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堪的。
李泯在高温中,迷迷糊糊地想。
除了奶奶,他很少被人这样打量过。
爷爷不会在他睡着时打量他,父母也不会。后来也没有人常常直视他,和他共事多年后,杨编剧才敢玩笑似的开口:“和您对视像是掉进冰洞里似的。”
他开始学着笑。
口周肌肉上提,调整眼睛焦距,让视野变模糊,眼神没有那样锋利,就会显得和善。
大多数时候他不这么做,因为他发现一张冷脸会让周围的人提高效率。
偶尔发现对方的确非常畏惧自己,李泯也不常试图改变表情。威压可以激发人类潜力。
只有在庆功时,他会笑一笑,对通力合作许久的伙伴们表示赞赏和鼓励。
这个表情能应用的地方并不多,他没有太多练习的机会。
可是和景予认识后,用处多了起来。
他想要更快地掌握更多情绪表达。
想要和景予像正常人一样交流。
想要可以理解景予的情绪变化,理解自己所面对的困惑。
想要顺利地、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不被景予误会。
更不想误会景予。
李泯在遵循规则而发生的事情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比如镜头表达,视听语言,故事结构——关于电影的形式,他掌握得非常快。
而一旦失去规则铁律,变得飘忽不定,他就进入了无法理解的困境里。
这种困境,就是他和正常人之间的差别。
李泯想要躲闪,却又无法动弹。
身体很沉重。
昏昧之间,他听到景予说:“李导,您爷爷到底是怎么对你的啊?您觉得他对你的态度正常吗”
说着他又像惊觉自己失言似的,迅速闭嘴,哼哼唧唧地开始嘟囔别的话题。
李泯感到讶然。
他想了想,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是不是景予所想要的,静了片刻,微微睁开眼,小声道:“他是……很严格的人。”
“一直在提升我的效率和判断力。”
“他让我冷静,沉住气,不能被外物影响,不要被任何人干扰。”
“……还有忍耐。”
“正不正常?”李泯想了想,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李导果然没睡着。
景予听着,气得心头燃起熊熊怒火。
因为需要忍耐,所以他的一切都可以让给李家其他人。
因为不能被外物影响,所以干脆让他感知不到情绪。
因为不想让他被人干扰……
索性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系,让他没有任何能够倾诉的朋友。
这死老头子还真是精通釜底抽薪啊!
看见景予的表情不对,李泯有些无措。
景予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吗?
那会是什么?
他仔细想了想,补充过往需要细节,大概是想要听一些细节上的故事吧。
李泯认真回忆起来,慢慢地说:“小时候爸妈不喜欢看见我,别的孩子也不愿意看见我。”
“他们说我……可怕,冰冷,没有同情。”
“有人在我面前摔下高楼,流了很多血,我也没有眨下眼睛。他们说我是魔鬼,是厄运。最讨厌看见我了。”
“爷爷把我从那里带到他身边,说你没有朋友很好,你不需要朋友。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需要让任何人相信你,只要权力在你手里,不管他们怎么看待你都没关系。”
“我要自律,要遵守爷爷制定的规则,如果违反规则,他会把我送回那里去。”
“从学校放学之后,要做爷爷留下的功课,不同的老师会给我上不同的课程。集体活动必须退出,我应该是一个人做完所有事情。”
“有时候奶奶会来接我到她那里去。”
“在奶奶家的时候可以不做功课,不过回远云庄园会加倍。”
“直到奶奶去世前,请求了爷爷……爷爷才解除了游戏规则。”
“期限是十年。”
李泯对上景予怔怔的目光,说,“还有最后一年。”
……那您的父母呢?
为什么从不制止,到后面也没有他们参与的痕迹?
整个家里,就没有任何人对这种教育方式提出一点点异议?
死老头子他凭什么要让别人为他的变态掌控欲买单?
说得好听是在培养后辈,其实就是在锻造趁手的工具,只要锋利好使就够了,工具的感受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冷酷又极其自私。
景予倏然埋下头,把脸藏在胳膊里,闷声闷气地道:“其实不用对我说那么多……”
他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让李导把自己的过往都交代出来了,才说不用把伤心事交代得那么仔细。
景予第一句话问出口之后就后悔了。面对李导,他怎么总是忍不住越界。
也或许是……
李泯根本没有给他设置界限。
景予心头一跳。
李泯安静地看着他,好半天才缓慢地将右手从被子里移动出来,轻轻地,学着景予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发。
景予好像很伤心,他可以初步理解到。
不知道怎么安慰。
不过景予对他做这个动作时,他感到胸腔里不舒服的那些东西都崩塌殆尽,情绪安定下来。
那么景予或许也需要。
他轻轻摸了摸,又拍了拍。
景予愕然抬起脸来。
李泯轻轻抵着他嘴角凹陷的酒窝,向上拉了拉,又捏了捏。
“……我想对你说。”
“你想知道,所以我想对你说。”
“我没有什么,会是不能告诉你的。”
“如果你……想听。”
如果景予对他那些单薄的无趣的过往有一点兴趣。
如果他想要听一听关于自己的故事,不会不耐烦。
李泯什么都可以讲。
面对自己,景予可以无限前进。
……
可以无限前进的景予缓了好半天才接收住李导的全部内容。
他想要飞速用手背贴住脸颊物理降温,却忘了李泯的手还捏着他的脸,一下子把李泯的手压住了。
景予腾地站起来。
李泯的手顺势掉下去。
“李导,多休息。”景予把他的手塞回去,郑重地拍了拍被子。
“我……”他想出去绕马路跑五公里,但又记着李泯的“不要走”。
思索半天终于得出两全之策。
“……我就坐在床边干活儿。”
工作一样能使头脑清醒,心也拔凉拔凉。
李泯看着他,慢慢点头。
然而实际上,因为没有电脑,景予能做的工作并没有多少。他顶着李泯的目光,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该回的不该回的消息全都回了,有的半个月前已经收到过他回复的人也在同一时间又收到了景予的“咱们再详谈详谈”。
有什么好谈的!
对面直接无语。
把消息列表都扒拉完了,属于景予的工作是没剩什么了,百般煎熬之际,他想起“电影宇宙”可能还有活儿。
景予立马打开了小号后台。
他已经好久没看过这个号了,堆积了不少消息,还有品牌爸爸的合作邀请,详细地列出了推广视频要做到的129条要求。
景予眼也不眨地按了叉。
哼,我现在不恰这个饭了!
最近没什么热度高的影视作品,也不知道这么多艾特是艾特了个啥。
景予点开一看,一眼就看见了被转发N次的这条——
【宇宙,给最近黑料很多的那个景予做个演技cut给爷逗逗乐吧!】
景予:???
我?黑料很多???
你在想peach!
他愤怒地退出这个页面,瞬息后,这个页面又被他点开了。
景予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条一万多转的微博。
突然,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剪演技cut?
他微笑了起来。
——朋友,听说过反向安利吗?
///
王哲来医院的路上心惊胆战。
虽然景予再三保证了自己没事,但王哲还是觉得这个时间段出现在医院的景予完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他冲上了住院部的电梯,找到了对应的门牌号后,赶紧急促地敲门。
“景予!景予还活着吗?没事吧!!”
门被拉开后,他一个趔趄栽了进去,脚底一滑,直接到了病床才停下来。
他正心急如焚地要掀开被子看景予肢体还完不完整,就被人用力往后拖去。
“王哥,王哥,小声点!”
景予跟他嘘了好几声,压低声音说:“生病的不是我,这也不是什么骨科外科烧伤科,慢慢说慢慢说……”
王哲这才勉强冷静下来,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你吓死我了,听说你一录制完就出现在医院,我还以为你跟人斗殴了。”
“?”景予费解道,“倒也没有那么顽皮。”
王哲从包里掏出电脑来,递给他,“结果你就是真的让我只送个电脑?”
景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对。”
王哲瞟了眼他身后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有点好奇,“你不方便下楼交接就算了,其实自己回家拿一趟也不费多少事。”
“不太方便走。”景予开了机,竖起食指对他笑道,“谢谢王哥,再见王哥。”
王哲是彻底当了一回工具人。
他抓了抓头皮,没想通景予有什么不太方便走的。
临走之前,他就那么顺便地、不小心地、无意地往床头看了那么一眼。
这一眼他傻住了。
这、这、这……
直到忙不迭地冲出病房门,跑到车库里,他握住方向盘,才从傻眼中回过神来。
没看错的话,那是李导吧?
王哲再次猛地搓了搓头。
上次在飞机上他就觉得不对劲。
李导这么从没给过别人好脸色的一个人,怎么就容许景予跟他这样那样的……甚至还有点离不开的趋势了呢?
连生病住个院都要小景予陪床了?
这是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已经?
虽然他觉得景予的专业素养确实很高,但是……
李导会从茫茫人海中选中他,会不会……
王哲冷不丁的一清醒!
妈的,他的艺人可真牛逼啊!这都能拿下来!
他也不能拖景予的后腿!
这事现在可千万不能让外界知道,在电影上映之前,他再怎么都得死死守住这个秘密!
王哲亢奋不已地冲了出去。
景予对他的心路历程毫不知情。
他开始剪自己的视频了。
……虽然,自己看自己当年演的戏是有点尬。
景予严肃地撑着下巴,看着屏幕里的自己。两年前的景予真是好嫩好青涩啊,他又脚趾抠地又有种羞耻的期待,想看看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演的。
《周家村的故事》里,到了第三十三集 ,他终于出场了。
穿着背心大裤衩,手里拿着草帽,在大树底下翘着二郎腿看人下象棋。
试图给下棋的大爷指点江山,又被大爷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村主任的儿子讪讪地收回了爪子。
景予沉默。
他切到下一部,《美人令》里一个女配角的未婚夫。
第十六集 ,女配角要入宫了,家里对她谆谆教诲,语重心长教育她皇上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她千万要忘了以前的事,绝对不要和那个干啥啥不行的纨绔子弟有牵扯。
就在女配角进宫前夜,未婚夫试图翻墙进来和她见面,被侍卫发现当成贼痛打了一顿,痛哭流涕地抱住侍卫大腿才没被打死。
要是他是女主角的未婚夫呢,可能他日后还有黑化逆袭、位极人臣的剧本。
可是他就是一个为了衬托女配凄惨,加强她入宫决心的工具人。
这场戏,就是他戏份最多的一场戏。
景予:=_=
再看到《松城往事》,他最多的一场戏是帮女主修好了男主送给她的定情信鞋。
景予:“……”
确实挺逗乐的。
他有些无语地抱住了头。
他复盘得认真,没注意李泯已经清醒了过来。
李泯吃过药,睡了一觉,觉得好多了,体表的痛感也已经很不明显了。
他起身下床,看见景予在电脑前剪视频。
李泯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景予被一个切入方式卡住了。
李泯才轻声道:“用右边第四个。”
景予大惊失色地扭过头,差点想直接把电脑叩上,被人发现在剪自己的视频,他可以连夜搬出这个美丽的星球了。
“您醒了?”景予挠了挠头,镇定下来,觉得之前拍电影的时候,自己什么样子都让李导看过了,李导也不会为这种事笑话他。
于是放松下来,破罐子破摔地道:“我在剪自己的cut……闲着没事。”
李泯点了下头,好像又觉得这样好像检查作业的班主任,于是想了想,鼓励地道:“加油。”
“……好、好的。”
被一个剪辑大佬旁观自己剪视频是什么感受?
景予心惊肉跳。
每看见他停顿不知所措,李泯就认为他对下一步不熟悉,极其耐心地进行简单指导。
景予硬着头皮剪了下去。
他虽然学的是相关专业,可是这个专业学的内容杂,剧本、摄影造型、视听语言、非线性编辑乃至表演都得上,可以说是专注培养全方位人才——俗称杂而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