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没有下雪,平原上是干干净净的浅绿色,只有视线尽头的山巅披着白。
寒温带针叶林,他突然想到这个名词。
景予无法解释自己脑中突然生出的许多无关紧要的念头,像是冥冥中想要记住这一刻的什么景象。
好在这一切都很美。
美得像一些奇迹降临时的征兆。
他在庄园内下了车,终于走进了这幢盛大的建筑。
周围衣香鬓影,透过巨大通顶玻璃墙涌出来的灯光把来宾们的衣物饰品映得熠熠生辉。
赵恒星递交请柬,跟着他走进去,步入宽阔的门厅里,赵恒星有点紧张,压低声音道:“您等下要是……”
要是什么?
景予正想问。
他觉得答案就在这一句里。
藏头露尾什么,躲躲闪闪什么,预感是什么,征兆是什么。
宴会厅里灯光渐渐亮了起来,乐团一早就在安静地奏着乐曲,宾客慢慢走入。
一些人开始就着晚宴的主题交谈,议论着夸张的数字和名气盛大的项目,有人不苟言笑,有人笑语喧阗。
在步入人群的那一瞬间景予就似有所感。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这样的故事也太像不切实际的童话了。
人群如同变成了信息流,在他眼中迅速扫过,连自己也不敢承认自己在期待什么。
……
但他敢承认,他遇见李泯后最大的幸运,就是期待从未落空。
——衣裙交错里,灯火辉煌里,终于有了他想见的身影。
赵恒星的话没说完,抬头就看见人没了。
正在纳闷景予去哪了,转眼就看见人群中心被团团围绕的高大影子,他臂弯揽着长风衣,白色衬衫外规整地穿着马甲和臂环,因为过分鹤立鸡群的外形而难以被遮掩。
他神情平静,目光很淡,什么波动也没有,像不会产生情绪似的,安静地听宾客跟他引荐着什么项目还是人。
尽管为表礼貌,他微微低了下头,目光专注——但态度显然很强硬,并不能让人觉得他有丝毫容易接近的可能。
真是冷啊……赵恒星打了个冷颤,开始焦虑景予这个情面牌能不能打出来,那么多人试图走他的门路都没走通,他不过找了一个曾经合作过的熟人,怎么就能获得通关密码呢。
……对了,景予呢?
引荐失败,发现李泯完全不通情面的企业家感到强烈的遗憾,他挽着自己女儿的手,低声道:“没办法,他真的对结婚不感兴趣,爸爸尽力了。”
他女儿倒也没有失落,甚至松了口气:“太好了……不是,没什么,我就是对李导好奇。”
她是李泯的忠实粉丝,自从知道李泯就是这个李泯之后,整个人都非常亢奋,无比渴望着能和偶像见一面。
不能更接近也没关系,能近距离看一眼就好了,出于粉丝对偶像的心态,接近了反而会惶恐失措,自惭形秽,乃至频频出丑。只不过她爸好像没理解她的意思,还在一厢情愿乱点鸳鸯谱,搞得她有点胆颤。
企业家父亲还在遗憾,转眼就觉得眼角一花,有什么影子飞了过去。
他有点疑惑地别过头。
灯光下,周身被映照得通明的李泯依然疏冷,自从他能代表李家出面应酬以来,他好像就从无疏漏,也从无个人感情。
他还在恍然中劝自己,李泯这么过于公正不阿,刻板严谨的人,即便是在一起也不可能会过得幸福的。
下一瞬,就看见李泯愣了愣。
是神情很明显地顿了顿,几乎不该出现在他脸上那样的停顿,有什么能影响得了他呢。
就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一道影子,如燕投怀般扑向了李泯。
仅有少数距离极近的人发现,李泯好似在僵硬中清醒了一秒,下意识地伸开双臂迎接他。
李泯被撞得趔趄了一下,又立刻站稳。
把他扶好。
低头看着扎在他怀里的毛茸茸的头顶,甚至荒谬地开始想他是不是走过了什么看不见的时空隧道。
静滞了片刻后,他察觉胸前的衣襟被润湿。
腰侧的衣服被紧紧揪住,贪求太久的人在哭。
他依然没有从巨大的变故中反应过来,一切都是随着本能去做。
李泯有无上限的耐心,将头垂在他颈边,小声问:“怎么了?”
景予哭得一耸一耸的,他觉得自己很丢人。
他把头贴得更紧,闷声道:“我太激动了,丢脸了,别人都在看你。”
李泯怔怔的,却顺从地收拢双臂叩紧他,声音低低的,“没事。”
“我是不是来早了,打乱你的计划了吗。”景予还是一抽一抽的。
“……不早。”
李泯低声说。
他想他想得每个天明梦醒都是煎熬。
下一秒都太晚了。
李泯蹭了蹭他的头顶。
如往日每一个瞬息一般,喟叹又似承诺,郑重地轻声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承担得起一切后果。
并不觉得是负担。
没等到景予下一句话,他将臂弯的风衣披在景予身上,揽紧他,对周围呆滞的宾客礼貌道:“失陪。”
……
宴会厅里的死寂不知道持续了有多久。
赵恒星瞠目结舌,两腿发软,好半天才用力撑住柱子,才能不滑倒在地。
这算什么?
买来凑整的双色球中了特等奖?
他被巨大的荒唐感环绕,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而同样震惊的当属那位企业家父亲。
他嘴唇发抖地抓住女儿的胳膊,正要发表什么无语的话,却发现他女儿已经捂住嘴热泪盈眶。
“闺女,你哭什么?”……难道有这么难过?
女儿摇了摇头,激动和震撼交织,让她几乎泪奔。
李泯的忠实粉丝当然对景予这个名字很熟悉。其他人认不出来,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是第一批走进电影院看电影的人,也认为除了李导之外,也就只有景予的才华能够打动她。
她也看过景予那组在电影院里的出圈图,和此刻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她摇摇头,哽咽着回他:“说什么呢爸,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很好嗑吗?”
她父亲:“……?”
尽管并不是cp脑,也从没有追过哪一对cp,但他们俩的氛围感太强了,她脑子里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复杂的东西,只有电影中灵魂共振的高光时刻,景予回答采访时的一字一句,千里迢迢飞扑向李泯时的模样。
作为粉丝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看见自己心中唯一能匹配的两个灵魂真正的走向了对方。
她满心都是电影院里景予四顾的瞬间,和那句一语成谶的文案。
——而今终于人人识我,而我逆着人潮,奔向你。
作者有话要说:(破坏一下气氛
欠揍赵总身上的伏笔终于填上了。qxq
注释:赵恒星的“十不可五大谬”引用自明代爱国将领杨继盛弹劾奸臣总结罪状时上疏的内容,形容罪行罄竹难书。
第41章 一更半
这座建筑砌造像宫殿。
然而景予没有多余的视线去欣赏它,只能从余光中看见一亮,除此外,就只能感受李泯结实的胸膛和温热的肌肤。
他有脸热。
揪着李泯衬衫腰侧的手也更加用力起来,连自都没察觉到。
他随着李泯在走,不知道自到了哪里。
但这种未知里并没有害怕和不确定。
“我们去哪?”他小小地说,悄然打破了寂静。
“我的房间。”
李泯回答的音很近,他显然并不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歧义。
而景予愣了愣,一瞬间脑内小剧场已经混乱地演了一百零八回。
他们都已经是这么……不好大说出来的关系了。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久别重逢,景予竟然对进李泯房间这件事还有紧张和害羞。
说话间,他听见门轴转动的低沉音,身上的风衣终于落下,景予这才别头,从李泯怀里看见一间明亮华丽的屋子。
看起来是很老式贵族的审美,但又是重新翻修的,大概是为了能重新住人。只不这里还是没什么有人活的痕迹,一切干干净净,整齐如初。
唯一不合于这个房间的地方,只有长桌上安静摆放的几叠文件和一支笔。
连被角都叠整整齐齐,如同没有人动。
他还是很强迫症。
景予环视着这一切,目光近乎贪婪地攫取着这些关于李泯和他离别后的活痕迹,慢慢出一微妙的酸涩。
和以前他们每天给信息没什么不同。
哪怕在另一个国度,另一个环境,面对着另外一群人,他的活还是只有雪白底色的文件和墨黑的笔。
其他的呢?他的活里还有什么?
景予不敢深,却又被某种意志逼着深下去。
打开的门在身后沉沉关上,沉闷的门轴转动中,景予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长桌上的那支笔。
手刚碰到笔,就被人紧紧地从背后抱住。
他抱紧了,让景予有猝不及防,一瞬间还以为要在这里给什么。
……
可李泯也没再继续做什么。
只是将头埋在他后颈,良久后虔诚而颤抖地在微凸的颈骨上印下一个吻。
不像是愉悦和期待,更像是别的什么情绪。
他万般后怕,珍惜到近乎给疯,这是他最初认识景予的地方。
如果没有因此见到景予,他的活还会是什么子。
他可以毫厘不差,精确如钟表,冷酷如坚冰。可以坚定地履行被赋予的意义和使命,未有丝毫游移不定。
遇到景予后呢?
李泯一动不动地着这件事,景予衣衫上淡淡的干净香气把他深陷在一种至空的境地里,不脱身。
……遇见景予后,他知道自的感受原来也是可以被考虑的,不合理智的情绪是可以给在他身上的。
他完全可以不去做被塑造出来的角色,把自的所有奉献给真正要奉献的人。
如果他的意志和行为注定要被某个人掌控的话,他无比希望这个人是景予。
他愿意将自的所有掌控权交到他手里。
一股酥麻从颈骨一直蔓延到腰后,景予忍不住给抖,握住笔的手指给白。
他都已经做好了更多心理准备,结果给李泯半晌去就吻了下他后颈,然后就把头静静埋在他肩上,一言不给。
……景予动了动手指,哭笑不。
虽然已经身体力行地教学了,但他好像还是低估了李泯的纯情……或者说执着。
他到那次在车里仅仅是亲他一下,李泯就自我交战了很久,终于听话地亲上来,还愧疚地哑叹了一“冒犯了”。
在他这里,拥抱就是最亲密的距离,什么负距离接触类的……根本就没出在他的世界观中关于“他可以做”的一部分中。
对付他的办法只有任性。
李泯会包容他的一切无理要求。尽管这件事从未在他的认知里被自认可。
景予甚至也不知道自是什么心情,疼痛还是无可奈何,总,他对李泯说:“你我吗?”
回应他的是无可质疑的——
“……。”
景予拿起腔调,继续说:“我就只抱一下吗?这也叫吗?”
他侧头就看见了李泯眼中的无措。他的表达方式单一,如果这不是,那要怎么才是。他正在极力地头脑风暴着,可还是无措。那害怕景予嫌弃自。
景予心疼像被掐住了,气息还没到胸腔就错了位,以至于他接下来的每一个词都是带着泣音的破碎,刚刚才止住的抽泣又开始要控制他。
他哭多了,不像他了。
但这个景予。
这个为了某个具体存在的人而放任自去彻底共情的景予,不再是为了演戏而感受情绪做出反应的景予。不再用镇定去骗人的景予。
他觉是崭新的,很喜欢。
他侧身去,也说不清自怎么就吻上了李泯。
总,在交缠的缝隙中,景予靠在了长桌上,不知道怎么又坐了上去。李泯依然无措地迁就着他,第一个动作依然是保护好他,一手扶着背,一手掌着腿,被景予拽住亲吻着。
……
景予记自说“这根本不是冒犯。”
也记自说“就算是也只有你可以。”
还记李泯停下来,抵着他的额头垂下眼,呼吸又重又长,青筋凸起的手撑在桌上,盖住了他握住钢笔的那只手。
他们经历了很长间的静默。
像是在经历着什么洗礼和挣扎。
而后……在李泯明白了这是关于爱的恒定式而并非侵略后,终于,他低下头,第一次主动地吻了上来。
景予伸出手臂抱着他。
温柔地承受。
……
天赋异禀的女诗人狄金森有一句人尽皆知的诗。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阳。
如果没有遇见景予,他依然着机械一般的日子,不知道这个人世除了枯燥与重复外,还有一遍一遍再的机。
命不是走到尽头便终止,冬天枯萎的草地,来春依然勃给茂盛。一行诗结束,另一行诗起始。
看见谷底后,一定有高山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