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侯惠徐徐道:“于先生,我知道你是写小说故事的,我积压在心中的许多事也想找一个陌生人倾诉一下,这就是我为什么今天会来找你。”
屏风后的于先生听起来很温和:“我已经准备好了,请把我当作一个读者一样诉说你的故事就好。”
侯惠点点头:
“我觉得我是一个很蠢的女人,原本应该单纯简单的年轻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家世好,面貌好的男生。可等到了中年,现实开始浸入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我偏偏纯粹地爱上了一个人,无关身份地位,也无关外貌才华。
你说我是不是像一条倒流的河水一样活反了?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亲手一步步将他推到了深渊。从前他爱我,我却迷了眼,追求着一团落不到实处的幻光,眼里根本没有实实在在的他。可等他为了我开始做了一件件坏事,一步步堕入深渊后我才明白了过来自己的心意。
不过一切都晚了,他害了人,弃了姑娘,玩弄了权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郎了。
所以,我杀了他。
我不愿意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拿着雏菊对我笑的男孩,变成一个整日吸着烟算计利益的人。”
“你…杀了他?”屏风后的于先生有些惊讶。
“是,不过不致死,他已经救了回来。”
“那…这中间又是什么让你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呢?”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起了很大很大的雾,我去祭拜完我的初恋男孩,觉得很冷很空。然后我就往外走,一直走,没有任何目地的走,直到我抬眼看到了眼前的屋子,我才意识到我走到我丈夫的家去了。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雾也快散没了,我走到屋门前看到那个人时,我常年郁结在胸中的一口气突然就顺畅了,常年虚着的心也第一次在这天地间有了一个落点处。
我意识到自己早已爱了他很久。”
“但是…”
“但是一切都没办法挽回了。对了,我的初恋就是我年轻时喜欢了一整个青春的人,而我的丈夫就是我后来爱上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关系,我的初恋和我的丈夫早些年是战友,在我和准备和初恋结婚前,我的初恋为了救我后来的丈夫牺牲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就是你青春期喜欢着A,A在和你结婚前为了救B牺牲了。后来你和B结婚了,并且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爱上了B,是这么一回事吗?”
“是的,不好意思于先生,我不太擅长讲故事,所以听起来有些乱。”
“不必不好意思,你是这个故事的主人,你有权力用任何方式来讲述它。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刚刚会说‘一切都没办法挽回了’?”
对于屏风后的问题,侯惠低下头沉默了许久,而后才出声道:
“因为在那几年前,他让一个姑娘有了孕。他不想要那个孩子,逼着那个姑娘堕了胎,一年之后姑娘的身体也不行了,不久后就离世了。
那位姑娘离世后,我一直梦见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捧着一个已经成型的婴儿。我觉得我是那个杀人凶手,因为他和我说,他是为了和我赌气才让那姑娘有了意外,也是为了我,坚决逼那姑娘打掉了孩子。
一连两条性命,而我就是那个刽子手。我几乎每日梦见那双手,屋子很大,很黑,血怎么也流不完…”
于先生听出来侯惠的情绪波动很大,出声安慰:“不用太自责了,每个成年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些事不是你做的,就不该你承担。要不我们来说说你和初恋的故事,怎么样?”
侯惠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于先生,谢谢你。不过我有些累了,明日再来继续可以吗?”
“当然可以。”于先生道。
一直在旁观的于桥意识到梦很有可能要结束了,便快速站到了门边。
意外的是,侯惠出去后,梦空间还是稳稳当当,没有任何摇动,里面的场景也没有任何变淡的趋势。
大约过了两分钟,于桥听见屏风后传来椅子移动的道声音,接着是很轻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年轻男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一个和于桥长着一模一样的人?
20、梦空间之外
“还不进来?怎么,还要我邀请你吗?”
于先生一手插,进西装裤的口袋里,转身对着门口笑了笑,仿佛是在冲着于桥说话。
于桥惊讶到忘记了呼吸,指了指自己,正要问他是在和谁说话,门外转进来一个穿着牛仔背带裤的高冷帅哥,几乎是擦着于桥走了进去。
“你刚刚不是有客人吗?”高冷帅哥不苟言笑,语气听起来却和于先生很熟。
于桥脑子一嗡,居、然、是、冷、开、朗!
上一个梦里于桥还和老板冷开朗说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他来,没想到当今只一个侧脸就治好了于桥的脸盲症。
可能是一种气质,或者是走路说话的姿势,无论怎样,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过和当了梦使老板的冷开朗对比,这里的“冷开朗”显得更年轻些,虽然气质看着还是冷,但一身背带裤又让他带了点奶气。
梦空间里的于先生看起来风流倜傥,又生了双温柔的含情眼,对冷开朗说话隐约带着种调情的感觉:
“冷同学专程来给我送晚饭?是担心我饿着么?”
“冷开朗”木着脸,将保温盒重重的搁在桌子上:“来问问有些人,还记不记得他说过的话。”
于先生含笑靠过去,扶了一把“冷开朗”的腰,拖长了尾音:“唷,我家冷同学生气啦?”
“冷开朗”看他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于先生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弯腰打开了保温盒,闭眼细细闻了一番,而后转头拿眼盯着“冷开朗”,语气意味不明:“嗯,还真是饿了。”
“冷开朗”的睫毛颤了颤。
于先生得意地勾了勾唇角,从屏风后面拉来另一张椅子,双手撑在椅背上:“不知于某今日是否有幸邀请冷大帅哥共进晚餐?”
“冷开朗”僵了片刻,木着脸走过去坐在了椅子上,碰巧一边肩上的背带滑落到了胳膊上。
“我帮你摘了,多不方便。”于先生从背后贴上去,拿着那根背带缓缓地褪到了“冷开朗”的手腕处,“冷少爷,劳驾,抬下手。”
“冷开朗”的脸腾一下就红了,面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冷淡地就着于先生的话抬了抬手,将背带褪了出去。
“要不这边也摘了吧?”于先生霍霍完一边,又去霍霍另一边还好好呆在肩上的背带,“咦,冷大帅哥,你很热吗?”
旁观者于桥没忍住,骂了一声“牛氓”。
话音未落,梦空间以最快的速度虚化掉,眼看就要坍塌,于桥心中一惊,想起老板冷开朗还不知身在何处,而他作为自己带进来的辅助梦使,需要被主梦使拉着才能出得了梦空间。
“老板?”于桥顾不得其他,转身跑出了门。
奇怪的是,原本不存在于侯惠梦空间的门外世界竟然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苍白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于桥抬手挡住自己的眼镜,摸索着往前快步走去。
他有一种预感,老板冷开朗就在前面等着他。
于桥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响彻在悠长的走廊里,一下一下捶在他心上,锤得他心跳如擂鼓。
走廊长得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于桥半只脚踩空了出去。他拿开挡在眼前的手,顺着视线一看,脚底下是削平的万丈高楼,而他的半只脚就踏在这万丈高空之中,身前却无半点阻挡物,身侧的墙碰上去却仿佛水面一样,无半点支撑作用。
于桥小腿瞬间酸软,他一向恐高,此时连往后退都不敢动,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抬脚。
在这无限恐惧之中,于桥余光扫到了右前方悬浮在空中的冷开朗。
他好像睡着了一般,双眼紧闭,还戴着跟于桥互换的那副黑框眼镜,双手自然的垂着。
“…老板?”
于桥唤了一声。
冷开朗没有睁眼。
“冷开朗?……冷同学?冷少爷?冷大帅哥?”于桥一口气唤出了刚刚那位于先生对冷开朗的所有称呼。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是了,冷开朗作为辅助梦使掉进了混沌之境,没有主梦使的帮助是无法出去的,所以需要于桥去唤醒他。
在关键时刻,于桥的大脑打败了恐高带来的恐惧,指导他向冷开朗伸出了手——
够不到。
于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挪动双脚,尽力靠冷开朗更近一点,因恐高产生的酸软已经遍布全身。
这一次看起来可以勉强碰到指尖了。
可就在离冷开朗指尖几乎一毫米的时候,于桥顿住了。
如此万丈高空,他不仅要让冷开朗醒过来,还要拉冷开朗回来,否则掉下去就可能粉身碎骨。
在这无壁可依,无力可借的地方,除了再前进些许,找不到任何其他方法。
于桥将前脚又往前伸了伸,踏空了近三分之二的脚。
“冷开朗?”于桥尝试最后一次唤他,“劳驾,握住我的手。”
轻微往前探身,再伸手停在冷开朗的手边上,于桥盯住他自然屈着的手,猛的握住,又一把用力往回扯。
就在此时,大楼震了震。
已经往后退回一步的于桥重心不稳,朝前一拜,与冷开朗一同坠了下去……
……
于桥登时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但已是无力回天,他只能下坠…
下坠…
他感觉自己坠了好久好久,却怎么也坠不到底……
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别怕,我在。”
那声音刚落下,就听见“咚”地一声,于桥落到了草地上,坠了万丈的心也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听见动静的江海赶紧赶过来,一脸不明白:“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你们俩怎么掉到这儿了?”
于桥睁开眼就看到了江海那张脸,下意识动了动了手指。
还好,他握住的那个人还在。
江海见没人回自己,又问:“还能说话吗?怎么只有你醒了?你老板怎么还闭着眼?”
于桥偏头看了看卧在自己身侧的冷开朗,刚才在梦空间里经历的一幕幕依旧清晰可见。
有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该如何处理?告诉另一个当事人?
还是独自一人知晓即可?
“喂,梦使大人,我的事到底办得怎么样了嘛?你倒是说句话啊!”江海蹲下去冲着于桥大声道。
“嘘!”于桥竖起食指,“我老板睡着了,不要吵他。”
“这……”江海都懵了,声音却不由自主的小了下来,“是我老婆的梦空间,怎么他睡着了?”
于桥慢慢松开了握着冷开朗的那只手,理了理头中复杂的思绪,站起来走到另一边道:“事情办得一般,我听到了侯惠奶奶和…一个陌生人的对话,大概知道了她的内心想法。”
“然后呢?然后呢?我还有希望吗?”
于桥叹了一口气,将梦空间里侯惠对于先生说的话给江海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我也不知道你算是有机会还是没机会了。”
江海听后沉默了许久,再抬头时,之前那个颐指气使的江老板已经消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苍桑且悲伤的老人:
“我懂了。”
于桥没懂:“你懂什么了?那是有机会还是没机会?”
江海迟缓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想托梦了,也没关系,直接去鬼差处报道即可。”
江海还是摇头:“我老婆那个关于孩子的噩梦,我猜是那姑娘死后托给她的,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噩梦不再出现?”
于桥诚实地告诉他:“很抱歉,江老板,只要是没走到极端的,都算在正常七情六欲的范围之内,这个噩梦我们恐怕没有办法解除。”
“解除不了吗?”
“是的。”
江海垂头想了很久,道:“如果没有办法解除噩梦,那我再送她一个好梦吧。”
于桥点头:“可以,这是你的权力。不过我无法保证她醒后还能记得你。”
“记不得也好,记不得也好。”
“所以,你已经不需要侯惠前辈醒来后还记得和你的美好了吗?”
“不需要了。”
于桥点点头:“那这个很简单,请你告诉我你想要托给侯惠前辈的梦的内容和场景。”
“我还有个问题,什么样的好梦可以像那个噩梦一样重复出现?”
“这个…无法掌控,要看它对被托之人心理上产生的影响。”于桥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一般而言,噩梦对心理上的影响更容易大一些……也就是说,噩梦会更容易重复出现。”
“我懂了,谢谢。”
这还是江海托梦以来说的第一次谢谢,于桥有点诧异:“你是…谢我吗?”
江海没回他话,似乎陷入了思索中。
大约过了十分钟,江海拿定了主意:“我想好了所托之梦的内容了。”
“请说。”
“将我做成她初恋吧,我想给她托一个认识我之前的好梦。”
“你…确定吗?”于桥很意外。
江海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很确定。”
“这是你唯一的使用权力,你确定要以侯惠前辈初恋的身份出现在她的梦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