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今我来思 “因为,那女孩很多年前就已……
林杳然当然不可能在苦荞村留下什么照片, 更不可能主动让人去拍自己这副怪样子。这张照片,其实是村长让县城照相馆的师傅给自己拍的。
当时,恰逢村小学的孩子们毕业, 村长便想着拍些集体照留作纪念。对当时的苦荞村而言,这样兴师动众请人照相是颇为稀罕的事情,村长大约是想哄自己高兴,便也让那师傅给自己照了一张。
百密一疏,林杳然苦涩地想。
“像吗?不像啊, 哪儿像了?”他下意识就想拉帽檐,却摸了个空。
“哪儿都像啊!”敏春有点激动,“我第一次见您就觉得眼熟, 总觉得在哪儿见过,没想到竟是像这照片上的姑娘。”
“真不像!”林杳然急了,“开玩笑,我还能跟谁都像啊?”
俞磊:“真的像。”
王成逸:“超级像。”
丁莎莎:“与其说像……”
秦珊:“倒不如说一模一样。”
林杳然深吸一口气, 他快晕过去了,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贺秋渡身上。
“你也觉得一点儿都不像对不对?”他恳求地紧盯着贺秋渡,拼命暗示他, 脸都快抽筋了。
贺秋渡静静地看着他, 好像在认真做着比较。半晌, 得出结论:“不像。”顿了顿,又道:“根本没有可比性。”
林杳然简直想给贺秋渡贴满小红花!
其他几个嘉宾迅速交换了一下小表情。啧啧啧, 没想到贺秋渡眼光不行,眼神也很有问题!
秦珊注意到照片旁还扣着一个大点儿的相框,心中好奇便翻了过来。只见镶嵌在镜框中的,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铅画纸,上面用彩铅涂抹出那女孩儿的面影。她正略侧着头, 如瀑青丝被风吹得微微纷乱,勾勒出眉目含笑的秀丽面庞。
虽说是素描画,但许是画技高超的缘故,众人只觉画中女孩儿比照片里的更鲜活也更灵动。照片里完全就是个大号洋娃娃,木木的也没个笑模样。可画儿里的却仿佛会说会笑,任谁看着这张素描画,都会有种被甜甜凝望的感觉,连心都要融化了。
“这样看更像AZURE老师了啊……”俞磊喃喃道,“怎么连眼睛上的痣都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哑然。如果说长得像还能用巧合解释,那痣这种那么细小的特征呢?更何况AZURE老师那颗痣的位置还那么特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杳然的心脏实在受不了,况且他压根没料到还有素描画这一出。迎着其他人惊异探询的眼神,他嘴唇翕动,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的存在痕迹早该被抹消得一干二净,为什么还能冤魂不散呢!
林杳然惶然无措,下意识地望向贺秋渡,希望他能为自己说点什么。可是,贺秋渡整个人默然立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思绪之中。
“估计就是节目组安排的整蛊桥段……”林杳然话一出口,几个在后面跟拍的副导演就七嘴八舌地否认了。
王成逸干咳一声,“虽然很异想天开,我还是想问一句,AZURE老师,这画里的女孩不会就是您吧?”
“不可能!”林杳然的脸涨得通红,“我来都没来过这里,而且我是男的,这分明就是个小姑娘,连性别都不一样!”
众人听了都不置可否,这话其实很没说服力。毕竟长成AZURE老师这样,性别的界限都已经模糊,翻来覆去都是又惊又艳的美人。
就在这时,敏春忽然叹了口气,略带伤感地说:“虽然真的很像,但AZURE老师绝不可能是那女孩。”
林杳然:我谢谢你!
“因为,那女孩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林杳然:……哈?
丁莎莎恍然大悟,“怪不得桌上放了这么多鲜花和香烛,原来是在悼念她。”
“你前面说这祠堂有故事,不会就是这女孩的故事吧?”秦珊问道。
敏春点点头。
林杳然忽然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秦珊:“快给我们讲讲,我好想听。”
林杳然:救命。
虽然但是,他也挺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去世的。
敏春清了清嗓子,有板有眼地讲起来了。
“十多年前,这里曾住过一个很神秘的女孩。女孩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也不知她家人出于什么原因,把她送来了这里。”
“女孩长得很漂亮,人也特别乖巧,就是太安静了。平时,她跟照顾她的家庭教师住在一起,除了定期有医生进去,根本感觉不到里面还住了个人。”
“因为身体很不好的缘故,她不太能出门,顶多就是在院子里坐坐,一个人想心事。偶尔闷得狠了,她会在晚上悄悄溜出去透口气,有几回还吓到了无意看见她的村民。”
“其实,女孩一点儿都不想住在这里。这里不是她的家,也没有她的亲人,她心里一直都很害怕。刚开始,她会一遍又一遍打家里的电话,恳求家人快点把她接回去,说自己以后一定会做个乖乖听话的好孩子。”
“可是,每一次,她都被无情地拒绝了。刚开始,女孩还会小声地哭,渐渐地,她也终于放弃了,彻底接受自己被抛弃在这儿的事实。”
敏春刚开始说的时候,嘉宾们还有些兴奋的窃窃私语,可伴随着她的诉说,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秦珊忍不住问:“那女孩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啊?“
敏春摇摇头。
林杳然淡淡出声:“因为只有他不在,别人才会活得轻松快乐啊。”
余光里,他感觉贺秋渡很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我瞎说的。”他微微一笑。
敏春继续道:“女孩就在孤独中默默忍耐着,每次看到她,她都比原来更苍白一点,更忧悒一点。直到有一年夏天,村里来了一个男孩。男孩跟那女孩不一样,只是来这里过暑假,等夏天一过,他就要离开。”
“男孩住的地方离祠堂很近,没多久,他就察觉到祠堂里或许住着人。他特意去询问村长,村长想起女孩家人的叮嘱,就吓唬男孩说,苦荞村以前为了祈福,拿一个女孩子做祭品,女孩子怨气不化变成女鬼作祟,后来请来了大师才消除了怨气,把女鬼变成仙女请进祠堂供奉起来。不过仙女脾气依旧不好,除了村民不爱搭理外人,像他这样的男孩一口一个。”
听到这里,嘉宾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林杳然很尴尬,瞄了眼贺秋渡,发现他没笑,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微妙反应。
“村长讲得阴森森的,男孩有点害怕,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找出真相。几经波折后,他终于找到机会,进入祠堂里面。在见到女孩的瞬间,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恋爱,整个世界都因她而发光。”
林杳然一口矿泉水卡在喉咙里,剧烈地狂咳起来。
“不是,你又不在现场,你怎么知道的啊?”
敏春反问:“难道你在现场吗?”
林杳然:“……”
敏春理直气壮,“现实中能见到这样的姑娘,谁都会一见钟情的好吧?”
俞磊、王成逸、丁莎莎和秦珊全都不说话了,一副不争气的默认脸。
林杳然瞟了瞟贺秋渡,发现他一张脸绷得死紧,像块寒冰,但是耳朵又微微泛红,所以还是块冒热气的寒冰。
“没什么好尴尬的。”他压低声音对贺秋渡道,“不要给自己太强的代入感,再说你又不是那男孩。”
贺秋渡无声地睨他,眸光晦暗不明,
敏春接着道:“男孩成为了整个苦荞村第一个发现女孩的人。他不仅发现了她,也愿意靠近她。其实,女孩差一点就要和这座祠堂一样,彻底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但是,男孩却主动向她伸出了手,执意要把她带去祠堂之外的世界,让她向任何一个普通孩子那样,在阳光下蹦蹦跳跳,哪怕长发会因此乱掉,裙子会因此沾上泥巴。”
“不过,女孩终究不能活动太久,更多时候,他们会窝在房间里,玩一些安静的游戏。女孩的房间里有数不清的玩具和书籍,连当时最新款的游戏机都有好几台。他们会一起看书,一起打游戏,一起拼模型。”
“女孩还有一台三角钢琴,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弹奏一支自己写的曲子。而那男孩就坐在她身畔,和她四手联弹,间或轻轻哼唱她写的歌曲。”
说到这里,敏春的声音不由柔和起来,嘉宾们的脸上也露出浅浅的温柔之色。林杳然揉了揉有点发红的眼睛,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夏天的美好光景,阳光漫过窗棂,静悄悄地攀上黑白琴键,每一个流淌出的音符都变得金色透明,透着暖暖的甘甜味道。
自己看着乐谱,那个男孩却看着自己。从起始到休止,他的眼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每每这种时候,自己就忍不住想捉弄他,故意陡然变换旋律,敲出一串连续的附点音符,急促的浊重音噔噔作响,不知应和着谁胸腔中的心跳节奏。
“看着女孩和男孩在一起的样子,真的非常令人欣慰,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所有的苍白与病态都从那女孩身上褪去,她也变成了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又或者,不管在哪儿都没关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对女孩来说就是外面的世界,那男孩对她来说,承载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光热,全部。”
“但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样的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暑假很快就要结束,男孩终究是要离开苦荞村的。临走前的那一晚,他来到祠堂想和女孩告别,可这一回,女孩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给他开门。男孩默默在门前台阶上坐了很久,一整夜。”
林杳然心头一震,他从来不知道有这回事。他一直都在门后,他听见外面没动静了,便以为那男孩早就离开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嗓音涩哑地开了口。
“都是村长告诉我的。”敏春道,“夜深露重的,男孩在外面守了一夜,村长把他送回去没多久,他就发起了高烧。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挣扎着不肯上车,坚持要回去找那个女孩。他说那女孩在等自己,他还说自己不能回去,自己回去的话,那女孩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
“可是,直到车驶离苦荞村,女孩都没有再出来。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暑假就这样结束了,到最后,他们连一句正式的道别都没有。”
“不是的。”林杳然喉咙里模糊的气音,“不是这样的。”
敏春不解,“什么不是的?”
林杳然咽下火热酸楚的气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真的有想好好告别,但是,他没有追上。他追不上那辆黑色轿车,他连像正常人那样奔跑都做不到。才跑出没几步,他就摔倒在了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蜷缩着身子狼狈地趴在那儿,他在剧烈的疼痛和被抛下的伤心里艰难喘气,仅仅是那么一小段距离,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混乱的视界里,天旋地转着杂乱无章的扭曲线条,黑的白的金的红的光点胡蹦乱窜,在滚热的眼泪里泡成浑浊又肮脏的一团。
或许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眼睛就已经有了不好的征兆。他丝毫未曾觉察——就算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他又被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为什么所有对他好的人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呢?
当初,他追不上妈妈。现在,他也追不上那个男孩。
手掌心已经擦破了皮,还沾满了泥巴,他只能用掌根去抹眼泪,直把脸蛋抹成脏兮兮的小花猫,一只奄奄一息的弃猫。
如果只是为了道别,他大概不会这么绝望。道别只是小小一部分理由,他有远比道别更重要的话对那男孩说——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带我离开这里,
和你、一起。
“从此以后,女孩脸上彻底失去了笑容,她也再没有迈出祠堂一步,仿佛真的成了这座古老建筑的一部分,没声没息,没有生气。”
“再后来,女孩家里终于派了人,要把她接回去。女孩走出祠堂的那一天,把村长吓了一大跳。她的样子变得比初来时更苍白羸弱,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就算站在太阳底下,都像散发着森然寒气,感觉随时会像雪一般融化。”
“女孩本来一直盼望着能回家,可真到了这时,她反倒木然得可怕,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真成了个听任摆布的洋娃娃。看着那样的女孩,没人能想象得到,她也曾像普通孩子那样跑过闹过,在夏天的微风里弹奏自己写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