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渡脚步一滞,低声说:“你真的很喜欢你妹妹。”
林杳然伸长脖子,探头去看他的侧脸,“你吃醋啦?”
贺秋渡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向前方,“没。”
林杳然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有。”
贺秋渡无奈,“一点点。”
林杳然“哼”了一声,“果然是小气鬼。”
贺秋渡:“……”
“我从苦荞村回去后,没过两年小萤出生了。”静默半晌,林杳然忽然开了口。“我看见,爸爸、秦阿姨和爷爷都好高兴,他们脸上终于露出像以前那样的笑容。”
“但是,他们一看见我进来,就全都不笑了。爸爸变得特别紧张,秦阿姨看上去也很害怕。那一刻,我终于弄清楚了,原来我不在的那段日子,大家都过得十分幸福。而我的不开心,会让所有人不开心,所以我也装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果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贺秋渡听着,第一次产生极度不想听林杳然说话的念头。每个字,每句话,都让他忍不住去想,那时候的杳杳才多大啊,到底心灰意冷到何种程度,才会令一个十几岁的小朋友做出那样的分析判断。
“你知道唯一一个很开心能见到我的人是谁吗?”林杳然轻轻地问,又轻轻地答,“是爸爸抱着的小婴儿。我觉得她就像真正的小天使,见到我的时候会咯咯地笑,还冲我伸出小手,攥住了我的一根食指。她的手真的好小,但是又特别温暖。”
“这时候,秦阿姨说话了,问我愿不愿意给小宝宝起个名字。我很惊讶,这种事怎么轮得到我来做。不过稍微想一想后,我恍然大悟。”林杳然顿了顿,“你知道为什么吗?”
贺秋渡想,秦璇显然是不喜欢林杳然的,而且从她表现来看,这种不喜欢根深蒂固、由来已久。她没有理由把对自己孩子最重要的名字,不交托给丈夫或是林鸿,反而让这么个不受待见的继子来取。
就这么稍微一想,他就明白了。不过他情愿自己永远不懂。单只这么一转念,他就心痛得难以呼吸,五脏六腑像被刀尖深深浅浅地绞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林杳然细弱的嗓音像随时会被夜风吹散,“秦阿姨怕我会讨厌小宝宝,把怨怼愤恨转移到她的孩子身上,所以,希望我能看在自己曾亲口帮宝宝起过名字的份上,对宝宝好一点,不要伤害到她。”
贺秋渡低声问:“你爸爸和爷爷也都没有异议,对吗?”
林杳然微怔,随即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当时我就想,原来我在他们心中,真的已经糟糕成这样了。”他低下头,把眼睛贴在了贺秋渡的后背上,贺秋渡隐约觉出有两点热汽渗透进了衣料,燎烫皮肤,烧得心口都痛了。
“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做呢?别说做,我连想都不会去想。那是我的小妹妹,她那么小,那么好,那么软,整个家里只有她见到我会笑,再长大一点,我就能听见她叫我哥哥了。说不定到了那时,我就能重新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人。”
林杳然吸了下鼻子,仰起脸望向贺秋渡的后脑勺,闷声问道:“你听过剪舌雀的故事吗?”
贺秋渡点点头。
善良的爷爷从小麻雀的礼物里,挑走了一个小箱子,里面都是奇珍异宝。而坏心眼的老奶奶故意拿走了大箱子,结果被里面的怪物一口吃掉了。
贪心的话就会得到惩罚,比起大箱子,小箱子里才藏着幸福。这样的道理,每个人都懂,林杳然更是比谁都懂。
“但是,只要是我的愿望,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从来不会实现。没多久,爸爸主动来找我谈了一次,很委婉地告诉我,希望我能搬出去住,现在这样对谁都不太方便。他让我不用担心,爷爷会给我买一幢很大很好的房子,也会安排佣人和医生随时照顾我。”
“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是完美的双赢做法,爷爷总是这样,他的决定根本挑不出一点错处。”
林杳然把下巴抵在了贺秋渡的肩膀上,嗅着他领口处散发出来的清香气息。“其实,就算当初和你没有婚约,爷爷到时候也一定会把我塞给别人。我爸爸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年我家旗下那些产业一直在亏损,还得靠爷爷硬撑。可是爷爷年纪大了,又难免力不从心。如果能从联姻中得到支持,对他根本就是无本万利的事。”
“幸好是你。”林杳然咬紧秀气的薄唇,又缓缓松开,“我想都不敢想,如果不是你的话,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不会的。”贺秋渡的声音又低又沉,“一种可能性消失了,还会有无数种可能。杳杳,我向你保证,再等一些时间,你失去的东西都会回来。”
林杳然搂紧了他的颈项,“已经足够了。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或许,剪舌雀的故事可以这样解读。”贺秋渡道,“因为老爷爷很善良,麻雀希望他过得幸福,所以不管大箱子还是小箱子,里面装的都是珍宝。如果老爷爷能贪心一点,大胆一点,得到的将远比现在更多。”
林杳然想了想,“我说我是老爷爷?”
贺秋渡轻轻一笑,“你是我的小朋友。”
始终没能顺利长大的小朋友,直到今天还畏惧着大箱子里并不存在的妖怪。他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任性也不贪心,就算占有了一切美好的事物,也不会受到一点儿惩罚。
“才不是咧。”即使周围静悄无人,林杳然还是拢了个小喇叭凑到他耳畔,小小声说,“我是你的小仙女。”
贺秋渡的表情他看不见,但能听见他呼吸略略一乱。于是他也跟着羞赧起来,把嗓音压得更低,“你不是不知道,我离开祠堂就会死。既然你把我带出来了,就要好好对我负起责任。”
贺秋渡勾起唇角,“那杳杳说,希望我怎么做?”
“不许欺负我,不许凶凶脸。”
话音刚落,然后就听见青年低低笑出声来。
“不许笑,我还没说完呢。”
“我听着。”
“不许看别人,只能看着我。”
“嗯。”
“同样的,只能对我一个人好。”
“嗯。”
“要一直喜欢我。这样的话,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嗯。”
“无时不刻想着我的话,我会更加开心。”
“嗯。”
“每天都要抱抱我。”
“亲呢?”
“我给亲才能亲。”
“小气。”
林杳然敲了他一下,“再说一遍?”
却被突然回过头的青年偷袭,趁机啾了一口脸蛋子。
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的那种。
果然,这个人真是再讨厌也没有了。林杳然俯下脸,想再和他贴得近些,不料顺势扇下蓄了很久的一大滴泪。眼泪擦过贺秋渡的脸颊砸到地上,溶化在满地明暗交错的树影里。
“怎么哭了?”
“我是困得不行了好吗。”林杳然用力打了个哈欠。
“那就先眯一会儿。”
“唔……”林杳然含混地呜哝了一声,很快就鼻息匀匀地睡着过去。
贺秋渡背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看地上的影子。现在看不见杳杳的睡颜,能看见他的影子也是好的,而且,影子不会显出愀然不乐的神情,也没有沉沉酣睡时也会皱成小疙瘩的眉心。
一脚踏上几根枯枝,发出吱嘎的声音。贺秋渡仰起头,望向夜色中欲飞的祠堂檐角,心里想:他还是不开心。
构成幸福的成分很复杂,而最爱之人则是产生幸福的要素中最关键的一剂。
然而,杳杳最爱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这种被生剜血肉后留下的空洞,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填补得了的。
更何况,这个空洞在日复一日的漠视与冷酷对待中愈发扩大,无法弥合。
贺秋渡放缓脚步,静静感受背上那人的重量——
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他就像一具精雕细琢的陶瓷人偶,不很结实,不很坚硬,一触即碎,而且空了心。
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自己能成为杳杳最爱的人就好了。
贺秋渡眼睫稍敛,瞳子蒙上阴影,乌渍得吸纳不进一丝光亮。
不是爱,不是很爱,而是无可超越的最爱的人。
爱到,足以填满所有令他悲伤畏惧的内心空洞。
*
今天是《恋爱审判庭》第三季最后一期录制。拍摄结束后,大家热热闹闹聚了顿餐,第二天一早就正式启程离开苦荞村了。
临走前,林杳然和贺秋渡又去看望了村长。老人家非常舍不得,嘱咐两人一定时常回来看看,就算没空时常来个信儿也好。林杳然知道这话不是对贺秋渡说的,是对自己说的,于是老实诚恳地道了歉。村长一听就笑了,“傻孩子,我当然知道你的难处。我只是担心你,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平安无事地长大。”
林杳然吸了下鼻子,不声不响地和老人拥抱了一下。村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人哪,在幸福圆满前,总要经历些风雨坎坷。你已经提前把苦都受完了,往后啊,一定都是好日子。”
“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林杳然不停地道谢,眼睛红了一圈,差点又要掉眼泪。村长摇头,“哭什么,你要多笑,多笑才能有好运气。再说,你一哭,你旁边这孩子也会跟着伤心。”
林杳然扭过脸去看贺秋渡,对方正沉静地注视着他,然后一发不发地牵过他的手,握紧,握在掌心。
“你们一定要好好儿的。”村长欣慰地望向他们。记忆里的半大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在经过不舍的离分与漫长的找寻后,万幸,他们又重新遇见了彼此——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要好。
真好。
“差点忘了。”村长像想起什么似地快步进屋,出来的时候手上提了一箱东西,“这是敏春托我给你的。”他对林杳然道,“敏春说见你很喜欢这个,就特意送你一箱。”
林杳然接过,还挺沉,应该是好吃的土特产,总之就先道了谢。
“再见,您要多保重身体!”
启程在即,林杳然探出车窗,冲村长用力挥手,直到老人瘦小而温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苦荞村连绵起伏的苍翠之中。
*
回去的路程还是一样折腾,等抵达川源市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林杳然靠着车窗打瞌睡,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贺秋渡已经把车开进了睿山御庭。
方荷芝一早就轮番轰.炸了十几个电话,让他们一定要过来吃饭,自己又研究出好几道美味新菜式,亲自下厨替他们接风洗尘。
车子刚上坡,林杳然就看见贺家那幢房子的庭院里……唔,怎么港,张灯结彩……?等再开过去一些,林杳然一根都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
救命,他不会出现幻觉了吧?
两组舞龙舞狮队正在翻腾挪跃,黄灿灿,红艳艳,在夜色中显得特别的……特别。
而且,因为是晚上,也没有锣鼓喧天的舞乐,两组舞龙舞狮队就像表演默剧一样,看得人头皮都有点发麻。
两人下了车,前脚刚走进去,舞龙舞狮队就训练有素定格出一组喜庆霸气的Pose,下一瞬,狮子的大嘴巴里掉出两挂红彤彤的横幅——
上联:同心同德参加四化建设。
下联:相亲相爱共建幸福家庭。
林杳然另一根眉毛也高高挑了起来,嘴巴长成一个圆圆的圆,“哇……哦。”
贺秋渡干咳一声,“这应该是我妈在欢迎我们……吧。”
“真的诶,好、好棒啊。”林杳然认真地附和,还举起小爪子,啪叽啪叽鼓起了掌。
贺秋渡以唇抵拳,咳得更厉害了。他和他爸早就对方女士种种说好听点是鬼马精灵、说直白点是怪力乱神的行为麻了,只有林杳然会傻乎乎地这么配合。
但是,这样的杳杳真的好乖好可爱。
想亲,想抱,想rua。
主楼大门被佣人打开,紧接着响起一串高跟鞋踩在鼠灰亚麻石地砖上的声音。在渐次亮起的庭院灯光效中,方荷芝曳着一袭幽蓝色高定礼服长裙,冷艳不可方物地飘然登场。
然后,她就像一只高贵优雅的黑天鹅,缓步走到两人面前,目光闪动,十足动情道:
“待会儿就去领证?”
林杳然虚弱地扶住胸口。啊,一开口还是内个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