有点低沉。
或许是以为洛吾为了自己指出缺点而低声,闻寻忙说道:"不要介意,你的棋艺比他沉稳得多了。"
"什么?"洛吾脱口问道,突然觉得失言,改口说,"不知他当年,输你几子?"
"那时候,他总是输我一子半,可是很不认命地天天要战呢。"
"不过是一子半,我也只输了一子,差不了多少。"
"平时是个文静温顺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骨子里偏执得很。特别是下棋时可是毛躁,又执扭,有时钻起牛角尖来,在中盘不久便和我缠斗得难解难分,最后弄得整盘棋乱七八糟,哪里还顾什么后路前路。我只好等他稳好阵脚,再继续进攻。"
"......你让他?"
"是啊。我一直只赢他一子半,只为等他慢慢把一子半赢成一子,再是半子,然后就和他信誓旦旦说的,和我一样成为京城最好的棋手。"他轻笑起来。
一阵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