禤晓冬满脸通红,紧紧咬着唇不说话,老师收了卷子,让人带他回了校长室。
那里他的母亲路晓竹正在和校董说话,她怀孕已有六个月了,因为怀的是双胞胎,肚子已隆起十分高,也因此即便坐着也有些乏倦,用手微微扶着自己的腰,看到校长拿着卷子过来,连忙期待地看向校长。
声音细细碎碎传来,隔了许多年仍然清晰一如昨日。
“林太太,晓冬同学虽然已读到小学二年级,但是看他答的入学测试的卷子,他的基础有些薄弱,恐怕在我们这里入学有些困难,我是建议令公子还是继续在公办学校就读——您知道我们这私校教育和公办差别很大,令公子即便是勉强入学了,将来跟不上,反而对他的自信心有些不利……”
路小竹窘迫难堪:“这孩子的父亲……才刚刚去世,可能发挥不太好,而且户口不在本市,公立学校进不去,若是就读二年级不行,留级一年您看如何?”
校长低声委婉道:“禤晓冬同学从前读的公办小学还没有开始英语课程,想必也没有进行过课外辅导教育,英语交的白卷,数学和语文……都没有及格,而我们从一年级开始,英语课程就已经是全英文授课,除了语文数学的基础课程,我们还有哲学、历史、地理等其他必修课程,另外必须辅修一门音乐、体育项目,功课比公办学校是要繁重很多的,恐怕就是一年级,也有些吃力,其实我们建议因材施教,禤晓冬同学还是在公办小学继续就读是最合适的。”说完他将卷子递给了路小竹。
路小竹接过卷子,一眼看到那鸡爪一样歪歪斜斜爬着的字和个位数的分数,脸上顿时烧得通红,知道校长已是尽量客气委婉了,她看向一旁的校董,眼圈红了,欲言又止,一双明眸里全是乞求。
校董上前开口缓和道:“这离开学也还有两个月时间嘛,林太太回家请个教师,补一补,孩子学习能力强,很快就能跟上的,我看就留一级,从一年级开始读好了,我记得林亦槿同学也是明年上小学吧,他在我们学校幼儿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正好一个班,可以互相帮助下。”
校长看校董开了口,迟疑了一会儿勉励道:“既然张校董这么说,那就先试试吧,只是晓冬同学到时候可能辛苦点,可要非常努力学习才行了。”
路小竹松了一口气,忙起身按着禤晓冬的肩膀道:“快谢谢张董和罗校长!”
禤晓冬感觉到那只手冰凉的贴在自己脖子后,微微打了个寒噤,将头低了下去,嘴唇嗫嚅着,却没有说出话来。他从前进过最大的办公室也就是自己那菜场小学的教导主任办公室,还是因为打破窗口,踢坏门,打架这样的事被抓进去罚站叫家长的,从前他睥睨班级,叱咤街道,是远近闻名无法无天的捣蛋鬼,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穿着这样雪白板正的衬衣,规规矩矩地站在校长室里说话。
路小竹忽然手机响了,她抱歉的点头,拿了手机走出去接电话。
禤晓冬听到张校董和校长低声说话:“咱们私校,又不讲究升学率,家长既然愿意拿十几万一年的学费来做这个冤大头,你又何必呢,虽然现在基础这么差的学生少了,但是这些人本来也不是靠学习成绩立足的。”
校长摇头道:“公办小学有公办小学的教法,大家都一个进度,成绩差一点也不会特别显出来。孩子还小,学习能力强,便是基础差一点,只要用心教,方法得当,总还有机会跟上的,可塑性强。我们私立学校,学的大多数超纲,超前学习,追求全面素质提高,就是……真的要放他和林亦槿一个班?”
张校董笑道:“林若飞打的招呼,特意说了要和他亲儿子一个班,我猜是不想让林太太觉得他把这孩子当外人,和自己的亲儿子一视同仁的意思吧。你不知道,林若飞都快年近半百了,膝下到现在只有林亦槿一个六岁儿子,身体还不好,时常去美国治病,听说效果也一般,如今这个年轻太太居然给他怀了双胞胎,他可是看重得很,所以对这个妻子可是百依百顺,这个禤晓冬是她从前和前夫的儿子,如今前夫死了,他也同意接过来抚养,也是看重妻子的意思了。”
“听说十六岁高中都没毕业,就和人私奔出去,生了孩子,结果过不下去,就离婚回了娘家,孩子留给前夫了。后来不知怎的被林先生给看上了,肚子又争气,一怀孕就是一对双胞胎,听说是对龙凤胎,林若飞情妇多的是,怀孕的却没有,林家老爷子本来不太看得上这位太太的,知道她怀孕了也闭了嘴,正经娶了进门的。结果才进门就听说前夫死了,剩下个孩子没人抚养,豪门嘛,多养一个拖油瓶也没什么。”
校长摇了摇头,偷偷看了眼禤晓冬一直木然站在外边廊下,悄声说了句:“孩子可怜。如果在公办学校,大家基础都差不多,循序渐进,参加高考,反而还能有一条不错的路子,在我们这里,学生个个非富即贵,很多又不参加高考,直接奔国外去的,他这样的尴尬身份,林亦槿也未必就把他当兄弟了,学的进度又不合拍,怕是反而对孩子不好。”
张校董笑了下:“林先生只为了讨好娇妻,林太太如今也只着紧肚子里的那两个,谁还费心想那些——都只觉得十几万的学费砸进来,那就是对孩子好了,你也别想太多了。”
路小竹终于接完电话,进来陪着笑又再次致谢,然后将禤晓冬牵着手带走,带上了车。
车子里路小竹在打电话给林若飞,声音柔软:“嗯……已经通过了,九月份开学直接入学就好,说是安排和亦瑾一个班呢。原本学校担心孩子原来在公办小学读书不适应不肯收,多亏您给张校董打过招呼,所以还是收下了。就是得请点补习老师这两个月补一补了,嗯,之前教过亦瑾的那个张栋?可以啊,那我回去安排……身体?挺好的,就是坐了一上午,腰酸得厉害,宝宝一直在肚子里头踢……肚子也饿了,不在外边吃了,刘嫂炖了银耳燕窝汤呢,我回去就能吃上……亦槿接到了吗?他身子病好些没有……”
禤晓冬坐在路小竹一侧,仍然保持着木讷沉默的姿态。
路小竹和他想象的母亲不一样……七岁的他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也许……是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可是不行,她有孕在身,十分小心,那么,是什么呢?她举止优雅,温柔亲切,说话文雅柔和,也很周到的安排他的生活、学习,他这个年龄还不知道自己发自内心渴望着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本能的觉得不对,只好用沉默和木讷来掩盖自己的紧张无措。
路小竹一路电话,直到车子到了家里才挂了电话,带着禤晓冬下了车,才记得叮嘱:“你有个弟弟叫林亦瑾,是你林叔叔的孩子,今天刚要从国外治病回来,你要好好的和他相处,他身体不好,你要让着他一些……”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不要和他吵架,知道吗?不然妈妈会很为难。”
禤晓冬点头,来到林家几天,他隐约知道,那个和蔼礼貌的林叔叔,是家里做主的人。
盛夏的午后,别墅里空无一人,司机和保姆都午休了,母亲又出去了。
禤晓冬在院子里百无聊赖一个人对着梧桐树打叶子,忽然楼上最上边的窗子打开了,一个男孩的头从上边探了出来,向下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男孩头发漆黑,肌肤雪白,一双眼睛盯着他,即使是盛夏,也让人感觉到一阵凉意。
太阳亮得刺眼。
手机铃声在响。
禤晓冬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凉床外的葡萄架良久,才缓缓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是,白日梦啊。
他从光滑的竹床上坐了起来,拿过了手机,按了接通,对面欢快的声音响起:“晓冬?我褚若拙呀,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还记得盛先生吧?他快要生日了,他家的小辈听我说了你这红龙的传奇转运故事,很好奇,一定想要和你再买一对说要送给盛先生,给他转转运,带点福气,情愿开高价!四十万一只,一对就是八十万!”
“哎先别拒绝,我知道你怕麻烦,放心,他家有专门养鱼的人伺候着,肯定到时候不会打扰你,你看,盛先生帮了我这么大忙,我想着你这红龙,是真的有些运气,能不能求你再帮我一回,卖我两只?这次我实在是欠了盛先生很大的人情,你也懂的。”褚若拙压低了声音:“他马上又要接受一次大手术,他家人也很关心,希望他平平安安,这次手术顺顺利利。”
禤晓冬还带着没有怎么醒的恍惚,低声道:“褚先生啊。”
买鱼……转运吗?给盛先生——盛无隅?
他伸手拢了下额头上湿漉漉的额发,低声道:“好吧,我卖。”
褚若拙大喜过望:“太好了,谢谢你啊……还有一个事想麻烦您,因为事情比较急,明天就是盛先生生日了,临时也找不到靠谱的人,能不能麻烦您给我送来静海市?其他人送我怕出了问题反而不美,就搭明天早晨的高铁,一小时车程就到了,我派人接你直接到别墅,求你了,行不行?”
禤晓冬垂下了眼睫毛,感觉整个人仿佛都还浮在这白花花的尘世梦中,一点现实感都没有,他轻飘飘答:“好吧……我给你送过去。”
第13章 完美主义
禤晓冬没多久就到了静海市,褚若拙已派了司机到动车站接了他,知道接到了,电话也立刻来了:“晓冬,上车了吧?辛苦了辛苦了,我让司机直接接你过来盛家的别墅这边,实在不好意思,本来应该我自己去接的,但是今天不巧事太多……我欠了盛家的人情,不好意思拒绝……”
禤晓冬道:“没事,我买了下午的票,给你送过去就回了。”
褚若拙越发歉疚:“别别别,别回那么快,今晚就住我那儿,我明天有空了,好好招待你,把静海市逛逛也行,带你去菩提会所尝尝那边的私厨吧,虽然我觉得做得也不如你,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让我请你一次,好不?”
禤晓冬道:“家里没人看呢,我刚养了只狗,没人喂狗。”
褚若拙道:“养狗了?让邻居帮忙看看呗,什么品种的狗?想养狗怎么不和我说呢,我认识一朋友,手里有很多特别不错的品种狗……帮你找一只,养好了可以生小狗来卖……”
禤晓冬好脾气笑了笑:“就普通的土狗,夏婆婆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到处送,我就拿了一只,就当看园子了,太贵重的品种在乡下容易被偷的,很多人偷去打火锅。”
褚若拙:“……”不知道为啥,忽然觉得对方保不准养的狗也是为了吃,毕竟对方手艺一流……他忍不住笑了下道:“行吧,等你到了再说,到哪里了?”
禤晓冬看了眼车窗外,之前路过闹市,车如流水,人声鼎沸,但转弯驶过一条长长的满是柳树的河堤道路后,车子驶入了上山的公路,道上清净无人,路边全是浓绿的梧桐树荫,车辆仿佛驶入了安静的湖底一般,清静了许多。
他凝神看了下路牌道:“刚上了翡翠大道。”
褚若拙道:“嗯嗯那就好,马上到了,我到门口接你。”他挂了电话,向对面的青年笑道:“磊磊,红龙送到了,我下去接人。”
盛磊磊修长手指正抽着着纸牌,笑了声:“我让人带他去鱼缸那里就好了,哪里还用你褚大公子亲自去。”
褚若拙道:“那可不行,我把他当朋友的。”他站了起来立刻就要往楼下走,盛磊磊却忽然道:“等等,我忽然想起来,刚才小叔说了,和蔡医生谈完就和你见面的,算了下时间蔡医生也该走了,你上三楼去等着吧,看到蔡医生出来你赶紧进去,不然一会儿小叔该休息了。”
褚若拙一怔,盛磊磊道:“你快上去吧,小叔身体不好,万一歇下了可找不到空儿了,可能就要到晚上晚宴才出来致谢一下,他本来都不想办的,家里老人全都没来,是我说就都是年轻人乐一乐就行,也是大家一点心意,他才应了。明儿他就去住院检查了,到时候你更不可能见他了。你放心,我帮你去接人,一定客客气气把他当你朋友。”
褚若拙想了下果然对,笑道:“行,那麻烦磊磊了。”
他起身果然往楼上走去,盛磊磊将纸牌掷在桌面上,嘴角噙了一丝冷笑,起身却果然也往楼下走去。
三楼,整洁又宽敞的书房内,盛无隅的确正在和他的心理医生蔡中林在说话——气氛并不算好。
蔡中林斜靠在窗边,推了推眼镜,将一叠报告放在桌面上,看着坐在轮椅上,却并不因此气场削弱半分的盛无隅,声音却带了些无奈。
“我不同意你现在就做手术,这不是一个好时机——我建议你推迟这次手术的时间。”
盛无隅沉着脸,拿过了那叠报告单,顺手翻着,一言不发。
“你已经接受了十几次手术,大部分都失败,看起来你好像没有受到影响。”
“你控制得很好,无论问你身边的人还是家人,他们给予的反馈都是正面的,你积极进行治疗,态度进取,事业卓有成效,连心理评估的测试,你也做得很完美。”
“但是,无论是睡眠监测,饮食观察还是这几天给你做的激素检测,所有的监测指标都证明,你很明显已经有了抑郁、焦虑、饮食紊乱、睡眠障碍、激素失调等等情况,已经出现抑郁症的症状,虽然量表上你都选了正面积极的一面,你并没有如实选择。”
盛无隅将那叠报告单扔回了宽大的书桌,绷紧了下颚的肌肉,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