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随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扫了一圈他身边的朋友,然后低下头去,像个陌生人一样抱着新买的卷子快步离开。
何随回到家中,想起郑修然跟几个好看的男孩子站在一起、神采奕奕的模样,忽然觉得世间所有痛苦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何母很快发现了儿子的异样,这段日子何随眼中没有了光,也再没有开心地笑过,他总是神情落寞,哪怕是专注做题的时候,眉头也时时刻刻拧着,像个解不开的死结。她不确定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对的,儿子这样的状态又会持续多久。每天像有一块巨大的乌云久久笼罩着房间,她没有再见过晴天。
这年的冬天来得早,好像也格外冷。
寒风吹透了这间小小的房间,何随缩在被子里,知道这晚又是一样,他与母亲都没睡着。何母一个月下来像是老了十岁,而何随的心事也越来越沉重。
他没有放下对郑修然的喜欢和执念,正相反,这段还未开花就夭折的感情令他身心俱疲。有时候能勉强入睡半个钟头,梦里也全是痛苦。他不堪折磨,主动找到班主任,说他想去别的班级。
郑修然从别的同学口中知道了这件事,轻轻“噢”了一声,“其实我要转学走了。”
“啊?!为什么这么突然?!”
“……我爸的生意不在这边,飞来飞去也很辛苦,所以我跟妈妈决定回去陪他,爷爷那边也说通了,会跟我们一起走。”
“那你还会回来吗?”同学问。
虽然知道不会回来了,郑修然还是忍不住撒了个谎,“放寒暑假,有空我会回来看看你们大家的。”
郑修然以为会就此与何随再也不见面。
却没想到那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转学手续还没办完,何随的母亲在他们原来的家中上吊自杀了。
有同学不小心听到有老师在谈论这件事,回来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了。
郑修然听说这个消息的下一刻就抓着手机冲出了教室,他打电话给何随,对方关机,他一面跑一面打给班主任,接通后他招手拦了辆车,说话时声音都在抖,“……何随在哪儿?他现在在哪儿?”
郑修然赶到医院时,何随刚刚被医生告知何母的死亡时间,高瘦的男孩子弓着腰站在那里,过了会儿才回神,点了点头说“嗯,”然后他捂着胃蹲了下去,被胃痛折磨得吐了出来。
“何随……”郑修然往前走了几步,怕吓到他只唤了一声,等对方抬起头、勉强辨认出他,郑修然才大步上前,半跪在地上,伸手将面前的人抱进了怀里。
何母自杀与被何随发现的戏昨天就拍了,前天晚上梁骁在褚昀房里磨蹭了很久,最后也没劝动第二天没有戏份的褚昀去现场。
褚昀心里清楚,他到如今都无法直面一个人在他面前死亡,哪怕是演戏也不行。
此时此刻,他抱着“何随”,灵魂好像一瞬间脱离了身体,两人角色对调,褚昀仿佛看到十三年前那个守着母亲的尸体哭到脱力的小男孩也被一个人紧紧抱住了。
这一场戏拍了很多次,从太阳高悬拍到星辰升起,褚昀从一次次给予戏中何随的安慰中弥补了当初一个人绝望痛哭的遗憾。
收工以后,两个人的情绪都没从戏中完整走出来,各自坐车回了酒店。这家酒店洗澡水不怎么热,褚昀在浴室调热水,门铃忽然响了,紧接着又响起熟悉的敲门声,十分紧凑的三声。
褚昀关掉花洒,走去开门。
梁骁手上提着正冒热气的两份东西,不由分说推门而入。
“今天天气挺凉,我听说这家的麻辣烫味道不错,就让于哥帮忙带了两份回来,一块儿吃吧。”
梁骁已经在窗边小桌旁坐了下来,褚昀闻到瞬间溢满房间的食物香气,总算感觉没那么冷了。他坐去梁骁对面,发现这小孩情绪出来得快,已经看不出拍戏时的绝望痛苦。
麻辣烫很好吃。
梁骁吃得鼻尖沁出了薄汗,褚昀递过去纸巾让他擦汗,梁骁伸手接过,忽然低声问,“你说……何随的母亲自杀的原因是什么?我看许多看了原著的读者都说是从她结婚开始一步步走到绝路,但为什么我觉得——”
“觉得什么?”
梁骁迟疑了一下,“如果何随没有喜欢上郑修然,他妈妈是不是也不会自杀了?”
褚昀低着头“嗯”一声,“应该是这样吧。”
“那你觉得何随喜欢郑修然喜欢错了吗?”
褚昀慢慢抬起眼,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如果何随没有遇到郑修然,他还是被同学排挤,没有朋友,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与逝去的生命相比,一个人的快乐和人际交往能算什么呢?这么一想就觉得整个故事里的人都挺可悲的。
梁骁见褚昀不回答,他也没有深究,只是还介意昨天拍戏时褚昀没有去,他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听到头顶传来褚昀轻轻的笑声,“那场戏那么重要,我是怕影响你发挥,以后电影上映了我会看的,会看很多遍。”
这部作品中郑修然活得最久,但何随才是故事的中心,其他角色的人生轨迹都在围着何随转,所以这句话梁骁是信的。
但梁骁心里其实远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能吃吃喝喝的洒脱,他从没演过这样压抑的戏,来找褚昀也只是想找个情绪的出口,可他发现褚昀仿佛也不怎么在状态,虽然平时他也不是咋呼的性子,但今晚好像格外安静话少,能说这么几句好像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事实上梁骁很会察言观色,褚昀虽有意避开昨天的戏份,还是不免被勾起了对多年前往事的回忆。当初他决定接这部戏,除了褚夏的原因,还有就是他也想知道心中那道坎究竟有没有跨过去,如今看来,距离那天还有一段距离。
“你怎么了?”梁骁问道。
褚昀回神,忽然意识到梁骁自进门以来就没有喊他“昀哥”,他心里升起一丝微微的异样,摇了摇头,“没事。”
梁骁擦了擦手,安静地看着他吃。
褚昀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在面对梁骁的时候,他极少掩饰自己不好的、负面的情绪,所以他眼中的落寞和脸上的沉郁都被梁骁看在眼中。
褚昀舀起一块虾丸在吃,余光察觉梁骁的脸在一点点凑近,他一抬眼,就见梁骁的目光正紧紧锁在他唇上。
意识到梁骁要做什么,褚昀抬手一抵。
“梁骁,”褚昀皱了皱眉,“我不是郑修然,你也不是何随,你——”
椅子与地板尖锐的摩擦声在房间里响起,褚昀眼前的光被忽然起身的梁骁遮蔽。
梁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用力箍住了褚昀的后颈,低头捕捉到了那双看起来跟他的主人一样寂寞的嘴唇。
第27章 拥抱
浅尝辄止。
下一秒,褚昀飞快起身,毫不客气地抓着梁骁的肩膀,将人按到了墙上,他单手制住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的人,另一只手重重地擦过嘴唇。
“你……”褚昀皱眉低斥道,“你是不是有病?”
反应过来,梁骁脑子有点蒙,但看面前的人嫌弃得毫不遮掩,他顿时就有点不爽,马上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戏里都谈恋爱了,亲一下都不行?”
褚昀闻言冷笑了一声,“是不是一起拍感情戏的人都得亲一亲,他们是不是还得结婚啊?”
“被我亲一下,你很亏吗?”
“当然不亏,能被你这样长得嫩、吻技又生涩的大明星亲,我三生有幸。”褚昀说着上下扫了他一眼。
梁骁不是傻子,他听出来褚昀在讽刺他,立刻反唇相讥,“你吻技好,二十五六岁被人亲了,跟块木头一样不知道回吻。”
褚昀抓着他的衣领用力一拽,指着门口,半个字都不想多说。
“滚。”
第二天拍戏时,两人在镜头下看不出丝毫异样,只不过当镜头一离开,便默契地远离对方,不再有交流。
他们与往常太不同了,以致于工作人员的安排和讨论声都小了许多,剧情本就压抑,现场拍摄气氛更让人喘不过气。
于哥从没见过梁骁拍戏时与对手演员私下无沟通的情况,趁梁骁站在一边喝水,他上前低声问道,“你跟褚昀怎么了?戏外也不说话,别人见了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
梁骁往褚昀那边扫了一眼,对方在低头玩手机,并未往这边看,他收回视线道,“没什么,今天不太想说话。”
“行,不想说就算了,不过……”于哥顿了顿,“现场这么多人,肯定会有人忍不住在网上说三道四,到时或许会出现你跟褚昀不和的传闻,你做好心理准备。”
“嗯。”
因为昨晚梁骁发神经的吻,褚昀只睡了两个小时,此时精力不济,除了讲台词实在懒得开口,他此时只想闭眼休息,但是见梁骁的状态丝毫没被影响,他又不甘率先露出疲态。
眼睛盯着手机,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余光里,有个身穿校服的人坐在了他身边。
等熟悉的味道漫过来,褚昀才慢半拍地偏头看过去。
“昀哥。”梁骁平静地喊了一声。
对方给了个台阶,现场围观者又众多,褚昀不得不应声,喊的却不是梁骁或是小梁,而是“何随”。
梁骁明白“何随”与“梁骁”的区别,也顺水推舟地对着褚昀换了个称呼。
“修然。”
褚昀被这两个字扎了一下,他怎么都没想到,初吻竟然是跟这么个演戏跟现实都分不清的玩意儿。
一个人怎么能够在明知自己是异性恋的情况下,轻率随便、儿戏一样地亲吻一个同性?
他真是看不懂梁骁。
褚昀此时望着他的眼神绝对称不上友善,但毕竟是梁骁理亏,他还是硬着头皮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别,我担不起。”褚昀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糟心事,几乎是只用嘴型说的。
梁骁从小到大都是站在对的那一面,从来没因为个人原因跟人道过歉,所以一上来就碰上这种钉子,他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进行。
想了半天,他用很低的声音道,“实在不行,我让你亲回来,我一定不动不反抗,你……反正、反正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如果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在,褚昀真想伸手为他鼓个掌。
“忍辱负重,难为你了啊。”褚昀没什么表情地说完这句话,率先走到了镜头前。
何随母亲自杀的消息在这个小城传遍了,何随走在路上、学校里,都会被人认出来,郑修然不在他身边时,那些指指点点便毫无阻隔地落在他身上,令他更加抬不起头。
何随的性格本身就存在缺陷,母亲的死和他遭遇的这一切让十七岁的少年心力交瘁,长期的失眠更是造成偏头痛,他越发消瘦,眼中完全没了光彩。
但情况还要更糟。
这个学校的学生对因抑郁症自杀的女人的孩子的歧视一步步走到顶点,有的人看了点资料,再结合何随目前的状态,很轻易地就得出何随遗传了母亲抑郁症的结论。
越来越多的人对这点深信不疑,对本就不受待见的人更加排挤,就连郑修然的温暖关心也无法保护何随了。
郑修然因为这样的传言跟同班同学打了起来,后来演变成他与何随一起挨打。经过此事,郑修然劝说何随去心理医生那里做了一个评估。
结果自然不乐观。
何随眼看着原本像小太阳一样的郑修然陪着他一起沉入黑暗,心中的自卑感又偷偷冒头,他愧疚难当,不想成为郑修然的拖累,他本可以不过这样的生活,何必与他共同落入泥沼。
何随用身上仅剩的钱偷跑到别的城市,打算就此自生自灭,郑修然父亲的人际网遍布全国各地,不过一周就查到了何随的去处,郑修然立刻赶了过去,见了何随第一面就抬手给了他一拳。
何随没有还手,郑修然心里难受,当着父母的面,忍住了想抱一抱何随的冲动。郑父郑母为人善良,便将何随接回了家中。
何随住进郑家以后,两位主演的对手戏明显增多了。
郑修然会在何随的抗抑郁药旁边放一根棒棒糖,每回都是不同牌子不同口味。
何随开始期待每天的味道甚至是糖纸的颜色,就如同期盼每一天太阳升起一样。
何随在这样的关心和喜爱中,被药物“养”出了婴儿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有些隐晦的流言传到了郑修然父母的耳朵里。
有许多人说,他们儿子跟何随的关系不太正常,建议他们加以引导,不要让这样畸形的感情再继续下去。他们不仅善良,而且心软,自然不会对还在靠药物维持情绪的何随说什么,只是找到了儿子,委婉地问起这事。
“我也不知道,”郑修然搓着手指,“我就是挺喜欢跟他在一起,看到他意志消沉就担心害怕,早晨醒来见不到他会被吓一跳,我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这样我也能在晚上睡个安稳觉。”
郑修然父母猜到了什么,但没有直接戳破,而是试探地问儿子,“你小时候很喜欢跟你林叔叔家的小妹妹在一起,你刚才所说的喜欢在一起,跟那时候是一样的吗?”
经历了这么多,郑修然并不懵懂,他很快摇了摇头,对上父母的眼神,他慢慢地坦诚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没错,就是像你们猜测的那样,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但是现在我就是、就是……”