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没有试图从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贺秋渡长眉紧拧,迫着黑瞳,眸光深邃得像要把苍白瘦小的青年完全吞噬。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摇摇。
这后半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要触及林杳然帽子里的秘密。林杳然那么在意他的帽子,当初自己提出要他摘下帽子,就已经害他生气得直哭。如果直截了当让他对自己袒露秘密,恐怕更会使他倍感冒犯,甚至受到伤害。
然而可笑的是,他现在已经因自己而受伤。
贺秋渡手掌顺着林杳然的肩膀滑下来,沿着胳膊探到身前,捻了捻林杳然的指尖。林杳然的指尖很凉,像攥着一把凉浸浸的雪。
“请你相信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两人靠得很近,林杳然几乎能感觉到贺秋渡说话时胸腔的振动,贺秋渡的声音很好听,音色低醇动人,磁性激得他耳膜微微发麻。
“嗯。”林杳然点了点尖尖的下颌,露出愈发困倦的神色,“我要回家。”
贺秋渡看着他,目光晦暗不明,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帮他叫了车,叮嘱道:“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
车窗摇了上去,映着车水马龙的灯光,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目送车尾灯的光消失,贺秋渡拨通电话,“送我去林家,现在。”
*
林家是那种传统中式老宅,就算庭院里装了景观灯,晚上还是会有种幽深寂寥,甚至带点森森鬼气的感觉。不过,里面还是一派温馨,灯光柔和,随处可见可爱的童话风装饰,衬得原本华贵肃穆的古典摆设都有点不伦不类。
就算是外人都能轻易看出来,林萤在这个家里绝对是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管家永叔接待了他,说老爷子已经休息了,请随自己去客厅,先生和夫人正好都在。
贺秋渡一进客厅,就看见林远枫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盘水果,里面码着削得很精巧的小兔子苹果,草莓夹香蕉做成的雪人,还有剔得很干净的小块柚子。秦璇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肩上,一边叉水果吃,一边看电影。两个人时不时讨论几句,夫妇间的喁喁细语在这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充满了家的幸福感觉。
“小秋,你怎么来了?坐。”林远枫笑着招呼他。秦璇也很热情地让永叔快把茶水点心端上来。
自从上次因没去订婚宴登门道歉后,他再没和这对夫妻见过面。本以为他们见到自己应该会很冷淡、不满、生气甚至愤怒,没成想他们竟然毫无心怀芥蒂之意,真是够宽容大度的。
“柯蓝塞秋茶,尝尝。”秦璇道。
贺秋渡说了声“谢谢”,却没有要去喝那杯香气四溢的红茶的意思。他端正挺直地坐在那儿,声线沉沉地开了口:“林叔叔,我今天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想问您。”
林远枫见他神情郑重,不由一肃,“什么?”
贺秋渡望着他,“是有关林杳然的事。”
一秒微妙的沉寂。
林远枫看了眼妻子,斟酌着问:“然然他怎么了?”
贺秋渡单刀直入,“林杳然从小到大一直都住在家里吗?有没有独自在外居住的经历?”
林远枫愣住了,他不知道贺秋渡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点点头,“然然身体不好,一直生病,我们做大人的时时刻刻盯着都不放心,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住在外面呢?”
贺秋渡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用力攥紧到骨节发白,然后微颤着慢慢松开了。他沉默不语,半晌,忽道:“他现在不就一个人,也没见谁管过他。”
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
秦璇有点儿惊讶地眨眨眼,“然然也就看着小,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哪能再让我们事事管着?”然后,她又意味深长地一笑,“再说了,这孩子虽然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其实相当有个性呢,我们就算要管也管不动他。”
贺秋渡本来一直没看她,这会儿听到她开口,眼神便撂了过来。
黑漆漆的瞳仁像凝着一团化不开的墨,叫她没来由地背后一凉。
贺秋渡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林远枫,“您这儿有林杳然以前的照片吗?我很想看看。”
“这个嘛……我还真没有。”林远枫露出为难之色,“然然上学时候就从这个家搬出去了。走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东西都一并带走,什么都没留下。”
“原来如此。”贺秋渡很理解地颔首,“我常听林杳然说,爸爸一直都特别疼他,还想着您会不会存着他以前的照片,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林远枫笑笑,勉强而尴尬。
其实,客厅的壁炉、墙壁、窗台还有花架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照片,一家三口的旅行合影、林萤不同时期的成长记录、夫妻俩的甜蜜时刻,等等等等。它们被装饰在各种各样的漂亮镜框里,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温情与歆羡。
只是没有林杳然的位置罢了。
虽然这个家很大。
贺秋渡静静看着这里的一切,他以为自己听到林远枫的回答后,会感到深深的失望,可事实并没有。现在,他只是觉得心痛。消失了所有情绪,只是单纯地为林杳然心痛。
孟芸芙死了,林杳然还活着,却也成为了被视而不见的幽灵。
秦璇轻轻碰了碰林远枫的膝盖。
“小秋啊,和然然的事,你也别太在意。”林远枫有点生硬地道,“都是老爷子们的打算,我和秦阿姨还是支持你们年轻人自由恋爱。”
“我明白。”贺秋渡一副大度豁达的晚辈样子,“听说您和林夫人也是自由恋爱,您还是林夫人的粉丝,经常给她送花捧场。”
贺秋渡一口一个“林夫人”,林远枫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思绪全然飘回过去,仿佛又看见舞台上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世上再没第二个孟芸芙,但孟芸芙再好终究是逝者不可追,而日子也总还是要过下去。
于是,林远枫很快收回情绪,“然然连这事都和你说了?”
贺秋渡不置可否地笑笑。
秦璇一直观察着丈夫,见林远枫脸上浮现出动容之色,不悦地干咳一声,提醒他别忘了正事。
“你和然然虽然没能像老爷子们指望的那样,但能交个朋友也是很好的。”林远枫一说完,秦璇就迅速接上话茬,“小秋,你现在还在西壬影业,对不对?”
贺秋渡点点头。
“好巧,我侄女秦珊去年也进了西壬。”秦璇点开一支网剧预告,“这部是西壬今年要上的新剧,小珊在里面演女主角。她第一次演戏,你是她师兄,希望你能多指点指点她。”
林远枫应和着,“小珊年纪和你还有然然都差不多,你和她又都是一个圈子的,肯定有共同语言。”
“是啊,有事儿也能互相帮衬。”秦璇顿了顿,问林远枫,“对了,然然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不会还一直闷在家里不和外界接触吧?这样下去可不行,年纪轻轻的性子倒越来越古怪。再说都成年人了,哪能一直靠家里养着呢?”
林远枫有点不满,含含糊糊地随便应付了一句。
他心里清楚,秦璇一直都不喜欢林杳然,至今仍未当年流产的事耿耿于怀。那个没能保住的孩子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如果能生下来,绝对是林家最有前途、最适合继承家业的小少爷。不像林杳然,那样的身体和性格什么都做不了,还得靠老爷子每个月给他打巨额生活费。
作为父亲,他当然也为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深感惋惜,这些年也一直对妻子千依百顺,努力弥补她的丧子之痛。像这次,尽管不满妻子想“推销”娘家侄女给贺秋渡,好帮助秦家攀上贺家这根高枝儿的做法,却也还是勉强配合了。
只是,她好歹也是林杳然名义上的母亲,当着儿子前未婚夫的面明里暗里地贬低儿子,腔调实在太难看,也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贺秋渡笑笑,视线飘到电视屏幕定格的电影画面上。这部电影也算近年来口碑最佳的文艺片之一,包揽了国内外不少大奖,其中就有最佳原创配乐。进来的时候,他还听到林氏夫妇煞有介事地讨论作曲的优秀,高度契合剧情,殊不知那些曲子全都出自那个“性格古怪”、“不和外界接触”、“不会自食其力”的孩子的手笔。
他忽然觉得,这个家对林杳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其实也挺好的。
因为,他们根本不配。
不配看见林杳然,也不配看清林杳然。
*
从林家出来时候,天已经很晚了。贺秋渡望了眼头顶的晴朗夏夜,星光稀疏,远不及当年在苦荞村看到的那么银辉烂漫。
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回过苦荞村,问过隆村长和村民,寻找过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甚至动用诸多关系去调查所有往来人员信息,可是,摇摇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有关她的一切全都被抹消,就像当初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离开后究竟去了何处。
摇摇仿佛真成了他少年时做过的一场白昼幻梦,一如她存在本身,比阳光下的肥皂泡更脆弱,也比升空绽放的烟花更短暂。
摇摇是摇摇,林杳然是林杳然,就算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自己都不该凭一腔直觉,固执地认为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现在想来,自己会起这种痴愚的念头,简直比那些相信返魂显灵、轮回转世之说的人更加可笑。
贺秋渡叹了口气,既怅然又释然。
胸腔里积压的很多情绪仿佛一下子被掏空,如果丢一颗石子下去,一定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听见空落落的回声,
“喂,贺秋渡!”
突然,身后传来奶里奶气的呼唤。
贺秋渡回过头,只见林萤正从花园里肉滚滚地跑过来。
“你怎么会来我家?你是不是来找我哥哥的?”小姑娘一脸很懂的表情看着他。
贺秋渡蹲下身,大手薅了把她的小脑袋瓜,“不是。”
“切,好没劲哦,你们大人就是喜欢口是心非。”林萤小大人儿似地叹气,“哥哥也是这样,我问他是不是喜欢萤火虫哥哥,他非但不承认,还揪我辫子。”
贺秋渡一震,“萤火虫哥哥……是谁?”
林萤对眼前这个长得很凶的大明星没什么好感,但还是一五一十回答,“萤火虫哥哥曾经帮我哥哥捉过好多好漂亮的萤火虫。哥哥告诉我,当初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是希望这份美好的心意能变成祝福,所以才选了‘萤’字送给我。
她抬起头,看着贺秋渡古怪的神色,感觉有点害怕,“喂,你到底怎么了嘛?”
*
浴室里弥漫着温热水汽,白茫茫地蒸腾浮动。
林杳然抬手抹掉镜子上凝结的水雾,光滑的镜面上赫然映出一个美丽青年的面影。白皙的肌肤被余热染上浅浅的粉,薄红飞上秀致眼尾,整个人既生动又明艳,像上了淡淡的戏妆。
不过,对于镜中的真相,青年本人是完全看不清的,只能费劲地蹙起漂亮的眉,以贫弱的视线去描摹大概的轮廓。
末了,很不满意自己形象似的,林杳然暴躁地哈气模糊掉镜面,打开吹风机开始吹头发。
他的头发垂下来已经长到盖过腰线,湿.漉.漉地贴着清瘦身躯蜿蜒而下,漆黑乌亮,光泽柔润,仿佛某种妖冶的装饰,愈发衬得肩颈背脊莹白皎洁,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麻烦死了……”他粗暴地捋顺疏散发束,开足风力胡乱吹着。暖热的风熏得脸烧烫,飞扬的发丝糊得满脸发痒,而且又厚又长,每次吹干都要很长时间,简直是天底下最难熬的折磨。
如果能有人天天帮自己洗头吹头发就好了。他无数次这么想过,甚至考虑花重金聘请一位。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这种事情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吹到手酸腰疼,林杳然又摸了摸,觉得干得差不多了,这才蹒跚着爬到床上。发烫的脸颊刚贴上柔软沁凉的枕头,瞬间就被降了温,他顺便把手也插.进枕头底下的凉爽之处。
“呼……”林杳然不由发出舒服的喟叹,长发散在包裹严实的纯棉睡衣上,像在窝里团成球的小猫,绒绒的,引得人很想好好薅上一把。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枕头边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
林杳然不情愿地把手摸索过去,差一点……绷直了还是差一点……啊,烦死了!他捧着腰艰难地坐起来,在身后垫好枕头,这才一把捞过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