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已经开始了。
*
行至索桥中间,桥面左右摇晃得更加厉害,所有人都随时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掉落下去,被湖湾湍急盘绕的水流卷走。
作为团队里唯一的老弱病残,林杳然撑到这儿终于到达极限。他本来胆子就小,这也怕那也怕,怕黑怕苦怕死也怕高。如果没有贺秋渡陪着,恐怕才几步就要打退堂鼓了。
“怎么办,我真的不行了……”林杳然双眸水雾缥缈地觑过来,惶惑不安地攥紧贺秋渡的衣袖。明明是游移摇曳的怯惧视线,却缘了被山风吹得微微泛泪的眼眶和透红眼尾,竟成了十足动人的水波钩子。
贺秋渡喉结滑滚了一下,抬手覆上他的眼睛,青筋微起的大手几乎盖住了整张雪白的面孔,只余尖尖下颌和微张的浅粉薄唇。
他碰触极轻,可林杳然却还是因视线被剥夺而慌乱不已。身在高悬的索桥之上,他甚至不敢挣扎,只能拼命眨着眼睛。两扇睫毛就像落入蛛网的蝴蝶,不管怎么掀动羽翅,都只能徒劳地在对方手心挠骚出一点儿细微的痒。
“走到这儿,已经进退两难了。”贺秋渡俯下身,沉沉的低语吹送进他的耳朵。“别怕,什么都别想,把一切交给我。”
37. 长空杳杳 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
林杳然听话地依顺了, 陷在温热的黑暗里,确实远比漫步在凌空湖景上令他安心,因为他相信贺秋渡, 并且本能地依赖他。
在断续摇晃的黑暗中走了一段,他忽然陷入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之中,好像这蒙覆在自己眼睛上触感并非第一次感受。尤其是自己因太过贴近而下意识挣弄、试图脱离的时候,这份触感带来的力度也会随之加强,几乎带点儿蛮不讲理的独占欲。
就和昨天晚上一样。
他电光火石般地意识到了什么, 后脖颈那块皮肤的记忆被唤醒,骤起的灼热痒意如触电般瞬间袭遍他的全身,尤其是正与罪魁祸首接触相贴的部分, 几乎要冒出青蓝色的火花。
他当真是睡昏了头,怎么会傻到以为只是单纯的蚊虫叮咬。
如果是对亲吻这种行为,他还尚且能够理解,毕竟吻再平常不过, 就算在歌里也是被写到泛滥的元素。可他实在不懂贺秋渡为什么要那样“咬”他。贺秋渡是狗,但他不是香喷喷的肉骨头。他分辨不清这一行为中包含的感情,只是茫然然感觉很糟糕、很不对劲。
贺秋渡还不知道他已经发现了真相, 只看见那薄薄的耳廓逐渐染上红色, 手掌底下的肌肤也升腾起了热度。不难想象, 此刻林杳然整张脸一定红透了,于是忍不住起了一点促狭心思, 想让对方生出更多羞赧之意。
“再坚持一下,还差几步。”他在林杳然耳边低低轻笑,“杳杳哥哥。”
林杳然本来气得想用手肘用力撞他,一听“杳杳哥哥”四个字,顿时浑身一颤。贺秋渡从来都对他直呼其名, 他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捡了自己名字中间的字来叫他,还叫得字正腔圆。
一般来说,小名都默认是名字最后一个字,更何况“然然”远比“杳杳”顺口得多,两个第三声怎么叫怎么拗口。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但凡用小名称呼自己,都自然而然地默认是“然然”。
除了妈妈。
妈妈唱歌时发声饱满标准,平时说话也一样。只有她,能把别扭又拧巴的“杳杳”,念得清晰又动人。就为小名这事儿,爷爷还发过脾气,说单论“杳”这一个字已经相当不吉利,更何况两字相叠,古往今来这词儿从没有过什么好意头。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人死入坟,就如永在黑夜,到底是没文化的歌女,竟然给孩子起这种名字,真是晦气!”
他听见爷爷在病房门口这样对爸爸说道。
爸爸缄默着,什么都没说。
那时,妈妈才刚去世没多久。
*
“我不要念古诗,我要跟爸爸玩游戏!”
他刚想躲到爸爸那儿撒娇,雪白细长的手臂就伸了过来,准确地把他提溜了回去。
“坐好。”
剃得短短的小平头被轻轻揉了一把。现在的妈妈是孟老师,孟老师有点儿严肃,又有点儿严格,就连爸爸都不敢不听她的话。
他扭了扭小屁股,在椅子上乖乖坐端正。
“今天我们学这首,唐代大诗人杜牧的《独酌》。”笔尖轻轻点在书页上,轻柔婉转的话音娓娓响起。
“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生前酒伴闲,愁醉闲多少。烟深隋家寺,殷叶暗相照。独佩一壶游,秋毫泰山小。”
妈妈念一句,他跟着念一句。妈妈念得抑扬顿挫、朗朗动听,他念得嘶嘶漏风、奶里奶气。特别是念到“杳杳”二字,他念来念去总是发成第二声,就算晃动小脑袋跟着使劲儿,还是没法像妈妈一样,准确地发出两个第三声。末了,连在一边旁听的爸爸都笑了起来。
他生气了,短短的小手指用力戳了戳黑色的字,“讨厌杳杳。”
“可杳杳也是杳杳呀。”妈妈引导他想象,“秋天到了,霜烟浓重,枫叶暗红。辽阔的碧空中,一羽飞鸟一掠而过,这是一幅多美的大写意画啊。”
他闭上眼睛,好像真的看见了这样的风景。
妈妈又说,“但是,诗人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内心深处却非常痛苦。”
“为什么?”
“他空有才华,却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能借酒消愁,把时间都浪费在醉梦里。”
“不能实现理想会很痛苦吗?”
“理想是每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与我们的生命具有同等的重量。”
“妈妈的理想实现了吗?”
妈妈笑了,眼睛弯弯像月牙。“最开始,妈妈的理想是站上舞台。后来,妈妈的理想是和爸爸在一起。现在,杳杳成了妈妈的理想。”
“杳杳也能变成理想吗?”
“对呀,因为对妈妈来说,没有什么比杳杳更重要。”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像块小年糕成精,糯唧唧地赖到妈妈身上。“那杳杳的理想就是爸爸妈妈,杳杳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崇高的理想遥不可及,朴素到近乎可笑的理想也同样难以实现。妈妈不在了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叫他杳杳。这个难念的、拗口的、别扭的称呼,已经和他曾短暂拥有过的幸福的家一起,永远被留在了过去——
本该是这样。
*
盛夏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冠,在地面上印出深浅交错的阴影。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男孩回过身,光线折散成斑斓光晕,洒落在他漆黑的眼眸里。
“不能告诉你。”他没忘大师的要求,自己必须尽可能与俗世隔绝,尤其是名字不能被外人知晓。
“那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
“反正就我们两个人,直接说话不就行了。”
“可我很想知道。”男孩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满脸认真的神气。“作为交换,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的名字。”
“没兴趣,不想知道。”
——名字连接着人的魂灵,既要远离俗世,不光你的名字不能被外人知道,外人的名字你也尽量不要探知。人一旦互相交换了名字,就意味着双方正式建立了联系,而这种关联是难以磨灭的。
大师还曾这样强调。
男孩有些为难,想了想又道:“那你有小名吗?你妈妈一定给你起过……”
声音戛然而止,男孩愣怔地望着他,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到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虽然完全没有道歉的必要,男孩还是仓皇得像犯下什么大错,想替他擦眼泪,却又不敢碰他。
“杳杳……”他含着泪水哽咽道,“我妈妈叫我杳杳。”
整齐的小白牙不再漏风,可发音却还是幼时的习惯,上扬的第二声交叠,清楚地钻进了男孩的耳朵里。
他听见男孩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杳杳……?”
发音被他带跑偏了,一样不标准。
不准就不准吧,他也没本事给人矫正成普通话一级甲等。
结果,这一不准,就不准到了最后。
*
“不对……”林杳然喃喃道,声音被山风扯得稀薄。
贺秋渡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林杳然用力掰开他的手,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死命盯着他。他想要钻开他的脑壳儿,扒拉清楚里面装的到底都是啥。
“然然哥哥加油,只差最后一口气啦!”对岸,秦珊和其他嘉宾都在等着他们,给他鼓劲打气。可听起来真的很像他只剩最后一口气,马上就要就要死了。
林杳然确实有这种随时可能原地去世的感觉,一半是被贺秋渡气的,另一半还是被贺秋渡气的。气得他整个人都像河豚那样鼓起来,针一戳就要爆.炸。
一阵风吹过,桥面又开始剧烈晃荡。这回他坚决无视了贺秋渡伸过来的手,用力抱住了桥边的栏杆。
他就这样抱一根栏杆走几步,再抱一根栏杆继续走,像极了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蜜袋鼯。
贺秋渡一直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好像生怕他会从桥上掉下去。
其实,栏杆的设计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林杳然再瘦小也不可能穿过栏杆的间隙。
他只是觉得不安,直觉告诉他林杳然一定发现什么了,而一旦明确真相之后,林杳然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与其说离开,莫不如说是逃避。
直到和林杳然一起重新回到苦荞村,他才深刻意识到,这个对自己而言充满美好回忆的故地,在林杳然心中却等同于噩梦本身,而且他到现在都没能从噩梦中醒来。
而自己,也是他噩梦的一部分。
纵使一度短暂照亮过他,却终究还是抛弃了他、遗失了他,并且再也没能找到他。所以,这一点萤火之微,远比噩梦更有理由令他厌憎痛苦。
他知道林杳然对趋利避害的本能有多么忠诚——
因为讨厌自己,所以连自我都要逃避。习惯性下拉帽檐的动作,低头走路的姿势,还有对AZURE这一身份的执着,久而久之,他恐怕连自己的真实模样都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林杳然,一定会像逃避一切令他痛苦的事物那样,毅然决然地逃离自己身边。到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贺秋渡的眸光暗了下去,眼前浮现出以前在自然科学纪录片上看到的画面。
一只蝴蝶撞上了蜘蛛网,然后,一只黑蜘蛛迅速爬了出来,将毒液注入到它的体内。其间,蝴蝶不断挣扎,可根本无法摆脱蛛丝的桎梏。蜘蛛一直耐心等待着,直到蝴蝶动也不动,这才肆无忌惮地靠近过去。最终,蝴蝶只剩一具躯壳,它再也不可能扇动翅膀飞走。这里,将成为它永恒的也是最后的归宿。
贺秋渡舌尖用力抵着牙齿锐口,试图用痛感阻止自己再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
今天的拍摄任务很少,录完悬空索桥体验后,又录了几段山中游玩的素材就早早结束了。因为风景特别美的缘故,大家都意犹未尽,嚷嚷着要组团自由行。林杳然趁闹哄成一团的时候赶紧抽身出来,上车让工作人员先送自己回去。
回到祠堂,林杳然走进堂屋,一束光线穿过窗棂照进来,正好落在案台的相框上。
除了头天来到这儿,他再也没主动进来过。看到自己的以前的照片已经很不爽了,更别提还被当成死人一样供在这儿。
视线缓缓从照片移向那张彩铅素描,看了会儿,他又把画框拿起来凑近了看,他想他并不知道那人原来画画还画得这样好——好归好,却一点儿都不像,画中的杳杳多美好啊,林杳然多讨厌啊。
他轻吸了口气,压下燥乱的心跳,笨拙而小心地把那张素描从画框里拿了出来。他知道一定会有落款,不是全名全姓也没关系,哪怕一个小小的符号都可以。
最后了……已经是最后一块碎片。他只要找到这块碎片,就能对上所有的蛛丝马迹,就能解出最后的荒谬答案。
苍白细瘦的手指颤抖着,捧着画纸拼命查看,视力贫弱的眼睛都因太过专心用力而动荡模糊。没有,没有……没有!他几乎快哭出来了,为什么哪儿都没有!失望透顶的时刻,他心念一动,猛地把画纸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