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致这位陛下来猎场的时候,身后背了个包,包里装着昨晚没批完的奏折。
“陛下带着奏章做什么?”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跟在他身后,轻声问。
迟应打了个哈欠,毫不犹豫地把包丢给少年,再从里面掏出几本奏折,慢悠悠靠在凉亭里:“别急,秋猎还没开始,朕再加会班。”
“……”少年老老实实抱着包,将剑扣在腰间,站在一旁发呆去了。
迟应无意间瞥了他一眼,回想起不久前沈妄跟他提了几句话。
“我有个贴身护卫,叫玄鹤,年纪和我差不多,算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近日皇宫不太平,以防万一,你出去的时候最好让他跟着。”
他那时候问过:“这么年轻,他是什么人?”
“我们这没你们那安宁,杀人放火是常事,民间有许多认钱不认命的杀手,其中有一个地方叫‘行夜楼’,这是和朝廷关联的第一刺客组织,玄鹤就是顶尖刺客里的佼佼者,也是组织副首领。”
这种以往只在电视剧中出现的剧情,迟应听完后觉得很是新奇:“那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人物,做你的护卫?可真是奇景。”
沈妄哼了哼:“哦,这很正常,因为他是行夜楼副首领,然后,首领是我。”
“……”
陛下在无形中朴素无华的炫耀了一下他的身份。
也就是从那之后,迟应开始逐渐刷新对沈妄的认知。
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半个多月,期间不说顺风顺水,起码是没人敢在明面上对他不敬的,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皇帝都是这样,但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确实不错。
怪不得这些个皇帝年少时放着好好的悠闲生活不过,非得整些劳什子权位。
奏折还没批完,秋猎即将开始,皇帝肯定得先露个面,迟应将各种不情愿憋住,拖着步子走到高城上,看着台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突然串想到了在升旗仪式做演讲的场面。
“恭迎陛下。”底下的人排列整齐,声音洪亮,迟应眼角一抽。
更像升旗演讲了。
扈国是个屁事很多的国度,连狩猎也是一堆破事,按照流程,他还得带人一起祭天,向老天赎罪杀生之过。
烧香时,沈妄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的出现,还有阵阵嘈杂,像是在下课:“哎,你们下周要月考,你看你能不能远程帮我考个试?”
迟应插香的动作一顿:“没必要,月考而已。”
“无所谓,今天是秋猎吧,记着让玄鹤跟好你。”沈妄默了一下,忽然提高声音,“你行不行?”
迟应一挑眉,视线转向马厩:“我没试过,大概不行,我是书呆子。”
“书呆子一个人撂倒一堆刺客?”沈妄轻笑,“你这书呆子可真与众不同。”
迟应风轻云淡地挥掉香上的明火:“是啊,我一直挺让人出乎预料的。”
这时一旁玄鹤默默开口:“陛下,你香摆错地方了。”
迟应:“……”
迟应连忙把插到香炉里的三炷香拽出来,放到正确的地方,看似不经意地说:“秋猎时若是伤到人,可如何是好。”
玄鹤一直板着的脸终于有了笑意:“他人伤不到陛下,可若是陛下伤到别人,伤了便伤了喽。”
同一时间,沈妄几乎是异口同声:“正常人没人敢碰你,至于你伤别人……校草没这么心狠手辣吧?”
“无意呢?”迟应挑眉。
“你都说了是无意了。”沈妄语重心长,“那不就是无意了?”
与此同时,阵阵鼓声震耳欲聋,马匹嘶吼,人人情绪高昂,连空气都多了几分紧张。
迟应在两人无限的“宠溺”中缓缓下台,顺手拿起一把弓,对准靶子。他站在高城上,立于人潮最高处,整个人沐于朝阳,夺目而耀眼,偏偏举止沉稳,神色淡漠,却又丝毫没有违和感。
他好像本该如此,却又在不经意间敛住周身光芒,显得不那么刺眼,偏向于柔和。
他在万众瞩目中,提箭一拉。
利箭瞬发,如破空之势,气势汹涌的。
空了。
“……”
第5章 皇姐
万籁俱寂,掉在地上的箭成了所有人的目光焦点,迟应依旧面无表情,令人感叹陛下不愧是陛下,哪怕……发挥失常,也如此沉稳,沉稳到让大臣们怀疑自己眼睛瞎了。
就好像他还有一发隐藏的箭正中靶心,只是所有人都看不到而已。
“呃。”玄鹤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这箭为什么会空,又看到陛下似乎在轻轻捂着手腕,登时悟了。
“陛下数日前遇刺,手腕被刺客所伤,尚未完全恢复,便让臣为陛下代劳。”
迟应听出了解围之意,立刻将弓箭丢给玄鹤,便看到玄鹤半蹲马步,没瞄多久便将箭发出,落点不偏不倚是正中间。
大臣们愣了愣后,也跟着捧场高喝,玄鹤一身劲装黑衣,长发束高马尾,半点邋遢都没有,这才是真的英姿飒爽。
“你手腕真的伤了?”嘈杂中,沈妄冷不丁冒泡。
“没有。”迟应低声,“刚刚拉弓没拉好,手滑,崩到我自己了。”
“……”
现代校园有关体力的活动,无非就是运动会和远足。然而运动会还是拘束太多,只能在跑道和一定范围内来回蹦跶,筋骨还没活动开便匆匆结束。
而秋猎的范围大得离谱,迟应的性格并不外向,然而他以往的生活如同一个囹圄,被锁在里面许久,现在被放出来,就如同出笼的鸟,不撒欢一番,简直枉费他还是个少年人。
迟应纵马狂奔,骑术居然不差,玄鹤左手拎包右手抓剑险些跟不上,只是狂风入耳时他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陛下在说话。
“世界观方法论那两句话,你再给我读一下,老师说的我刚刚没记住。”
“近代形而上学主义?那是自然科学成就基础上丰富发展的唯物主义,你自然没听过。”
“是啊我以前提前预习过,我知道先学必修三……说了那是现时代思想智慧,反应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跟你们那的基本规律和历史发展客观要求不一样,制度思想自然也不一样啊。”
玄鹤:“……”
这都是什么东西,陛下是射箭射空后疯魔了吗?
不过说来,迟应骑术确实可以,但射箭的技术……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沈妄那边还在上课,他正托着腮听台上老师解释唯物论,听也听不懂,干脆专心致志和迟应唠嗑:“你猎了几只麋鹿了?”
迟应再次空了一箭:“不是打兔子?”
“……”沈妄吸了口气,“也行,兔子你打了几只?”
“目前还没打到。”
“……”
沉默无言,迟应也是难得不好意思——这一次他可能要毁掉陛下的一世英名。
他小时候曾骑过马,好说歹说能在马背上坐稳,至于射箭,他实在是从未涉猎过,能拉弦就是胜利。
但这并不阻碍迟应玩的欢脱。
他已经好久没这么自在过了:没有人会在后面拉住他,也没人给他画地为牢,除了沈妄还在耳边叨叨,剩下皆是心旷神怡。
只是成绩惨了些。
而玄鹤早已呆滞——陛下分明武功很高,射骑双强,怎么现在跟个小孩在草地上撒欢似的?这箭射的,路上随便抓个人都比他准。
扈国秋猎的规定,属下是不能帮忙打猎的,皇帝也包括在内。虽说这规定只是个明面,哪怕沈妄召集一千个人帮他打麋鹿,其他人也必须我瞎了我没看到并高呼陛下威武。
秋猎的放水其实很严重,毕竟比的也不是真正的实力,而是人情世故。迟应待的地方是猎物最多的,麋鹿兔子堪称随处可见,只不过他每一箭都完美避开了目标。
然而迟应并没有受到打击,反正他又没什么拿第一的想法,得过且过,开心就好,并完全无视了沈妄的咬牙切齿。
又有麋鹿出现在眼前,迟应一如既往拉弓,认真瞄准,将出不出。
就在玄鹤犹豫是否开口问陛下需不需要帮助的时候,突然从远处传来马匹的嘶吼声,一阵风刮过,只在一刹那,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将弯弓拉成满月,对准了那只麋鹿。
迟应察觉到来人,立刻转移准星,将箭射出,这一回居然空前的准,顺利……擦到了黑衣人的衣角。
而黑衣人的箭准确无误插入麋鹿的脖颈,伴随着麋鹿垂死的惨叫,鲜血喷涌而出,将泥土染红了一片。
迟应一蹙眉,悠闲的神色瞬间消失,整个人像多了层阴霾,玄鹤的神经也立刻绷紧,用剑护在迟应身前。
不是刚遇刺么,怎么又要来一次?
周围一直跟随的护卫也纷纷出剑,顷刻间以黑衣人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可黑衣人看起来并不慌张,缓缓起身,主动将弓箭扔到地上,好像他只是一时兴起来亮个相。
迟应却注意到这个黑衣人身材并不高大,反倒是颇为娇小,兜帽并没有完全遮住面容,青丝拂动,若隐若现能看到并不凌厉的下颚轮廓。
“数月不见,陛下怎么连兔子都打不中了?”
娓娓动听,悠扬婉转,居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刀光剑影中,女子轻笑,不慌不忙脱下外袍,里衬红衣更显得她肌肤胜雪,冰肌玉骨,长相艳而不魅,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迟应定睛一看,发现她的容颜竟然和沈妄有三分相似。
“三公主?”玄鹤愣了愣,立刻命令下属将剑收回,带着几分恭敬,“三公主怎会出现在此?”
迟应为了听课,一直和沈妄挂着联系,沈妄一听到玄鹤的称呼,当即放弃了对唯物论的好奇:“是我三姐回来了?”
这是迟应在这生活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和沈妄有血缘关系的人。
“我看过你的族谱,三公主是叫沈槐吧。”迟应低声,“和你关系怎么样?”
“我是她带大的。”
“……哦,挺好。”迟应皮笑肉不笑。
那岂不是很容易露馅?比如现在,射箭不中靶的问题绝不是两分钟可以解决的。
接着沈妄又给了他一棒子。
“话说你只看了族谱,官员册没看?”沈妄幽幽说,“看了你就会发现,镇远将军也叫沈槐。”
“……”
“迟应,你在干嘛?在下面嘀嘀咕咕的,话这么多你来讲啊!”
“……”沈妄没声了。
正迷惘着,沈槐忽然回眸,对着迟应淡淡一笑:“拜见陛下,臣远道而来,是想送陛下一件礼物。”
分明是敬称,却总带着哄小孩子的温柔语气。
迟应不知道沈妄本应该是什么反应,干脆不做反应,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沈槐也不知道从哪招呼出个人,撂了个大袋子在地上,解开后,里面是六只麋鹿,血还没凝固,显然刚死没多久。
作为最顶级的猎物,整个秋猎场只有三十只麋鹿,加上新打的那一只,沈槐几乎一个人包揽了四分之一。
玄鹤不知何时已经带人离开了,集体站在三十尺之外,继续保驾护航但并不会干扰两个人叙旧。
“应该够你第一了。”沈槐见外人终于离开,彻底放松,也不管土脏不脏,直接坐在地上,“还挺累。”
迟应也没想到,最后最尴尬的竟是他自己。
他试探着喊:“三姐。”
沈槐提高调子“嗯”了一声:“什么?现在喊我三姐了?以前不都是皇姐皇姐的?”
为省去麻烦,迟应立刻改口:“三皇姐。”
“……”
面对沈槐的直视,迟应有点别扭,他是独生子,家里其他同龄亲戚也没跟他关系好的,让他称呼什么哥哥姐姐,字简直烫嘴,尤其还是对着一个于他而言的陌生人。
“前面忙碌,没赶上你的登基大典,真是可惜。”沈槐擦掉脸上的汗,突然又起身开始端详沈妄,啧啧说,“真不错,两年不见,又高了不少,现在不是八皇子,成宣尧帝了。”
“宣尧”是沈妄定的年号,半个月来,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从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直呼这个称号。
放肆的基础是无限的纵容,而纵容的缘由源于非凡的意义,迟应意识到了沈妄这个三皇姐和其他人不一样,就比如沈妄说的,这是把他带大的人。
沈槐还在打量:“这龙袍穿着还挺威风,说来你是正月初六的生日,哎呀,看着挺大个人,怎么离弱冠还有两年半。”
迟应听到这句话,怔了怔。
他也是正月初六的生日。
离弱冠两年半就是十七……沈妄居然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也不知晃神多久,沈槐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愣着做什么?还有,你怎么会一只都打不到?不说我听说你……我记得最早的时候,你的骑射课业也是所有皇子里名列前茅的。”
“朕……昨天手腕崴了,没恢复。”迟应随口应付。
沈槐却轻轻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来给我看看。”
这一接触,迟应发现沈槐的手并不是像普通女子那种白嫩纤细的,和她的脸全然不同,这是一双布满风霜满是疤茧的手。
是了,沈妄说这不仅是她的三皇姐,也是镇远将军。
活的花木兰。
镇远将军属实是个美人,只可惜迟应立刻收回手,好像不愿意有半点接触似的。他把两人的距离卡在了一个度上,比姐弟疏离,却又比朋友亲密。
毕竟他只是披了层壳,无论是男女之别,还是个人习惯,他都不愿意和别人有所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