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珊火上浇油,“反正萤火虫哥哥是谁都不可能是某人啦。”
贺秋渡冷冷嗤了声“无聊”,径自走向冰箱,打开拿了瓶矿泉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秦珊和丁莎莎对视一眼,心想贺秋渡真的好平静,别说吃醋,就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AZURE老师跟自己毫无关系。
*
下午的拍摄很顺利,提前就结束了,导演嚷嚷着要聚餐,众人便打算一起去镇上的火锅店过过麻辣鲜香的瘾。
林杳然也挺爱吃辣,但爱归爱,他的肠胃实在消受不起,一吃肚子就火辣辣的疼。他不想败了大家的兴致,加上录了一天节目实在累得不行,就一个人先回住处了。
祠堂里静悄悄的,他一踏进去,就有种时空颠倒的错乱感,好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留在这里,出去的是身体,被困的是魂灵。
天气终究还是热,一路回来,他背脊那块儿已经涔了层薄汗,满脑袋的长发又一直捂在帽子里,更是潮闷得难受。一进门,他就急着进浴室冲凉。冲凉五分钟,吹头发足足吹了二十分钟却还只有半干。他受不了热风糊脸,索性胡乱用干毛巾擦了擦,便顶着一头潮.漉漉的黑发走了出来。
回房间的时候经过客厅,他看见角落里那架三角钢琴。黯淡的傍晚余晖投进来,漆黑的琴身上燃烧着一层釉质般油亮的光。那一刻,这架三角钢琴在他眼中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先前他只当它是一个死物,遗留在陈年里的古董,里面早就烂得一塌糊涂,可现在,他忽然觉得它是能弹响的,和任何一架普通的钢琴一样。
于是,他趿拉着拖鞋走了过去,掀起琴盖,轻轻敲下——
最先感受琴声的,不是耳朵,而是指尖。那震动与共鸣仿佛一直传抵心间,浑厚的,明亮的,精准的,充满生命力。
它的外壳历经十几年岁月,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是内里的精密灵魂仍是新鲜的。
钢琴是最精巧复杂不过的东西,保养起来十足费心费力,潮湿、尘埃、阳光与虫豸都是它的天敌,还有每年至少两次的调律。
这架被他当作废铜烂铁遗弃的钢琴,不仅被人当成宝贝似的捡了回来,还被年复一年地小心维护着,仿佛一直等待着被他再次奏响。
林杳然在琴凳上坐下,轻轻触按出一组和弦。
光滑流畅,淙淙如水,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明亮稚活,时间在它们身上不可思议地失了效,往昔与今朝被轻易连接起来,令他闻见那一年盛夏的味道。
灰暗时光里,唯一短暂拥有过的美好。
林杳然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弛下来。他的心热烫酸胀,砰砰地鼓动着,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这股挣扎的力道蔓延向他的十指,指尖仿佛被透明的丝线操纵着,不受控制地在黑白琴键上跃动起来。
不需要明确创作主题,现在,他已经谱写出了一支全新的旋律。甚至,连单纯的几个和弦进程都没在脑海形成,他已经延展出了他想要的曲子。
其实,对节目组布置的写歌任务,他连三两个基本和弦都写不出来。他写歌从来都是无滞的,更别提这种命题歌曲。可是,偏就这一回,他连一丁点模糊的灵感都没有。
一定是,以那个故事为蓝本的歌曲,只能在这架钢琴上演绎。来自过去的浮光掠影只能由过去之物承载,一旦接触到当下的空气,就会立刻氧化。
林杳然几乎是凭本能地演奏着,完全没考虑和弦的变化与旋律的流动。他太久习惯于出产精工细作的完美成品了,这样粗糙而庞杂的曲子简直不像他会弹出来的。但是,双手敲击琴键的时候,他真的感觉自己飞奔了起来,以足以超越时间的速度一直向前飞奔,跑回十几年前的夏天。
唯一的、真正的夏天。
明知徒劳虚幻,却还是忍不住幻想,如果那个时候,自己能追上那辆驶离苦荞村的车,一切是否会变得不一样呢?
自己是不是可以不用一个人长大,就算是颗病馁僵死的坏种子,是不是也有机会结出健康甜美的果实?
林杳然抬起眼帘,夕阳的光线水一样涌进视界。眼前的一切变得非常模糊,不知是因为日益削减的贫弱视力,还是缘了此刻的哽咽。
直到他敲下最后一个琴键,所有被溺闭的感官才恢复运作,鼻腔里钻进一缕熟悉的甜香,勾着他去寻找这缕诱人香气的来源。
“林杳然。”
沉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杳然下意识就望了过去。一瞬间,眼睛有点适应不了正好笼罩进来的一束余晖,立刻阖上的双眼中拓印出一个清晰的残影。再睁开,他果然看见了贺秋渡。他站在逆光里,轮廓被镀上一层耀眼的光,眉眼浓黑,肤白如玉,黑发闪着瑰丽的光泽。
这样的光景,几乎又令林杳然不知今夕何夕了。从前,每每打开祠堂大门,他从能看见相似的画面。在听见门环叩击大门的声音后,他会默默数二十秒,然后再去开门——虽然怀着雀跃而期待的心情,但他总想藏起来一点,并不像被对方发现。
然后,就能看见男孩正站在那里,逆着光,周身披戴着温暖的光晕。
和贺秋渡一样。
真的很像。
“想什么呢。”贺秋渡抬手,把一个纸袋举到他面前,“给。”
鼻端甜香陡增,林杳然这才回过神,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盒焦糖布丁。
“你去县城就为了买盒这个回来?”
贺秋渡说:“你不最喜欢吃这个了吗?”
林杳然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对所有甜食,他表现出的都是一视同仁的爱意,也从不记得自己有在贺秋渡面前提起哪样才是最爱,他觉得贺秋渡没有理由这么笃定。
“猜的。”贺秋渡淡淡道。
林杳然把纸袋放到一边,“没想到这架钢琴竟然还好好的,你想和我一起弹一曲吗?”
贺秋渡在他身侧坐下,“哪首?”
“随便。”
“那就舒伯特的《F小调幻想曲》。”
《F小调幻想曲》是四手联弹作品中最经典的曲目之一,虽然是单乐章,但力度层次变化多样,变化转换非常频繁,在处理上难度很高。尤其是踏板的运用,很容易影响到音乐的整体表现。
林杳然坐左边,是低声部,踩延音板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他身上。可是两人身形差距大,琴凳又只有一张,也不好完全迁就他的高度,踩踏板顿时变得有点儿不方便起来。
“要调低一点吗?”贺秋渡见他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林杳然“哼”了一声,“没必要。”拖鞋踢踢踏踏的累赘,他索性蹬到一边,光着脚去踩踏板。
感觉到琴下的动静,贺秋渡一垂眼,就看到光线微暗处那两只雪白秀气的足掌。曾被他捉握在掌中的纤细脚踝悠闲散漫地轻盈蹬动,用粉润的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去点光滑发亮的暗金色踏板,足背稍许弓起,像冰雕雪琢的小鱼,游弋在阴影里。
视线再往上,是又细又直的小腿。许是室内燠热的缘故,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长袖长裤地包裹严实,而是难得换了清凉点儿的及膝短裤,露出泛着柔润淡红的圆润膝盖。因为正坐着,裤腿还缩上去了一点儿,小半截大腿在漆黑琴凳的映衬下,白得晃人眼睛。
贺秋渡喉间微干,微微泛起了渴。
也不是没看到过他蹬掉小皮鞋胡弹乱奏的样子。但那时他们是半吊子青梅竹马,是不期而遇的小小玩伴。当然,更重要的,他是喜怒无常的美丽神明,而自己则是他虔诚寡言的信徒,只要能陪伴在他身边便所愿已足。
可是现在,自己再也不想当一个只能远观的谦恭信徒。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摇摇变成林杳然的那一瞬,纯粹无垢的感情就变了质,并且急速膨胀出贪婪扭曲的真面目来——
想要从他那里攫取很多东西,也想给予他很多来自自己的东西,从里到外,全都烙上无法磨灭的独属标记。
林杳然什么都未曾觉察,觑见贺秋渡晦暗不明的神色,他还以为对方陷入了演奏前的紧张,便微微一笑以示鼓励。梨涡若隐若现,嵌在唇瓣一侧,如同一枚花瓣轻柔陷落雪中的印痕。
不过很可惜,他给予的善意鼓励并没起到什么作用,舒伯特的经典之作还是被他们弹奏得一塌糊涂。快速的长气息的乐句成了脱缰的野狗,节奏点和呼吸点也完全失去了控制。
这也难怪,在四手联弹中,一方应熟知另一方的全部,小到一个乐句,甚至手指的位置和动作的进行。然而他不够了解贺秋渡,贺秋渡也不够了解他,他们几乎是各弹各的、各想各的,把一支抒情浪漫的曲子,演绎得像忽高忽低、紊乱驳杂的心绪写照。
“烂透了。”林杳然合上琴盖。不过,虽作如此评价,他看上去倒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果然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以前到现在,四手联弹就从没成功过。
瞄了眼一旁装着焦糖布丁的纸袋,他的心脏仿佛被复附点节奏乐句的余韵波及,用力地咚咚狂跳——只敢跳几下就被他强压了下去,正如对有的事情,他也只敢稍许幻想。
揣着一点儿暗暗的雀跃,林杳然认真消灭完四枚焦糖布丁,仔仔细细刷去嘴里的糖分,准备熄灯睡觉。
在床上烙了会儿饼子,他突然想到晚上可能又有蚊虫叮他,就坐起身给自己喷花露水。胳膊和腿都喷了一遍,又香又凉,冷意飕飕的。
正当他重新酝酿睡意时,贺秋渡拖家带口地进来了。只见他一手枕头一手被子,旁若无人地在他旁边整起了自己的铺盖,然后直挺挺地躺了进去,还反客为主地对他说:“我关灯了。”
林杳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36. 吊桥效应 “以后不要洗冷水澡,对身体……
“关你个头啊!”林杳然怒了, “谁允许你睡这儿的?”
“你。”贺秋渡镇定自若,“准确来说,是你求我的。”
脸要不要了还?林杳然咬牙切齿地想把他推下去, 却是蜉蝣撼树,这玩意儿岿然不动,甚至已经闭上眼睛,做出一副要睡不睡的腔调。
最气人的是,这里的床都是古色古香的架子床, 三面有围栏,一面靠墙放,他要下去非得经过睡在外侧的贺秋渡这道关不可, 大有点儿瓮中之鳖的意思。
林杳然重重地躺了下去,忿忿表达自己的不满。
黑暗中,身旁的男人好像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们先约法三章。”武的不行,林杳然只能来文的。“我这人睡相很好, 规规矩矩的,你不能侵占我的地方,不能挤我, 更不能有肢体接触。”
贺秋渡闭着眼睛, “不然呢。”
“……不然我就告诉你妈。”
“她高兴还来不及吧。”
林杳然用力搡了他一把, 然后翻了个身背对他躺着,抱紧潘崽, 还给自己戴上蒸汽眼罩。
他这两天眼睛一直不太舒服,看东西累得很,还时常模糊,所以就想热敷一下舒缓舒缓,顺便还能防一防那种爱咬他眼睛的小虫。
眼睛热乎乎的很温暖, 林杳然定定地想起了心事,想着想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意识沉浮间,他觉得潘崽好像活过来了,挣扎想逃离自己的臂弯。
不对,潘崽当然不会动,是有一股力量拉扯着潘崽,想把潘崽扯离他的怀抱。
那股力量劲儿比他大,而且执着得很,僵持了没多久,就成功把潘崽扯走了。这样一来,他顿时感觉整个人都空了,伸手往前摸索,触到的却是硬.邦邦的墙。
“唔……”他难受地哼哼起来,又本能地四处寻找,可是潘崽不知去哪儿了,不管怎么努力,都摸不到它毛茸茸的肚肚。于是他恨恨地发起狠来,手脚并用在床上划拉,连被子都不知蹬到哪里去了。
靠墙这边算是被扫荡得差不多了,然而一无所获。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不能翻身,一翻身就要违反自己定下的约法三章,入侵到三八线的另一边。
然而,就在迷糊纠结的时候,腰好像被揽住了。那力道也说不上大,却掌控感十足,对付他细而软的一捻腰绰绰有余。那力道拘着他,要把他带向自己那侧,他也正好想翻身,如此便成了顺势而为,才刚翻过身,就被拥入了一处散发着温热清香的地方。
紧接着,身上传来被柔软织物覆盖的感觉,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又理所当然地,睡进了另一个人的被子里,几乎整个人都紧紧贴上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